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里,有頭大象叫胡波

滿洲里,有頭大象叫胡波

"司機把我放到動物園門口。他最後衝我笑了笑,大概終於擺脫了我。就跟我所追求的那個女人一樣,終於擺脫了我。"——《大裂 · 大象席地而坐》

這是一篇五千多字短篇小說中的獨白,收錄在《大裂》這本小說中,《大象席地而坐》是其中一個章節,在2017年它被原著作者改編為同名電影,2018年作者自殺去世,電影在同年金馬獎拿到最佳影片,但至今仍未能在大陸地區公映。

滿洲里,有頭大象叫胡波

很多人把胡波的死定義為一出人間悲劇,或許他們並沒有看透《大象席地而坐》背後的胡波,究竟想表達什麼。

不管人們是拿胡波的死當噱頭也好,還是真的關注國產小成本電影也罷,總之《大象席地而坐》被留住了,而且吸引了足夠多的眼球。在資本市場講求曝光率、票房的今天,"大象"正在用一種"諂媚又不失尊嚴的方式"進行著最後的鬥爭。要盈利,要讓更多人通過院線看到它。這種方式,胡波接受不了,於是他自殺了,只是不能像他小說裡的主人公那樣,瀟灑的求死,胡波多少是迫於無奈。

胡波死了,可他膠片裡的人物,都還活著。

混蛋就活該沒有靈魂嗎

我叫於誠,是一個混混,準確說是個混混頭子。我沒怎麼念過書,年輕那會兒靠拉幫結派打架鬥毆混出了自己的一個小團體,沒有穩定工作,靠收保護費和家裡給的錢生活。

我雖然不是個有錢人,但當地人都很怕我,也都敬我。這讓我覺得比較尷尬,我並不喜歡被眾人圍觀的感覺,但是這種被捧在天上的結果確實使我從中獲利了。

我總不能裝成上帝,告訴這些百姓,人間疾苦愛能永生吧。再者說了,我也不信"愛"。

昨天早上發生了一件事,挺有意思的。我去了我朋友那兒一趟,我是他在這唯一的朋友。不過我不是去找他的,我是去找他媳婦的。睡得時候腦子裡一直想著朋友跟我說的那頭大象,想著它就和我一樣,在那坐著,什麼也不幹,就總想去見見它。後來我朋友回來了,撞見我了,也不知他怎麼想的,從樓上直接跳下去了。

我承認自己這事兒乾的挺混蛋的,但要怪也要怪我喜歡的那個女孩她不喜歡我,躲著不見我,我才去找了他媳婦,然後他才會跳樓,這一切都應該賴她。

壞事兒還沒完,我弟弟在學校讓人打了,傷的嚴重。聽家裡說打人的小孩叫韋布,給跑了,我得把那孩子給找回來。可是這邊我那跳樓朋友的母親要過來,我還得陪著,不能出了紕漏。有時候細想想,活著還真是挺沒意思的。家裡拿我當狗使喚,就因為我那傻弟弟在學校有學上,所以全家的重心都在他那。他還總在學校惹事,惹一回事我就得去給他擦一回屁股。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這個家。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東西讓我喜歡,女人也就那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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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逮到韋布,朋友那件事也亂,我打算出去避避風頭,臨走想見見那個女孩,她對我依然是冷漠,我倒不是煩她這點,她居然說跟我在一起不舒服,我覺得挺可笑的。這世界上真的有舒服的人和事嗎?你穿的鞋買的包真就讓你這麼舒服嗎?我想我壓根也不喜歡她。我現在只想去趟滿洲里,看看大象。

臨走的時候,一個小地痞跟我說在火車站找到韋布了。我過去看看他,覺得這個小孩比我那傻弟弟有趣。我弟弟雖然死了,但是我對他沒心思下狠手。我倒不是喜歡他,我誰也不喜歡,但誰說混蛋就活該沒靈魂,誰也別搭理我,我現在就想坐在這,像那大象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行嗎?

因為懦弱,所以我只能跑

我叫韋布,一個高中生。聽教導主任說我的學校是城裡最爛的一個,畢業之後大家都會去市場裡賣羊肉串。我不太信他,但是覺得日子的確沒什麼奔頭,功課好壞家裡也不會太介意,他們整天待在家裡沒什麼事做,靠領退休金生活,家裡唯一值錢的就剩這套老房子了。我爸經常罵我,喝了酒就開始罵,我習慣了也不太想反駁他,因為我自己的事情也是一團糟。

我的朋友李凱被學校裡愛打架的于帥盯上了,于帥懷疑李凱偷了他的手機,要教訓他。我是李凱的朋友,我知道他不是那種人,所以答應幫他應付過去。但我沒想到于帥得理不饒人,爭執中他不小心摔下了樓梯。可更令我沒想到的是,李凱他居然真的偷了于帥的手機。

我不清楚李凱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更不清楚他為什麼要騙我。難道信任不再是一件值得被信任的事了嗎?那他和我的父母、和這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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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有意推了于帥,但這事我肯定是脫不了干係。于帥的哥哥於誠是有名的混混,他肯定會來找我,我解釋不清也不想解釋。我只能跑,就因為我懦弱。

我約了同班的黃玲下午跟我去猴子籠見面,途中我遇到了一個大爺,被一個年輕人糾纏上了,我盡力幫他雖然也沒幫上什麼忙,大爺可能看我可憐,給了我一些錢。在猴子籠等來了黃玲,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好像經歷了比我"殺人"還要可怕的事。我覺得那不過是一種做作,一種養尊處優的公主病。我想讓她陪我去滿洲里,我聽說那裡有一頭大象,就在那裡坐著,孤獨極了,我想知道它是怎麼想的。黃玲覺得這是無稽之談,轉頭去找了教導主任。我不清楚他們的關係到了哪種地步,但是依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他們多半是睡了。

我對黃玲感到失望,她和李凱、和這個世界上的人沒什麼區別。我跑過去在玻璃窗上留了張條,咒罵他們去死,這是我能做到的極限,我不可能怎麼樣他們,我不是于帥,我不會威脅別人,我盡力在學著變成一個混蛋,這樣就能教訓那些醜陋的人。可我還是做不到,我唯一的本事就是逃跑。這不,我跑到了火車站,準備跑到滿洲里,跑到大象身邊,希望它能為我做點什麼。

我不是叛逆,我只是孤獨

我叫黃玲,和韋布一個班的學生。我家是單親家庭,家裡有個賣藥賣到床上的媽媽。我不快樂,我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與其說我和我媽是水火不容,不如說是兩塊同極磁鐵,相互排斥。我和她很像,都愛發脾氣,翻臉不認人,對男人都沒什麼耐心,相依為命卻又互相嫌棄。

我在班裡沒什麼朋友,韋布算是一個。我知道他喜歡我,他人很好,但是我覺得他不夠擔當。我希望找一個像父親一樣的男人,教會我一些東西和道理。浪漫和情話我聽夠了也不想聽。教導主任算是一個吧,雖然他大我很多,但我跟他沒怎麼樣,我只是願意跟他在一起。他會告訴我一些外面世界的事兒,帶我去吃甜品,他的家也比我家寬敞明亮好多。他給我一種安全感,一種從小就沒人給過我的安全感。雖然我知道他有家庭,我們之間不可能,但我還是會和他見面。我不是叛逆,我只是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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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韋布叫我下午陪他去猴子籠。我嘴上沒答應,中午得知韋布出事了,心裡有點擔心他,所以下午還是去了。韋布看上去還好,和我說了一堆有的沒的,和他平時一樣不著邊際。他說想讓我和他去滿洲里,我沒搭理他,我知道和他在一起沒有未來,我已經失去了一個童年,我不想再失去未來。

離開猴子籠,我去找了教導主任。我覺得自己很疲憊,需要一個人告訴我關於這個世界的答案。我和他坐在甜品店裡,好像父親和女兒一樣的坐著,我問著荒唐的問題,他用故事給我解答。不知道是被發現了還是怎麼,甜品店窗戶上被人貼了一張咒罵的紙條,再然後我和主任見面的視頻被曝光放到班級群裡,我完了,他也完了,我們徹底完了。

我心灰意冷,主任老婆來家裡鬧事,我不知道還能去哪裡,這時候我又想起了韋布,想起了滿洲里的那頭大象,我想看看它是不是比我還要孤獨。

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老人的想法

我叫王金,是個下崗職工。我有一個女兒,一個女婿,一個外孫女,一個房子和一條狗。但此時此刻環顧四周,我又好像什麼都沒有了。除了一個從高中學生那兒買的檯球杆,那好歹算是我行走江湖的防身武器吧。

退休之後我的生活清閒了很多,一個人帶著狗瞎溜達。女兒一家子在來我這吃飯,我知道他們不是掛念我這個老人,他們是想說服我放棄這套房子,然後他們拿去住。我不可憐我的女兒,在我的認知裡,人成年了就該自己去奮鬥拼搏,結婚了還來啃老算怎麼一回事。我只是看著我那外孫女心疼,才幾歲的孩子,補習班藝術班一大堆,如果不上個好學校,將來這孩子可能就學壞了。但我仍然覺得這和房子是兩碼事,我自己的東西為什麼要我說放棄我就該放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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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小的時候,有兒有女去敬老院,那是大不敬。兒女不贍養老人還把老人趕出家去,這都是聞所未聞的事。現在卻好像成為一種共識了。我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這麼耗下去,除非關係鬧僵了,否則他們是要定這個房子了。在家裡讓人欺負,在外面我的狗也讓大狗給咬死了。我去找大狗主人討說法,竟然讓他們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說我是訛錢的。

我又怎麼會為了一條狗無緣無故的去做這種事情呢?我拿著少年賣給我的檯球杆往家走,準備收拾東西去敬老院。臨走之前,我突然有點想去我之前部隊的地方轉一轉,帶著我的外孫女,給她看看姥爺以前戰鬥過的地方。可能這次以後,也就很難再見到她了。畢竟在這個城市裡,沒人會在意一個老人的想法。

在胡波的鏡頭裡,四個小人物,每個人都想從這座城市逃到另一座城市,因為在那兒有一個傳說,他們希望看看自己從沒看見過的,那些帶點希望帶點快樂的東西。那頭大象就是他們活下去的信仰,每個人的逃避就是值得的,生活就有可能會完成一種重建。

回顧整部影片,裡面穿插的人物結構並不算複雜,在接近四個小時片長的拉扯下,四個主線人物以及他們身邊的配角形象都顯得異常豐滿。每個人的內心都被觀眾窺探著。導演試圖在觀眾與角色之間搭起一個橋樑,通過行走、凝視、沉默、對話來感知人物對於世界產生失望的過程。可以說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電影構想,因為如果情緒渲染的不對頭,觀眾就無法跟隨導演的鏡頭深入劇中人物的內心,那這部電影可以說100%是失敗了。

胡波的處女作是令人驚歎的。很難想象一個導演第一次執導電影對於影片的走向、畫面風格就瞭然於胸,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影片呈現出的縱深鏡頭與婁燁的影片風格極其相似。在電影中人物的畫面會藉助景深傳達出來,不僅調節了電影的節奏,也讓觀眾在劇情走向之外有更充裕的時間去感受這種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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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縱深為電影保留最大的想象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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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2011

另外在猴子籠,黃玲與韋布的對話,傳達了人物心理狀態的一種地位落差關係。一個姿態高高在上,一個卑微的想鑽到土裡。費牧導演的《小城之春》在塑造這種人物造型上的落差方面,有著教科書般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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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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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春》,1948

在塑造氣氛這方面,胡波學到了大師們的精髓。

又或者說,他的小說裡,就自帶著那種傷感又墮落的氣質。

我相信胡波是在以滿腔的熱忱和對電影極為尊重的狀態下拍完了《大象席地而坐》。但是這種熱忱如果演變成一種唐突的憤怒,最直接影響到的就是作品本身。

不可否認,藝術作品需要憤怒,憤怒是激發靈感的一種源泉。但是憤怒也會消耗自己,消耗對於創作的更高層次的理解。很明顯,"大象"的最後一個小時明顯被這種情緒帶偏了,我們從影片第二個脈絡就知道他們每個人的歸宿最終會停留在滿洲里。但是從那之後,胡波陷入了一種自圓其說的困境之中。也許是想讓觀眾看得明白,也許是太想把故事講得圓滿,總之胡波犧牲了電影的節奏,開始拉大篇幅,講好每個故事。但這正是背離了電影的本質,甚至背離了胡波自己原著的理念。在原著"大象篇"中,於誠這個人物沒有什麼動機就來到了滿洲里,也是在毫無防備下,被大象一腳踩死。雖然他本人是"求死"的,但是文字之於讀者並無這個角度。這就為情節營造了一種"懸疑感",任何形式的懸疑都是戲劇衝突的必要因素,有了懸疑才精彩,故事才更好看。哪怕是反高潮電影,也會在影片中處處留下"假動作",戲弄觀眾。

但是"大象"過於平淡了,吸引人的是故事、是對白,但是情節與影像真的無力撐起四個小時的時長。如果真如外界所言,胡波是因為不願過多剪輯才最終選擇自殺,那在我看來,他確實是個有態度的良心電影人,但是他的自尊心和他的整片質量是不成正比的。

我真的很喜歡這部電影帶來的衝擊感,那種對現實的無力,城市中無處不在的暴力、霸凌現象,青年人和老年人對未來的迷惘,每個人都在皺巴的生活,這是我們生活圈子最真實的狀態。但不得不承認影片裡面有明顯的硬傷,儘管它拿到了最佳金馬獎,但我依然覺得這些缺點是阻礙它成為一部偉大電影的障礙,這個障礙也是胡波自己內心的障礙,即如何與生活周旋。如何像偶像貝拉塔爾一樣拍出脫離故事的電影精髓,如何完成自我的救贖,胡波在另一個世界有充分的時間去完成這個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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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塔爾致信胡波

在影片結尾,胡波沒讓大象露面,大巴就停在一個漆黑的土路旁邊,乘客們下來休息調整,韋布拿出了他的毽子,招呼每個人過來一塊踢,大燈的光打著他們,鏡頭遠遠地對著這群人,看不清表情,人們紛紛湊過來伸上一腳,圍成一個圈子,遠處山谷傳來大象嘶鳴的聲音,眾人站定,隨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除了漆黑,他們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看不到。

"生活的時間和純粹的重複相連,在那裡人的言語和姿態趨向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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