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记忆的智识分子」李辉:让历史与细节生动对接

【生态号按】人类不能没有记忆。中国改革开放40年,有一批默默无闻的智识分子以新角度、多视野打开记忆之门,揭开档案领域一幕幕鲜为人知的往事,书写着中国记忆。生态君曾与傅华、邓小军、刘守华、何力迈等国内档案界著名学者合作,记录了其中10位智识分子书写中国记忆的艰苦历程,愿与各位分享

“过去,我们常常看到的是对历史大发宏论,觉得只有那样才时髦。不切实际的分析,我觉得对那代人,无论身在高位还是生活在社会底层,都是不公平的。我们应该寻找细节,在细节分析那代人是怎么走过来的,从中悟出值得我们尊重、值得我们理解、值得我们批判的东西。”

曾是记者的李辉在接受《华夏时报》采访时,说起自己写书编书的经历颇有感触:“我逐渐清晰起来的一个想法是:给历史留下一些资料。……对当代史,一部书一套书一批书都很难完整地记录下来,很难准确地记录下来。我这样细心地梳理历史细节,其必要性和重要性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显现出来。”二十多年来,李辉就这样一直在努力找回或鲜活或具体的历史细节,使人们借助细节这座桥抵达历史的彼岸。

「书写记忆的智识分子」李辉:让历史与细节生动对接

最大的幸运

李辉出生在湖北随县,能与历史文化沾上边的就是这里曾出土了举世闻名的战国编钟。他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这个闭塞的小镇,记忆里除了毛边小人书,大部头的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

“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正担任高中班班主任的李辉与学生一起走进了改变他命运的考场。1978年2月,他幸运地收到了上海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然而,对他来说一生最大的幸运是,在复旦大学遇上了影响他今后人生命运的恩师——贾植芳。李辉曾深情地回忆道:“我从湖北乡下到了上海复旦大学,贾植芳是我的老师,我对很多事情的了解都是从他那是来的。每个礼拜都要到他家里去,在他那儿吃饭,和他聊天。我最早对文学史的了解,对巴金先生的研究都是从他那儿来的,那时候,贾先生和他们的朋友联欢会,我也跟着一块去,二、三年级时,上海的文人成了我的熟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贾植芳的做人原则、资料、交际圈,以及他的磨难,都成了我的财富。25岁时,我分配到北京,他给胡风、路翎、牛汉写信,我开始进入一种文人的环境中。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贾植芳老师的引导,决定了我这些年来的所有工作和所有努力。”

也许正是缘于导师贾植芳,李辉从大学二年级就开始研究巴金,以后,集中在对“右派”群体,主要是1949年以后不得志的一批作家和学人,如“胡风集团”、沈从文、萧乾等现当代知识分子的研究。又由于贾植芳先生的引荐,李辉当时与两类文人有了频繁地接触。一类是通过巴金介绍认识的,主要是围绕在当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周围,像冰心、萧乾、沈从文、卞之琳等;另一类是“胡风集团”的。李辉说:“贾植芳是“胡风集团”成员,他经常和耿庸、罗洛、何满子等人聚会、吃饭、谈天。我虽然是小孩一个,但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后来又与武汉曾卓建立联系。1982年我到北京后,通过贾植芳写信介绍,与胡风、路翎、绿原、牛汉等都熟悉了。那些老人对我也非常好,借书连借条都不用写。我把自己的研究兴趣和自己的职业结合起来,相得益彰。他们对我的工作和对我的研究都很支持,经常写信给我订正史实。晚上有时不想写东西,我就把这些信都录入了电脑。萧乾给我写过200多封信,冰心给我写过几十封信,黄裳写过几十封,曾卓写过30多封,冯至、卞之琳等都写过。开始与他们的交往,写一些关于他们的文章,几乎都是无意识的,比较成形的是1988年写的‘胡风集团’。”

在与这些文坛宿儒的忘年交中,李辉积累了许多珍贵的采访手记,也及时地记下了一些当时的场景描述。多年以后,《和老人聊天》出版了,它生动的语言叙说、深隧的思想性和独特的艺术性,让读者感受了历史的丰富和复杂,在李辉与冰心、夏衍、巴金、沈从文、萧乾等18位老人的“娓娓而谈”中,淡忘的历史清晰地浮现出来。正像李辉在《自序》中说的,聊天是走近老人生活的最佳方式,聊天可以让历史细节渐渐丰富起来,聊天更可以让思想不那么轻飘,不那么漫无边际而自以为是。

快乐地梳理

历史是绵长而混沌的,在它的表象后面,是内容的繁杂和记录的多样。我们只有依靠大量的原始资料,才能去分析和辨别;只有凭借细节的深层挖掘,才能让历史重现生机。

李辉爱逛旧书摊,尤其偏爱收集民间档案。几年的日积月累,收集了许多出自个人之手的档案材料。他认为,这些民间档案是历史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是能帮助后人认识历史原状不可缺少的角度和窗口。寻觅中,他发现了1980年左右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的一批有关潘汉年的资料,其中有关于向公安部门征询潘汉年情况的信函,记载了他确切的去世时间;搜集到著名出版家陈翰伯在“文革”中的检讨、交待材料;20世纪50、60年代中国戏剧家协会的档案材料;一张内容提及吴祖光、黄苗子和郁风的小纸条……。在乐此不疲的寻寻觅觅中,最让李辉欣喜的是,他在潘家园旧货市场上奇迹般地发现并购买到了“杜高档案”。

这批堆起来足有两尺高的“杜高档案”,完整得令李辉惊讶。装订成册的厚厚几大摞,始于1955年反胡风和肃反,历经1957年反右和反右后长达十二年的劳改生活,结束于1969年“文革”期间被摘去右派分子帽子并释放回家的全部内容。历史跨度十多年,几十万字的材料,包括了交代、揭发、外调、批判、总结、评语、结论,甚至批判会上领导人随意写下的小纸条,劳改期间每年必填的表格等都按序整理装订,构成了一部庞杂、生动的个人历史。

关于“杜高档案”,李辉的《在民间档案中追寻历史》中写道:“杜高档案”是相当完整、相当丰富的史料汇集。为我们提供了不少值得研究的历史课题。如在政治运动中,围绕某位当事者展开的外调是如何进行的;当运动期间决定召开相应的批判会时,组织者是如何设定题目和提纲的,如何组织发言的;当决定将一个当事者打成右派并判决入狱时,人事关系的交接是如何进行的……。历史的细节在“杜高档案”中充分显示了魅力,也使李辉把“档案”的研究推向了极致。他深知,以有限的时间和精力,是无法对档案涉及的诸多课题进行系统研究。只有将它们整理出来,争取结集出版,只为当代文学史、当代政治运动史乃至当代史的研究,多提供一个视角,多提供一个参照物。他32岁时完成的最有影响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书中有关“五人小组”的情况,就是在“杜高档案”中得到了进一步查证。

2004年,北京文联出版社在北京春季图书订货会上,重点推出了李辉的《一纸苍凉——杜高档案原始文本》,这本沿袭了李辉一贯非虚构作风的书,当即引起了强烈反响。原本旧货摊上的一堆烂纸,在他的精心梳理下,居然点石成金。他称:“这是最后一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其实,早在2001年,一篇发表在《书屋》上的有关杜高档案内容的文章,当年就被评为该刊读者印象深刻的十篇文章之一。提起这本书,他客观地说:“它不会像其他畅销书那样招眼,但是一旦读进去,肯定会对你有所震撼。并且,这本书可以销售三年、五年,甚至更长时间。”

李辉非常看重民间史料的挖掘和整理,他认为,现在历史研究的环境越来越宽松,作者来自世界各地,名气无大小之分,大事件中的小人物,小人物的大命运,或悲、或喜、悲喜交替,生活的原生态,常常更能反映出历史的本相。这些民间史料形式多种多样,日记、信件、交待、采访实录、回忆录,内容涉及方方面面,一些原本不起眼的片言只字,可能也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从这些档案的字里行间,可以读出许多在回忆录中,在史书中读不到的历史细节。

应该说,李辉正是依据大量丰富的民间档案,从民间的视角,真实地回放着历史的精彩片断。

推开历史的门

洒脱、活跃的李辉,不但爱和老人聊天,乐与故纸堆为伍,还尽写些陈年往事。他写的几十本书,编的100多部著作,都带着强烈的历史味,并透出一股神圣的使命感。中文系毕业的他为何对历史情有独钟?用他的话就是:“新世纪还是要找回历史,10年20年30年,中国生活是那些具体的东西,我们老是讲历史悠久,但展示给人的却是粗得不能再粗的事件,而对人的心灵层次的东西剖析得却太少……。” 李辉想做的就是要推开厚重的历史大门。

李辉早期研究关注的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20世纪70年代末,他开始接触“胡风集团”,经过10年的努力,1989年出版了著名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一书。独家采访上百人,参考了大量档案资料,李辉认为,32岁时写的这本书,对他来说是一个挑战。1987年进入《人民日报》社工作时,正碰上报社编报史,他抓住这个机会,主动请缨,接受任务。在编史中,有幸接触了报社大量的原始档案,了解到1955年反胡风运动的一些内幕:舒芜的原信是什么样,校样上邓拓是怎么改的,胡乔木是怎么改的……,一些谜团也有了答案。他曾提到:我1982年到北京的时候,胡风已经80岁了,身体都不太好,我想应该先把这些资料抢救下来,也许10年20年以后可以写。就先后与胡风、路翎、鲁藜、绿原、曾卓等接触,由于我是贾植芳的弟子,他们都信任我,而且对我都十分关爱。那时候“胡风集团”还没有平反,到1983年才平反,关于他们的文字还不准见报,我当时写了一篇关于胡风近况的文章,在北京发不了,后来在广州《羊城晚报》发了。文章出来之后,有几位“胡风分子”对我不满,一方面认为我把周扬写得太“好”了,另一方面认为我把他们真的写成了一个“集团”。我觉得这正是这本书与众不同的地方。知识分子本身没有必要为一些个人恩怨搞来搞去,到最后谁也逃脱不了。知识分子的使命是进行文化创造。完成这本书后,李辉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一种很难说是惧怕还是忐忑不安的情绪。”拨开飘浮在表象上的历史浓雾,内在的博大和丰富,更令人炫目。

随着解读一系列历史人物书籍的推出,李辉又将目光转向了与中国历史关系密切的外国知识分子。他翻译了彼德·兰德的《走进中国》,总策划并总撰稿了8集记录片《在历史现场——外国记者眼里的中国风云》。他想超越《沧桑看云》,把人文与历史、中国与外国沟通起来,换个角度来回望20世纪的中国。这是一群1900年到1949年间,影响了中国政坛的外国政治家、传教士、外交家和记者,如卢斯、白修德、斯诺等等。当时,孙中山、袁世凯、毛泽东、蒋介石身边都有外国顾问。1905年到1949年间,共有《时代周刊》、《纽约时报》、美联社等一百余媒体184名美国记者在中国。他们在充当政治智囊的同时,对中国社会的变化产生了影响。如二十一条公布引发的五四运动;斯诺夫妇直接参与了一二九运动,黄华、黄敬等都是在斯诺家里会面的。

李辉把重点放在西方记者的回忆录中,搜集了几十种原版书,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查阅了有关刊物和资料,试图通过他们细腻、生动、真实的记录,让人们感受到历史细节带来的真实魅力。如:在他与人合作翻译的《走进中国》一书的注释里,提到了一个细节: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时,邓颖超是在西山养伤,后来是假扮斯诺夫妇的女佣人,才坐火车脱离北平,转道南方,去了延安。这件事我们讳莫如深。斯诺、新西兰记者贝特兰,还有美联社希恩三个人后来的回忆录都说到了这件事,他们是在火车上遇见的。他们不大可能串通好,编这样一个谎言。在当时情况下,采取这样的行动也是符合逻辑的。

除了写书,李辉还是一个成功的图书策划人。上海远东出版社的《火凤凰丛书》30种、河南人民出版社的《沧桑看云》24种、长江文艺出版社的《历史备忘》6种,以及大象出版社推出的《大象人物聚集》、《大象人物自述》、《大象人物日记》……,有媒体称李辉撰写和策划的书,在市场上具有持久的感召力。并且创造了一种李辉独有的叙述风格,倡导了一种饱含深情直面历史人物的学风,培养了一代可以冷静关照历史思考问题的读者,开掘了一口蕴藏丰富的文化深井,开拓了一片前景可观的图书市场。

他策划的第一本书是《滴血的童心》。那是1986年,李辉在《北京晚报》副刊当记者,搞了一个“难忘一事”的征文。事后,他将那些记录“文革”时期的历史片断、历史人物的佳作编辑交由少儿出版社出版,这为他今后编著历史题材拉开了序幕。

1993-1994,李辉在《金蔷薇随笔文丛》,突出“随笔”的概念,第一次出现了非作家的作者,如哲学家于光远、艺术家吴冠中、经济学者孙越生等一批知名人士的散文、杂文集,在出版界具有开创性意义。

1998年,大象出版社与他开始了合作。2000年,“大象人物聚集”第一批面世,到2004年春节前亮相的“大象人物自述文丛”,即黄永玉、宗璞、萧红萧军、吴祖光、赵丹等自述。这套书系已经出版了30多种,用图文结合的方式,创新地展现了文化名流人生的精彩片断,一经上市,就受到读者的欢迎。

对于图书市场的发展趋势,李辉坚持认为,今后五年图书市场还是纪实文学的天下。2005年,“大象人物聚集”将侧重于考古学家、藏书家一些相对冷僻的文化人。他表示,今后将更重视挖掘被淡忘了的人物,也许,对于历史的偏爱,使他更注意全面、客观、系统地去发掘历史的细节。畅销书并不是他追求的目标,“我对历史有兴趣,这样的书有固定的读者群”。《历史备忘书系》中反映右派劳改生活的《新生备忘录》一书的作者在书刚面世一个月后就去世了,这让李辉加快了对用细节填补历史一类书的编写进程。

正像他在《滴血童心》中引用赫尔岑的话:“向后看——就是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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