地鐵群像:我們曾有夢想,如今為活著拼盡全力

地鐵群像:我們曾有夢想,如今為活著拼盡全力

我搬入新居,每天早上坐地鐵去上班。

西安路的換乘站是我每天所能經過的最擁堵的地方。被推搡著下車,被推搡著移步扶梯,又被推搡著離開扶梯,唯一可以自主選擇的是從扶梯前直接到達候乘區,還是繞過扶梯悠悠走到最裡面的候乘區,最後再被推搡著上車。

高峰時間段的大連地鐵,並不比北上廣輕鬆。

好在大連職場商場的各路人馬無需梳頭系領帶穿皮鞋,便可以奔向活著的戰場。

年輕男孩追求潮流梳著種馬一般的髮型;年輕女孩把頭髮染成灰色、粉色、綠色。

成年男人滿臉油膩,抬起胳膊抓住頭頂的扶手竟散發一股狐臭味;成年女人鮮少化妝,眼睛裡沒有對生活的期待與渴望,混濁而麻木的目光卻透露著被老公孩子折磨的疲憊。

中年男人頭頂光亮,四周燙成飄逸的卷,polo衫掖進褲帶裡,腰帶頭上一個大大的H;中年女人穿著容易褶皺的吊腳褲或低過臀部十釐米的短裙,內褲痕跡清晰可見。

領著孩子的母親開疆拓土,仿冒大牌皮包挎在肩上,一手扒拉開周圍的人,一手護著孩子在身後自如前行。

斜挎包和雙肩包特別受歡迎,因為可以解放雙手用來戴上耳機聽音樂,握住智能手機看宣揚傻白甜一定找得到寵溺她的霸道總裁的亞洲電視劇,或是閱讀只會複製標題咂舌內容千篇一律的公眾號,或是艱難糾結刪減購物車,刷微博朋友圈吃雞。

這時候還認真著白襯衣、黑西褲、黑皮鞋,拿四方公文包的,多半是保險公司銷售員。坐下時黑皮鞋裡,是露出邊緣的白襪子。

他們也許也曾有夢想:科學家,宇航員,企業家,醫生,老師,哪怕自己開個小超市,但現在他們會說曾經的自己太傻逼。

地鐵群像:我們曾有夢想,如今為活著拼盡全力

他們也許也真切體會著懷才不遇,那個對E罩杯前臺關照有加的總經理,那個每天追著回款卻遲遲不肯在辦公用品報銷單上簽字的財務,那個為了讓客戶儘快簽約不惜隱瞞欺騙的項目經理,無一不在提醒他們:

變則通,通則久。

他們也許也身體不適,想罵著“去你媽的”摔了客戶頤指氣使遞來的酒瓶,享受一次“你爺爺/老孃我不稀罕這點錢”離席的暢快感,但他們在摟著夜總會陪酒女的客戶面前陪著笑臉,句句不離“大哥大嫂”“老弟弟妹”,可能也會摟著某個女朋友的肩膀對電話裡的孩子撒謊“爸爸在公司加班呢!”

他們也許也疲於奔命,期待回到家就能夠窩在沙發裡看電視,飯菜水果被送到眼前,孩子不哭不鬧成績優異,但碗筷放在水槽裡泡了整整一個禮拜,茶几上的灰塵掩蓋了它本來的顏色,洗手間白色的地磚粘合著水漬還有女人的長頭髮,馬桶內側積蓄黃褐色的尿漬。

他們也許也有著對精緻生活的嚮往,整潔的家,中式或歐式的軟裝擺設,身材健美性感的伴侶,但他們把打造這一切的重擔都拋給同樣經歷了一整天身不由己繁忙的伴侶,同時質問著“茶几上的灰你看不到嗎?看到了為什麼不擦擦?”

他們也許也對現在的生活很厭惡,無數次想通過離婚、辭職抗爭、逃離,但他們看著年幼的孩子像極了年幼的自己,內心升騰起對孩子和對自己的悲憫,於是再次妥協,不願讓他們活得沒有希望沒有尊嚴。

他們因為看到大多數人都擁有房子、車子還有孩子,所以貸款買房,借錢買車,體面地結婚生子,生了又生,讓自己看起來和大多數人一樣富足。

他們恪守大多數人對生活的要求和憧憬,做著大多數人為了生為了活所做的畸形的努力,享有大多數人都能得到的福利,也體會著大多數人都必須體會的痛苦和掙扎。

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遇見身邊雷同的人以為志同道合,他們消靡,離理想越來越遠,甚至不再做夢,他們麻木、自棄,卻理所應當召喚別人加入他們。

他們汲汲而生,卻汲汲而死。

他們汲汲而生,並汲汲而死。

地鐵群像:我們曾有夢想,如今為活著拼盡全力

開完會我仍舊坐地鐵回家,地鐵上開始有空著的座位,老人多起來卻不再搶著坐,人都回歸文明瞭。

換乘時很多人一臉茫然找不到通向另一個方向的站臺,扶梯上去了再樓梯走下來。

出站後路過垃圾回收點,拖著雙輪購物車的老奶奶一邊嫌棄汙水橫流的垃圾站,小心翼翼掂量著腳步,一邊把滴答著汙水的垃圾袋甩進垃圾站。

不遠處的室外早餐檔口還沒收攤,一家外地人一邊叫老闆把桌子底下前桌的拋物掃一掃,一邊把孩子擤鼻涕的廢紙扔到地面。

狹窄的上坡道上摩托、三輪車、小汽車爭相按著喇叭催促行人讓路,司機一邊罵著行人“眼瞎不看車”,一邊把行人逼得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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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我不是藥神》劇照

引起熱議的電影裡面,得了慢性病的人們聯合窘迫的壯陽藥店主不惜違法帶藥只為求生,他們深知這病治不好卻仍舊直面不公與之抗爭。

然而溼潤的眼終究還是暴露了起鬨只是受盡侮辱的報復,是發洩,是親手割裂自己舊傷的刀。

虔誠地信仰上帝的牧師把“God bless you”作為自己每一句話的結束語,帶領生病的教徒從上帝那獲得安慰,卻仍舊面臨身體日漸虛弱,渡不了自己也渡不了別人。

續命並不是不可實現,但他們用不起。

騙子行騙十年從未失足被抓,一遭不騙了,反倒成了通緝犯。

身在執法部門的人在法與情當中艱難地尋求平衡,他們的榮譽來自對法的堅決維護,他們通過剝奪病人生的希望脫離食物鏈底層。

新生命的到來讓人看到希望,想活,想聽到被叫一聲“爸爸”,為此他耍小聰明,他自嘲,但他是真的拼了全力,他用自己生的希望換家人生的希望。

少年為了不給爸媽增添負擔,獨闖城市做最髒最惡最不體面的工作,但他偷藥是用來分給別人,他貢獻自己最微不足道的體力換來更多病人的福利,用最慘烈的方式付出生命,還是為了別人。

地鐵群像:我們曾有夢想,如今為活著拼盡全力

他是冰冷的,也是溫暖的;他堅強,也脆弱;他有兇惡,也有善良;他沉默寡言,勝於千言萬語;他的強硬在看到希望時被融化過,他留給世人最後一笑融化了別人。

同樣違法的路,為自己時心有餘悸,懂得適可而止及時止損,為別人時問心無愧,不惜飛蛾撲火,明知前方是深淵也要彌足深陷救出更多的人。

一個男人在用錯的方式做對的事的過程中,找到自我和擔當,成為“不是壞人”的好兒子、好爸爸、好老闆、好大哥。

這個世界對生存於經濟價值鏈底層的人來說並不友好,沒有給小人物的容身之地。

有人以為回到家就可以以真面目示人了,於是嚇壞了伴侶嚇壞了孩子,當不成安慰的伴侶也當不成稱職的家長,辛苦組建的家庭四分五裂。

有人以為在不認識的人面前展露真面目又有何妨,無關即無礙,於是迷失自己,分不清真實與虛擬,看不懂正確與錯誤,親手埋葬時間錯失機遇。

人活著需要無數張臉譜。為了幸福,人是連在床上釋放最原始的動物慾望時都需要一個臉譜的。

只有當一個臉譜用累了,換上另一個用來休息時,只有當每一個臉譜都是其它某一個的放鬆狀態時,人才能真正從活著的枷鎖中解放。

“永遠不要認為我們可以逃避,我們的每一步都決定著最後的結局,我們的腳步正在走向我們自己選定的終點。”

——米蘭·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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