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心香祭吾師——深切緬懷恩師劉乃和先生

劉乃和先生逝世的當年,鄧瑞全兄就約我寫一篇紀念先生的文章。記得當時瑞全兄對我說:“先生對你最好了,無論如何,你得寫一篇。”的確,先生於我,生活上照顧,學業上鞭策,關懷備至,恩重如山。四年的大學生活,是我學術生涯的起步階段,也可以說是為一生奠基的重要時期,而先生是這一時期對我影響最大的人。於情於理,我都該寫。當時也接受邀約,寫了一個開篇,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沒有寫完。這麼多年過去了,計算機都換了好幾臺,那篇沒有寫完的文章,已經無處找尋。這次再次受邀,我很感謝瑞全兄給我這個感念師恩、彌補自己遺憾的機會。

1979 年 9 月,完全是因為一個誤會,我在填報高考志願的最後時刻,鬼使神差般地自作主張,將原來和中學班主任老師商定好的最後一個志願,改成了第一志願,並最終“如願以償”,進了北京師範大學歷史系學習。當時只是想考上大學,至於上哪所學校,學習什麼專業,都不曾考慮。入學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依然泛覽無歸,沒有明確的方向。直到 1981 年下半年,先生給我們上“中國史學名著評論”的選修課,才引起了我對歷史文獻學的興趣。先生講課,廣徵博引,侃侃而談,特別是時常提及陳垣先生(先生從來都是稱“陳老”或“老校長”)和許多學人的掌故,親切具體,很是吸引人。記得當時有一位老師,年紀比先生小不了多少,也和我們一樣,一堂課不落地聽完了先生的這門課。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由於先生上課結束後,總有學生問問題,這位旁聽的老師就在一旁等候先生,最後一起離開教室。1980 年下半年,學校開展了豐富多彩的紀念陳垣校長誕辰 100 週年的活動;先生在歷史系做了專場學術報告,引起了很多同學對於陳老學術的濃厚興趣。可以說,我走上歷史文獻學的研究之路,完全是受先生的影響。

我向先生請益,也是從這時開始的。一天,我帶著自制的《歷代藝文志經籍志表》(經部易類),到西四能仁衚衕拜見先生。先生聽了我的介紹,得知我有意通過這一工作,考察歷代文獻的增加、遺失、偽作等情形之後,非常高興,一連問了好幾聲:“誰叫你做的?誰叫你做的?”誇讚這一工作有意義。這是我第一次拜會先生,當時先生曾送給我《紀念陳垣先生誕生九十週年文集》等 3、4 本刊載有先生紀念陳老文章的、內部印刷的書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受他人贈書,心裡非常高興。先生當時曾應我的請求,為每本書都簽了名。

一瓣心香祭吾师——深切缅怀恩师刘乃和先生

作者和恩師劉乃和先生

從此之後,我經常向先生請益問難,和先生的接觸多了起來。先生見我喜好文獻學,便多方獎掖,關愛有加。在先生的影響下,我也打定主意,以文獻學為專業。我畢業的 1983 年,不巧先生那年不招收研究生,我對不能跟從先生繼續學習非常遺憾,先生也為我的前途擔心。那時,國家剛剛發出了整理古籍的號召,歷史文獻學很受重視。歷史文獻學界的權威、華中師範大學的張舜徽老師著述宏富,聲名隆盛,很多學生視為泰山北斗,不敢報考。我們班一個和我同樣喜好文獻學的同學,完全是因為這一原因,放棄了報考華中師大,轉而報考山東大學。我也擔心報考的人多,競爭過於激烈,一直猶豫不定。先生知道我的想法後,鼓勵我報考張老師的研究生,並說:“如果你沒有考取,我就設法把你留校。”這實際上解除了我的後顧之憂。在得知我決定報考之後,先生很是高興。臨考之前,先生寫信鼓勵我:“望在這最後時刻,加倍努力,能夠考上。”又說:“張先生的著作,想你都已看過,應多多體會他的治學路數。”還特別叮嚀道:“考試期就在眼前,今不多談,甚盼考完能聽到你考試情況。”殷切之情,溢於信間。與此同時,先生還寫信給華中師大的崔曙廷老師,介紹我的情況,而這一切我當時全然不知。那時電話還不普及,相互聯繫主要是靠書信。考試結束一段時間後的一天,我接到在小湯山療養的先生的書信,讓我儘快到小湯山一趟。第二天我趕到小湯山療養院,先生高興地告訴我:崔曙廷老師來信了,我的考試成績不錯,名列前茅,近期就會收到華中師大研究生處發來的面試通知。當時,從北京到武漢的火車學生票只有 8 元錢,先生為我到武漢參加複試,執意將 20 元錢塞給了我。果然,第二天我就收到了華中師範大學招生辦的電報復試通知,並最終順利考上了華中師大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所,師從張舜徽老師和李國祥老師攻讀碩士學位。

一瓣心香祭吾师——深切缅怀恩师刘乃和先生

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先後會長張舜徽先生和劉乃和先生

我在華中師大學習期間,先生應張老師之邀,南下武漢,為張老師受教育部委託、主持的“歷史文獻學研究班”講了一週的課。得知先生要來為研究班授課,我非常高興。所里老師知道我和先生的關係,特意安排我到車站迎送先生。剛見到先生時,先生一個勁地說 22 歲的我“長高了,又長高了”。先生講了中國歷史上的紀年、避諱、科舉和地理沿革幾個專題,是所請老師中講授內容最多、課時最長的一位,因此在華中師大住了較長的一段時間。每次先生上課,我都到住地接先生,再陪同先生一起到教室。我還清楚地記得:一次因為大雨,上課時間延後了,我也比平時晚了一些時間到賓館接先生。先生因為事先不知道時間變更,一切準備就緒,正焦急地等待著我。直到現在,我依然清晰記得當時的情形,併為自己的疏忽而愧悔。

先生在外講學,也忙於著述,那時正在主編中國歷史文獻學會的年會論文集《司馬光與資治通鑑》,她的序就是在武漢講學期間寫成、並經我手發出的。在武漢期間,我還陪同她到武漢大學,拜訪了著名歷史學家唐長孺先生。在唐先生家裡,兩位長輩回憶師友,談論學術,渡過了愉快的兩個小時。最後,我們一起在唐先生的家門口合影之後,才告別珞珈山。後來唐先生又來桂子山,回訪先生,可惜這次我無緣侍坐,是事後先生告訴我的。我也曾陪先生到張老師家,時隔多年,只記得當時可能是我做了一些端茶送水的小事吧,先生樂呵呵地說:“有事,弟子服其勞。”

一瓣心香祭吾师——深切缅怀恩师刘乃和先生

恩師劉乃和先生和唐長孺先生在武漢大學

我在華中師大獲得碩士學位之後,又回到母校,和先生一同在北京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工作。儘管先生在陳垣研究室,我在歷史文獻研究室,她身邊有很多學生,但先生沒有把我當外人,關愛照顧,一如既往。這時先生已經從能仁衚衕遷居校內,我到她那裡叨煩請益的機會就更多了。買到一本好書,讀得一篇好文,學術上有什麼問題,生活中有開心或不順心的事情,往往跑到先生那裡說說。每次先生總是放下自己正在忙的工作,熱情接待,從來沒有不耐煩的時候。

1987 年 10 月,先生得知我結婚的消息之後,非常高興,她為此寫了一首詩、並親筆書寫,還鄭重地在上面蓋上了自己的多個印章。趁一次全所會議之前,她將寫好的條幅拿到會議室,當著全體同事的面,高聲朗讀一遍後送給了我:

貢樹分香玉筍班,欣聞學子締良緣。青錢萬選堪稱羨,茹古涵今喜並肩。一有梅花便不同,雪晴風暖露華濃。朝陽新市結秦晉,奮勇齊攀過險峰。
徐勇王雪梅同志結婚之喜,一九八七年十月 劉乃和

這首詩,巧妙地把我和我愛人的名字和籍貫融入詩中。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每次見到先生,先生總是眉飛色舞地吟起“一有梅花便不同”,得意之色,溢於言表。與此同時,先生也為我憂慮。她知道我在北京舉目無親,當時住房極其緊張,我這樣的工作不久的人是絕對不可能分到房子的,而且當時還沒有租房這一說。先生因為學校特批,一人住著三居室,儘管到處是書,也非常擁擠,但她幾次主動提出,要騰出一間給我們做新房。我和太太都覺得這樣會先生帶來諸多的不便,才辭謝了先生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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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80年代後期北京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全所人員合影

1990 年,我們編輯了《蒙學便讀》《蒙學歌詩》《蒙學須知》和《蒙學要義》四本《傳統啟蒙教育資料》。這四本書的書名,就是先生題的字。這年 4 月,在我寫的《後記》中,曾有這樣幾句話:“我的老師、中國歷史文獻學會會長劉乃和教授,十年來一直關懷、指導和鼓勵我的學習和科研工作,這次又應我所請,樂哈哈地為本書題寫了書名。”先生的題字,為這四部編得很不完善的書增色不少。

為了紀念陳垣校長誕辰110週年,學校有關部門成立了紀念陳垣校長誕生110週年籌委會。只要是有關弘揚和傳承陳老學術的事情,先生總是不講條件,自覺主動地承擔。這一次很多具體工作,也是先生在操持。由於長期受到先生的薰染,我也經常閱讀陳老的著作,並且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先生面前提出自己的看法,先生總是讚許獎掖。一次,先生告訴我,她正在編纂《紀念陳垣校長誕生110週年學術論文集》,希望我把自己的觀點寫出來,收入論文集中。那時年輕氣盛,富有激情和活力,而且事少心專,精力集中,時間充裕,接受先生邀約後短短几天的時間,我就把《陳垣史學的總結性特徵》一文提交給了先生。一方面,先生批評我不該直呼老校長的名字,儘管我解釋說,這樣會更加客觀一些,但先生在最後統稿時,還是在題目上加上了“先生”二字。另一方面,先生在多個場合誇讚我的這篇文章觀點鮮明,思想深刻;在文集的所有文章中,是幾篇她認為最好的文章之一。尤其是能在不到一週的時間內寫成,先生更是不遺餘力地褒獎,說我是一個“才子”,是一個做事“事半功倍”的人。

一瓣心香祭吾师——深切缅怀恩师刘乃和先生

一晃好多年過去了,先生離開我們就要20年了。每每憶及侍坐先生時的情景,恍如昨日;念及先生的恩情,心中充滿了感激。可惜我對弘揚和傳承先生學術的事情,沒有盡到自己的心力,至今沒有寸功,特別是調入教育學院、開始教育史的研究之後,更是和歷史文獻學漸行漸遠了。在先生逝世20週年的日子裡,我深深感念先生的恩情,並謹以這篇小文紀念先生辭世20週年。

本文原載《尋根》2018年第6期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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