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倫斯·馬利克的《天堂之日》

特倫斯·馬利克的《天堂之日》因其如詩如畫的影像和富於感染力的音樂而備受讚揚,但也有人批評它在情感的表達上蒼白無力:儘管我們在致命的三角戀愛中看到了激情的爆發,但不知怎麼的,所有情緒都像溫吞水似的,顯得力度不夠。如果你只考慮了故事裡大人們的所作所為,那的確是這樣。但最近重看這部1978年的電影時,一種前所未有的信念擊中了我:這個由十幾歲的女孩講述的故事是關於她的,其主題是她心中的希望和歡樂怎樣被擊垮。我們感受不到大人心中全部的激情,因為那不屬於她:我們只能在一定距離之外,把那些激情作為現象來觀察,就像在觀察天氣或是預示了結局的蝗災一樣。

電影發生在一戰前的歲月裡。芝加哥城外,比爾和一個鍊鋼廠的工頭髮生爭執並殺了他,然後和情人艾比以及妹妹琳達一起跳上了去得克薩斯州的火車。那兒正趕上收割的季節,三個人在農場主的大片麥地找到了工作。比爾告訴其他人艾比是他妹妹。有一次,農場的另一個勞工暗示兩人的關係不僅如此,結果比爾跟他打了一架。

農場主愛上了艾比,請她在收割結束之後留下來。比爾無意中偷聽到農場主和醫生的對話,發現農場主可能只剩一年的命了。於是他想出一個類似《鴿之翼》(The Wings of the Dove,1997)中的點子,建議艾比和農場主結婚——在他死後,兩人最終就能獲得足夠的錢來過上好日子。琳達的聲音在音軌上傾訴著:“他厭倦了和其他人一樣的生活,像豬一樣在陰溝裡用鼻子拱來拱去。”但後來她發現那個農場主“沒有病得更厲害,而僅僅保持著原樣,醫生肯定給了他一些藥片之類的東西”。

農場主看到比爾和艾比在一起表現得過於溫柔,他感到這不是兄妹之間應有的關係,於是找比爾對質。比爾搭一個空中馬戲團的飛機離開了。艾比、農場主和琳達開心地生活了一年,結果比爾在收割時節回來了。埋藏的問題再一次浮出了表面,伴隨著聖經式的災禍作為背景:蝗災、麥田大火、謀殺、失去和流放。

《天堂之日》首先是歷來最美的電影之一。馬利克並不想把故事拍成一個情節劇,他的目的是表現失去。電影有種輓歌般的氛圍。他在一望無垠的得克薩斯草原上捕捉到了美和孤獨。影片的頭一個小時裡幾乎沒有多少內景。農場的勞工在星空下安營紮寨,在田野裡幹活。即便是農場主也為天氣而心醉神迷,在他哥特式的小別墅頂上笨拙地修補風向標。電影把人物放在充滿自然細節的大背景之下,有天空、河流、田野、馬匹、農民和兔子。馬利克的許多鏡頭都是在接近黎明與黃昏時分的“黃金時刻”拍成的,陰影被沖淡了,天空的色調也差不多。埃尼奧·莫里康內著名的配樂強調了這些畫面,他引用了聖-桑作品的《動物狂歡節》。音樂充滿了渴望和失去的遺憾:在氛圍上有點像《教父》的主題,但沒有那麼華麗,更像對過去的紀念而不是現在的經歷。說話的聲音總是在一定距離之外,還有遠處隆隆作響的雷聲。

在此背景之下,故事以十分有趣的方式娓娓道來。我們的確看到三個成年角色之間的某些片段是富有感情的。(比爾建議艾比接受農場主的提議。兩人在一起的時候,艾比意識到自己開始愛上了他。比爾和農場主也有簡略的交流,不過沒人把已經很明顯的事情掛在嘴邊。)但他們所說的一切加起來,也無法和琳達·曼茲揮之不去的畫外音相提並論。

電影拍攝時曼茲16歲,比所扮演的角色還要大一點。她的面孔有時顯得瘦削而不起眼,但其他時候美得驚人(特別是在一個鏡頭裡,她的臉在黑暗的包圍中被火光照亮)。她的聲音告訴了我們關於她的角色我們需要知道的一切(甚至是關於演員本人的事情,因為它實在太特別了)。她語氣平靜,不含感情色彩,給人聽天由命的感覺,還有種奇特的東方口音。

整個故事都由曼茲講述。但她的話與其說是在敘事,不如說是伴隨著事件的評論、補充說明和腳註。我們感到她的話是在多年之後重建當時發生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卻是第一次出現在我們眼前。她幾乎在電影剛開始的旁白中就出現了(“我哥哥以前一直告訴別人他們是兄妹”,這句話比它看起來要更復雜)。直到最後其他角色都消失了,她仍然在那兒。她是故事的講述者。

我們瞭解到,這個孩子在艱難的時代倖存下來。她已經學會了保護自己,即使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也不會大驚小怪。她的聲音聽起來完全可信,幾乎不像是表演。我還記得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她在結尾處說的幾個句子讓我震驚。三個人乘船在河上漂流,事態的發展很糟糕,天堂之日一去不復返。她說:“你能看見岸上的人們,但是太遠了,你看不見他們在幹嗎。他們可能在喊救命之類的——或者他們可能在埋葬某個人之類的。”

這就是敘事者的聲音,也說明了為什麼《天堂之日》的選擇是正確的——馬利克用間接的方式表現戀愛的三角關係,似乎情緒都被過濾掉了。孩子們知道大人會被相互之間突如其來的激情攫住,但他們首先關心的是這些激情會怎樣影響到自己:我會不會因為這些情感上的變化而更加安全?會不會受到更多的關愛?

自打它上映以來,圍繞著《天堂之日》的傳奇就越來越多。出生於1943年的馬利克在1973年和新人茜茜·斯派西克以及馬丁·希恩一道拍了《惡土》(Badlands)。五年後他拍了《天堂之日》,然後淡出人們的視野。正因為這部電影讓人過目難忘,所以馬利克的消失就具有了類似於塞林格消失那樣的神秘色彩。人們聽說他住在巴黎,或舊金山,或蒙大拿,或奧斯丁。聽說他已經生命垂危,或正在準備下一部電影,或在寫一本小說,或一部戲劇。在1990年代後期,馬利克最終重返工作,製作了《細細的紅線》(The Thin Red Line),通過這部電影的敘述、對自然界的細緻描繪、直面死亡的悲愴感,他重拾之前所關注的東西。

《天堂之門》偉大的攝影帶來了另一個謎團。字幕打出來的攝影師是來自古巴的耐斯特·阿爾曼德羅斯他因這部影片得了奧斯卡獎,《天堂之日》為他在美國確立了聲望,後來他進一步在美國取得巨大的成功。在電影最後也有一行字幕:“附加攝影(additional photography):哈斯克爾·韋克斯勒(Haskell Wexler)”。韋克斯勒也是最偉大的攝影師之一。

《天堂之日》的要點在哪裡?——是高潮部分?還是它傳達的信息?電影的導演是一個知道某樣東西感受如何的人,也知道怎樣在觀眾心裡喚起這般感受。這種感受來自一個孩子,她先是沒有穩定的生活,隨後又找到了安全感和快樂,接著又失去了所有這些——然而她忍住眼淚說這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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