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打金沙|陳盈帆返鄉畫像

鐵打金沙|陳盈帆返鄉畫像

人們說孩子的記憶很少,但他們記住了,便牢得可怕。

引 言

故鄉金壇,位於江蘇南部,屬吳地,隸屬常州,古名金沙。自石器時代便有先民居於此,春秋,戰國,秦漢,晉代,這座城不停地流轉於不同的小國裡,直到隋末農民起義,鄉人自立為金山縣,之後它一直為縣,直到近代。

這是一座非常小的城市,一轉頭,人群裡就能看見三兩熟人。總共的幾條街道,幾條河,對於生長於此的人來說,早已爛熟於心。由於小,所以顯得略有點封閉,不同於蘇州那樣一個外來人口居多,吞吐量巨大的地方,金壇是一個安安穩穩的地方,它吸引不了太多人,於是本地人在此自得其樂。居住在小城市其實是一件十分舒服的事。

這座對於我來說意義非凡的城市,從小學時老師就開始教育它的重要性。說是太平天國當年整整兩個月,都沒打下來,最後丹陽門的一個守將開門迎敵,金壇才最終失陷。丹陽門至今還好好地保留在那兒,甚至有條主幹道被命名為丹陽門中路。但每個金壇人都會背這樣一句俗語,“風吹的溧陽,紙糊的丹陽,鐵打的金壇”,若你問他們金壇的名人,他們也會告訴你段玉裁華羅庚。稍有學識的,又會添上儲光羲,戴叔倫。

在我十二歲離開家鄉去蘇州求學後,對金壇的印象逐漸模糊。六年時光裡,我的眼前不斷被新的,陌生的,又漸漸熟悉化的東西充斥,與此同時,印有童年記憶的金壇已更像一個影子,附麗在記憶最深的陰影中,偶爾回憶,讓人懷疑它的真實。

雖然如此,我仍常常想起家鄉,不是它的全貌,而是一點一滴,那些小物件,那些在我生命中一閃而過的人,那些味道……我想起家,然後想起奶奶家牆體脫落的灰斑,成了類似骷髏的樣貌,路過時都要閉著眼;想起自己家,想起長廊裡夏天的陽光,夏天會動的樹葉;我想起小區門口讓一個三歲小女孩的腳深深陷進去的大洞,想起一排紅紅綠綠的熱水瓶,剛裝滿熱水,氣鼓鼓的正在蓄勢,木頭塞子隨時要飛出來……

人們說孩子的記憶很少,但他們記住了,便牢得可怕。我回憶中的那些根深蒂固的東西,現在大多已經不復存在。現在,多年後,如果一個人恰好踩在一片水泥地前,他們不會想到下面深深埋著的是一個小女孩對故鄉為數不多的回憶。

每次返鄉,望著越來越近的金壇站的收費站,底氣越來越足。哈,到了老子的地盤了,大王要巡山!可是隨著汽車的深入,在往市中心不斷鑽進的路上,一股陌生感撲面而來,我開始惶恐,開始不由得問自己,我有資格來巡視它嗎?我連它的新顏都認不及,更別說是原貌了。那時我感到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這是一種與日俱增的陌生感。你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家鄉的春秋了?以後又能見到幾次?你以後想留在家鄉嗎?不,不想,辛苦了那麼多年,誰想最後只留在一個小城市?我們每個人慢慢地蠶食它,掏空它,然後又眼界頗高地遠走高飛 。

這種陌生感還會繼續。

小提琴老師

七歲起開始學小提琴,直到上初中漸漸荒廢,在最為繁忙的五年裡,感覺就像,嗯,從來沒有周末吧。

老師是個東北人,長相頗有點兒老氣,臉上的肉簡單地堆為三堆,側顏深深地凹陷,臉上油光可鑑,肉頭鼻子下是一個令人心虛的假笑。

第一次見她就感覺大事不妙,她在幫我裝琴絃,線剛套上柱子,大力一扭,轉瞬間那根弦已經被繃斷了,斷了的絲飛彈在她的腮上。我知道被琴絃彈到是什麼感覺,特別痛,同時又很癢,她若無其事地揉了揉腮,強裝鎮定地換起了下一根,同時又輕描淡寫地問一句:“帶了幾套弦啊?“

這麼裝弦的老師,上課之兇悍可以想見。

她極愛打拍子,彷彿每首樂曲都被嚴格地劃分在節拍裡,而我拉琴一向自由散漫,聽著差不離音別拉錯就行。於是可就慘了,這一行為遭到了極為嚴苛的打壓,腦子彷彿分為四處,一處看譜,一處左手按弦,一處右手拉弓,一處腳底打著節拍,一節課上完腦子彷彿被揍了一拳似的,碎成了四瓣,嗡嗡作響。到了高潮之處,她比我還激動,不僅腳打節拍,手也跟著比劃,膝蓋隨著拍子一彎一彎,嘴裡哼哼,一邊嫌我拉的不到味兒,抄起一隻手就把我的左手拼命往指板上按,把你的手比為蚊子腿,哼哼唧唧地在撓琴。

若她不吱聲,腳順著你的節拍打拍子,那說明你拉的還可以,然而在家練習就算好,在她面前也會不由自主地減了幾分。難的地方,底氣不足,越拉越慢,她打的節拍聲便隨著越來越弱的琴聲中氣十足地響起來,咄咄逼人,彷彿在疑心你是不是在睡覺,你被敲得更虛,裝不下去了,乾脆停止,說你這段拉的不熟。

若你臉皮厚,有膽量極為不熟練地拉下去,她打的節拍會停止。這時整個房間顯得好靜,難聽的琴音恬不知恥地迴盪在房間裡,自得其樂,醞釀出一種尷尬的氛圍。她的嗓音打破這尷尬“停停停,你到底練了沒有。“

在她看來難的地方是沒有理由拉慢或者是不會拉的。難就多練,沒有練不熟的道理。就是對這樣的一個老師,不知道是誰借我的膽子,讓我多次回去壓根沒練卻能底氣頗重地站在她面前。這是什麼情況呢?把難的練習曲一天天地往後推,推到了最後一天,開始安慰起自己是個天才,一下弓便能連綿不斷地拉出來,驚豔四座。最後總是在開往老師家的公交車上如飢似渴地一行行讀譜,手指瘋狂在另一隻手上模擬按弦,同時期望在她面前能夠超常發揮。

超常發揮的時候還真有,那時我一邊膽戰心驚地拉著一邊喜滋滋地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天才,更多的時候,是被罵的狗血噴頭,哭著離開她家。

於是我懷疑這樣的老師究竟會不會笑,會不會露出慈善的一面,能不能結婚,究竟是不是女的。每到這時,腦海裡便會浮現出她面露笑意,一臉慈祥的畫面,不由毛骨悚然——還是黑著臉好。

年歲漸長,我上了初中,偶爾還是會去上一次,時間也從一開始的固定每兩個星期,變成了一個月,甚至半年。等到這時我再像平時那樣在她面前演奏,感到的已經不是練不熟的問題,而是力不從心,指法與弓法,由衷地陌生。這時再忐忑不安地站在那兒接受她的責罵,沒有了,聽到是沉默之後的嘆氣,“繼續吧,以後哪怕每天摸摸琴,千萬不能丟了啊。”

之後摸琴也變成了奢望,日漸荒廢,終於不再拿琴,這大概是大多數學樂器的孩子的結局。

上海爺爺

我奶奶嘛,一直對上海人沒啥好感,覺得他們油裡油氣。遇到上海的東西,一律以上海貫之,彷彿沒什麼別的形容詞能比上海更能形容那些奇怪的特質。於是隔壁那個剛剛搬進來的上海的爺爺成了她嘴裡的上海爺爺。

最初認識他還是因為他的兔子。之前我對兔子的理解一直是花鳥市場那種嬌小可愛的模樣,沒想到他的兔子極肥極大,宛若小狗,被闊綽地單獨養在上海爺爺的車庫裡,吞吐巨大。就像報紙上那些幾百斤的肥胖症患者癱在床上一樣,那隻兔子終日癱坐在地上,懶得動彈,吃食時巨大的紅色眼睛幾乎不動,耳朵軟噠噠地垂下來,頗有養尊處優的架勢。我奶奶又大為鄙夷,於是兔子得名上海兔子。

我呆呆地看著這隻兔子,然後上海爺爺就出現了。衝鋒衣、揹包、正常的鞋子和褲子,穿在一個老年人身上,未免太奇怪了。畢竟我爺爺和周圍眾多老年人夏天赤膊,穿著條藍色平角短褲,趿拉著拖鞋,頂多穿上一件破了無數個洞的白色汗背心就出門了。到了冬天,破舊的棉外套下面,七七八八裹著各式保暖內衣和背心,棉褲筒厚得能直立,硬生生裹成粽子。

見這身行頭,我奶奶又很震驚,我甚至能聽見她內心深處的嘲諷,“哼,上海人。”

但我,糟老頭見多之後,迅速對這位上海爺爺產生好感。國慶放七天假,他邀我到河邊釣魚,我屁顛顛地去了。那時我看到了故鄉早上的河景,在太陽還沒變得刺眼的時候,他讓我幫他到土裡挖蚯蚓,我挖著了,不知怎麼弄出來。“用手拿啊”“泥巴太髒”“泥土不髒,泥土是芬芳的”。接著他向我解釋泥土為什麼是芬芳的,說得我釋懷,殷勤幫他捏出了好幾條蚯蚓,接著帶著滿手泥回家。

奶奶問我手為什麼這麼髒。“不髒,泥土是芬芳的。”“你信他鬼話!”

接著便不能找他去玩了,連看兔子都得小心翼翼,因為我奶奶怕我也跟著“油”起來。但是豎著耳朵,可以聽見他爽朗的笑聲,聽見他主動和別人攀談的話語聲,普通話矯枉過正,又帶著點上海口音,在一堆嗡嗡的鄉音中極具有穿透力。我聽見他曾向我奶奶問起過我,可我永遠在學習。

但是有一天,奶奶突然端出了一盤大腿,並主動告訴我是上海爺爺送給我吃的。我記得那天我吃得很開心,因為從來沒吃過有那麼多肉的大腿,燒的又是那麼好吃。是一種我沒吃過的肉,是什麼呢?我沒細想。

但是那隻兔子沒了,我一驚,跑到他門口敲門,敲了好久好久,直到把他對門的人敲出來,告訴我他已經搬走了。我咂摸著肉的香味,心中悔恨著吃腿時開心的神情。

這就是我對這位上海爺爺為數不多的記憶了,之後他再也沒回來過。

文具店老闆

文具店大概是小時候零花錢流去最多的地方了。

因為不止賣文具,還賣辣條、棒冰和小玩具。

文具店靠著我們這些小孩子為數不多的零花錢硬生生撐起了一家收入的來源,想想也覺得偉大。但是薄利多銷,也許他們其實賺了很多錢也說不定。文具店地理位置優越,緊挨學校大門,店後開的小窗直對學校內部。下課了,我們排著長隊,遞過五毛一塊的鉅款,接過老闆從防盜窗縫裡送來的辣條。放學了,小店直接被堵死,人擠人,場景蔚為壯觀。老闆被一群伸長脖子的小學生圍繞,極為迅速地找錢。

這大概是為數不多的主要和不到十歲的小屁孩打交道的職業吧,想想就尷尬,賺小孩的錢,諂媚不得,小瞧不得,一不留神還要被人家取笑。

但是他仍然嘴甜,好像很懂小學生那點小心思。拿出一摞小破紙做起了會員卡,於是一下子檔次就上來了,接著滿嘴承諾你買完登記一下,多少次可以換個小禮品,雖然不久之後雙方都忘了這事。被一群神情認真的小女生環繞著,面對著同樣一群神情認真的芭比娃娃,神情認真地提供自己的拙見到底哪個好看。要送禮品,包裝起來毫不含糊。要是在那裡寫起作業,滿口誇獎字寫得好看,誇得你都覺得這是真的。

於是小學生更喜歡同他親近。一到開學領書的那個下午,文具店門口異常火爆。我們就像每學期開學要做的那樣,挑好書皮、包書紙,再把一摞書交給老闆,接著開始漫長的等待。老闆、他女人、甚至他兒子全部出馬,忙的腳不沾地,一隻眼睛招呼著挑好書皮的放在桌上,另一隻眼睛又要留神書皮別包皺了,別貼起了泡,旁邊還有一雙小眼睛盯著呢。小孩子批評起人來毫不留情面,他也乖乖地低頭認錯。

由於只會買辣條,買小文具,曾經的我消費能力十分有限,兩塊錢便覺得是鉅款。我媽覺得這麼天真不好,反覆強調人要社會一點,要老練一點,要像個見過大世面的孩子。於是我就開始極為社會地討價還價起來,兩塊錢的筆還成了一塊五,剛想擺上一副不答應老孃就不買的神情,老闆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鄭重其事地將錢放到他手上,他看都沒看直接揣進口袋。不知怎麼地,讓人大受打擊。

如果人生的足跡能夠被畫下來,那麼代表文具店的那條線在初中之前一直佔據著主要位置,但是初中之後,這條線一下子斷了,乾乾淨淨。當然會是因為我離開了家鄉,但是每個假期回來,看到門口永遠還是擠著那群小學生,頓時不想進了。曾經我也擠在裡面,沒什麼感覺。現在我在門口遠遠地旁觀,一下感覺到,我們是不同的人。

而老闆呢?他一直是一個成年人啊。他能意識到這種不同嗎?他臉上那職業性的媚笑已經抹不掉了。

小店爺爺

小店爺爺身子瘦小,滿面紅光,兩條細微的眼睛被臉上的橫肉擠得近似沒有。乍看總像是在漫不經心地閉目養神,但是,葛朗臺不都是這樣的嗎?

他家小店附帶個院子,不知什麼時候還執行過店的職能,店內也像模像樣地擺著些貨,但早已不知是哪年的了。從沒見他進過貨,而院子裡的打牌、麻將以及喝茶聊天生意,從我記事起,就一直興旺不衰。

但我一直叫他小店爺爺,人們則叫他老蔣。

最早的一次,大家在打牌的時候,我混在人堆裡,把他賣不掉的小貨物悉數拆開,挨個把玩,恰巧被他看見了,大怒,逮著我罵了一頓,又馬不停蹄地跑到我家把我奶奶叫來,又是一頓臭罵。

按理說有了第一次不愉快的回憶,日後我該對他敬而遠之才是。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和他熟上了,彷彿以前的那些不愉快,完全沒發生過一樣。我在打牌的人中間大聲朗讀繞口令,大聲出一些腦筋急轉彎的題目,偶爾有一些心善的老大媽不嫌麻煩在打牌的間隙回答我。接著到院子對面的草地上去捉蟲,大聲帶領一堆小孩火併另一堆,累了就到小店裡面去,接過他女人遞來的泡泡糖,跟著眾人喊他老蔣。

老蔣的女人長得白白胖胖,慈眉善目,黑色的燙過的頭髮彎曲著垂下來,穿著圍裙,戴著喜慶的大花袖套,見到熟人隔著老遠就趕著叫。一對比,老蔣話少得多,笑容總像是冷笑,他好像並不熟悉人情往來。

每年回家,他的女人仍像以前那樣,在我剛剛出現在路口時,就大叫看我回來了,老蔣永遠站在櫃檯裡,手託玻璃保溫杯,看著你不露聲色。再到後來,他的女人看見我不再老遠地招呼了,當我去招呼她時,她會愣上一會兒,接著歉意地笑著說我長高了,老練了,她都認不出了。最後,為了避免遺忘的尷尬,我就如同互不相識一樣走過。

那時我偶爾瞟瞟老蔣,他蜷縮在藤椅裡,相貌沒變,臉更紅了,頭髮更少了,碩果僅存的三撮較長的頭髮被他煞有其事地橫貫地中海而過,眼睛依舊深埋在那堆肉裡,不知是睜是閉,也不知他是在閉目養神還是在繼續打他的算盤。

遠去的味道

我讓我媽給我帶南洋八珍烤雞,她給我帶來了烤鴨。

問她時,她說沒了。那以後再帶吧,她思考良久,彷彿在猶豫要不要告訴我這個不幸的消息,最後,她說,“哦,以後也吃不成了,店關了呀。”

輪到我傻眼了。在這一年的時間裡,我完全沒有想到過這個已經踏上虛無之途的烤雞,我的舌頭在五味中洗過一遍之後,突然想起了它的味道,可是它已經悄悄地消失了,在恰恰好我應該忘掉它的地方,忘掉它的味道,忘掉它的相貌,只是模模糊糊地認定一個道理:這東西記得很好吃的時候,它再也不能重現。

這意味著它從一個人的記憶裡完全消失了。

消失的不僅是烤雞。

情況總是這樣,上一個寒假我還正在這家店裡吃得難捨難分,下一個暑假原地已開了另一家店,留的只是一個念想,念想過後呢?沒了。我孜孜不倦地等待著下一家啤酒烤鴨,下一家家門口大排檔,下一家包旺鍋貼。運氣好,在我老家那個小小的縣城裡找到了新開的另一家,吃著也不再是那個味了,也許是沒了以前的蒼蠅亂飛,也許碗底少了那些奇怪的黑色小點點,但這時就會感覺以前的髒亂彷彿也髒亂的有些道理。

沒有哪一種味道是可以永遠地存在於世間的,更別提什麼老店,那些與一個人的手藝息息相關的獨門味道尤其是這樣,更何況,味覺總是伴隨著過去的記憶而來,不可挽回的記憶決定了那時的味覺同樣一去不復返。

現實就是這樣得令人難受,就是因為這些小店不會在門上貼著“最後十天清倉大甩賣”的標語,更不會像廉價大賣場那樣用高音喇叭向路人高聲播報他們即將倒閉的新聞,前一天它還好好地呆在那裡,就像以前那樣,與門口的路,邊上的樹,旁邊的小店,甚至是匆匆走過的路人融為一體,帶來一種將在這裡天長地久地呆下去的錯覺,但第二天,它已經悄悄地消失了。徒留下一群味覺記憶漸漸模糊,並只能不斷模糊下去的人空空懷首。我想,就算他們廣告天下,這又能帶來什麼呢?註定消失的命運已經不可挽回。

一切的味道,它們可以永恆不變嗎?它們的保質期可以有多長呢?短的,不過是一個人一部分的壽命,長的,可以長過幾代人的時間嗎?新的店不斷出現,留在新一代人的記憶裡,過去的味道,終究在不斷模糊自我的過程中走向消亡。

砍樹,真的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

是我家小區的樹。

我知道路太窄了消防車開不進,我知道老樹了大樹根快動牆基了,可總該……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一點點捨不得的小情愫在如此不可辯駁的理由面前顯得那麼脆弱。

要砍的樹已經提前被點上了紅點,很有犯人午時當斬的味道,那天下午我去拍了下照,看著那些樹眼淚硬是沒流出來。它們多自在啊,在這裡生活了三十年,枝杈貼著人的窗子,陽光曬不進,映成了綠色,鳥叫早上能吵醒人,隔著窗看得見小鳥築巢,多年後我在高三的晚自習時聽見這久違的熟悉叫聲差點哭出來。這種叫聲,還有陽光,全是根深蒂固的記憶。

第二天砍樹了。鋸子響了很久,在我家的窗子下。耳朵堵住了,聲音流進來,原來砍一棵樹要這麼久。後來我的同桌讀三國演義,範疆張達手起刀落,割了張飛的首級,她問,怎麼割得這麼快呢?要不然嘞?她以一手為刀,作奮力切割狀,畫面感極強,觀者皆變色,那時我一下子想到了那棵樹。

電鋸持續在響,樹冠開始搖動,最後樹冠重重地砸到地上,人們發出一聲歡呼,轉戰下一棵。

多年後我看到怦然心動裡的朱莉保護橡樹的情節時頓生酸楚之感。人的感情在實用,在安全面前是那麼渺小,在它們面前我們甚至沒有資格談到感情。但是感情就沒了,對它落淚的人被看作瘋子,看作無病呻吟的文藝青年。

接下來的幾天裡樹根被快速地挖掉,洞被掩埋,泥土被水泥地填滿,長了三四十年的東西,幾天就可以被毀得乾乾淨淨,然後被大卸八塊,面目全非地成為桌子椅子。小區白茫茫,成了一個和別的小區並無區別的地方。陽光恣意射進,亮的讓人不知所措。屋裡什麼都沒變,但是,一切都不一樣了啊。

只有樟樹的香氣,還在空中瀰漫。幾天之後也消散盡了。

牆上的泡泡糖

小時候的記憶不多,僅存的那一些倒是異常地清楚。

記得老家客廳的一個角落上,在大概有4歲的我那麼高的地方,牆上深深地凹下去一個坑,雖然不大,卻可以看見雪白的石灰牆裡灰黑的牆體,我對那個洞莫名感興趣,大概是因為它是為數不多的我身高所及可以看到的不正常的東西。

一天吃口香糖,把糖從嘴裡拖出來一看,雪白的正好和牆是一個顏色嘛,於是推進洞裡了。之後幾天,家裡人沒有發現,我走過時,望著那補過的牆,心裡總是偷偷地竊喜,彷彿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一般。好幾天後,糖沾灰變黑了,家人才驚呼,卻懶得把它弄走了。

於是那塊糖就長存在那兒了。我對它的記憶特別深,就像是老家的一個印記一樣,最初粘糖的那種小心翼翼的激動,好像一直沒變。時間久遠,後期它已經變成了詭異的紅色,每當獨處異地,想起老家,第一個想到的總是牆上粘的那塊泡泡糖,可真到了家,一個個暑假過去無數次地擦肩而過,都沒有正眼瞧過它,大概是走過就知它在,所以沒有看的必要。

這次暑假,我終於記住了,看糖!專門當個事情去瞧了,卻發現那裡是一片比周圍白的多的格格不入的新的牆面。糖呢?我指著牆問我媽。“早補了!”我媽驚呼,“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愕然,心疼的是那塊糖,它將永久地呆在那個狹小的洞窟裡,甚至都不能翻個身。它的一邊,貼著的是層層灰塵和一片乾硬的石灰,另一邊,則是更加古老的牆體,它將永遠保持著當初我按它上牆的姿勢,直到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沒人會知道那一片普普通通的牆下竟會有一隻這樣的糖,一個四歲的小女孩站上去並一直心心念唸的糖。

家中裝修,我親眼見到了原本無牆的地方被兩片木板隔了起來,成了拔地而起的電視背景牆,也親眼看見工人在兩片豎立的木板外緣堆上累累的磚塊,再抹上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石灰,我彷彿聽見空氣在裡面哀嚎,它們將永不得見天日。

在那樣一片不算太小的空間裡,它們一隻緊挨著一隻,一隻要挪,另一隻還要拼命地往旁邊擠,它們只會不斷地做這樣毫無用處的挪擠,而就在薄薄的一板之隔的外面,同樣是人世,當五六十年過去,一切都會大為不同,而在一板之隔內,它們還是會像五六十年前石灰堵上最後那絲亮光時那樣,進行毫無益處的推和擠。

我常常敲敲那板壁,聲音響亮而空洞,和用石灰抹實了的牆發出的聲音完全不同。空氣們在幹什麼?是不是在這一刻,它們全都湧到了那片板壁上,貪婪地諦聽來自人間的極少的訊息?無論怎麼努力,它們難以跨越牆面這道天塹鴻溝,直到什麼時候呢?除非這座房子老化,長滿苔蘚,雨水侵蝕,轟然坍塌,成為廢墟。而這,又要多久?

想起這些徒勞的小東西,就覺得心疼。

彈鋼琴

鋼琴前坐著小孩,腳踩不到節拍器,屁股挪來挪去,兩手不時摸,旁邊是一虎視眈眈的家長,手拿一棍,大聲勒令他讀譜。

這樣的場景太常見。

但這位彈鋼琴的是個老太太。

老太太是我奶奶的朋友,據說身世成謎,身邊沒有男人,又有人說從沒看到有過。這就有意思了嘛,因為她還有一個兒子。

她成了眾老太太茶餘飯後的談資,一開始只是背後小聲討論,後來有人當著她的面問道:“你兒子的老子是誰?”

然後呢?我奶奶急切地問。

“她說沒老子”

“這奇怪啊,沒老子哪來的兒子?“

聽到的人大多是這個反應,於是她的感情也和她的身世一樣撲朔迷離起來,越奇怪,人們越好奇,越好奇,就越不敢問她,據說她走起路來就像個男人,說話也像。

這樣的疑團把她和眾人分隔開來,她好像永遠也融不進周圍的群體,一個人居住,一個人出門,形單影隻。

那一天,她居住的那間屋子的窗子裡,傳來了鋼琴聲。不連貫,但可以聽得出來她絕不是初學者。她在彈四小天鵝,熟悉的旋律,誰都聽的出來,其間間或有一些快的地方,一快就全亂,於是她毫不嫌煩地單拎出來,無數遍的重複,直到熟了,放回原曲,沒想到又打回原形,再拎出來,她的琴音很平靜,哪怕是一次次地被打回原形。

之後的每一天,當人們準備燒晚飯時,她的琴音準時響起,為此又引起了一場小小的轟動。

不好好的吃飯睡覺,彈鋼琴做啥哩,就彈又能彈幾年哩?年輕時愛風流,年紀一大把了還在老風流。

四小天鵝終於能還算熟練地彈完篇,她興致勃勃地彈了幾天後,突然不彈了。那天晚上年老的女人又開始討論,最終得出結論,她一定是去教學生了。

聽到這裡,我不由得暗暗發笑。這些人是多麼的天真啊,以為這樣就可以去教人,這些人又是多麼的認真,非要說自己猜的肯定是對的。

第二天琴聲又響了,成了理查德的秋日私語。這曲子,前面還算簡單,而且好聽,她毫不費事地一天天突飛猛進,很讓周圍人吃驚,疑有神助,但舒緩的節奏突然背一段急速上升的旋律打破,速度加快。她卡殼了,每天都在練那段快速的旋律,把它放至最慢,多少個星期過去了,她一直在練習那一段,但總是這樣,不熟練且彈不快。

等到我下一個暑假再回去,她還在練那一段,再下一個暑假還是。她已經練了三年了!人們的臉上,在一開始鋼琴聲響起的鄙薄之上又蒙上一層鄙薄,最後琴聲響起,但是她們已經有了更多可以討論的話題,於是它孤獨地飄在上空,奮力伸展,還是那段旋律。

只有我,會在琴聲響起的時候,湧起一陣感動。


(返鄉導師汪成法,安徽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鐵打金沙|陳盈帆返鄉畫像

我是陳盈帆,安徽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生,故鄉金壇,位於江蘇南部,屬吳地,隸屬常州,古名金沙。

文 | 陳盈帆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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