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精神”莫黑化:“工匠”考論與飽滿個體(二)

在百工中,匠是搞工程的。至於這個工程是什麼,要看在什麼時代,總之匠搞的都是各個時代最核心的工程。

《周禮·冬官·考工記》:

夏后氏上匠。

其後的釋曰:

《論語》文民下居平土,營農種作,故為之治溝洫以通水,通水之官,匠人是,故夏上匠也。

匠在夏代是負責水利工程的官員,大致相當於今天的水利部農村水利司司長。作為中國傳統史學的起點,夏這個朝代能夠出現,本身就緣自一個大型水利工程“大禹治水”。《史記·夏本紀》記載,舜命禹治水:

(禹)與益予眾庶稻鮮食,以決九川致四海,浚畎澮致之川。與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有餘,補不足,徙居,眾民乃定,萬國為治。

治水成功後:

九川歸於海,水退地平。於是浚畎澮(田間之溝渠叫做畎澮)。

中國農耕文明之祖,後世所尊奉的“農神”后稷(姬棄,也就是周朝始祖)就在大禹的治水核心團隊裡,而所謂“浚畎澮”也證明了大禹治水同時是一項大型農業水利工程。因此,大禹治水才可以被視為中華文明起點,因為這一水利工程奠定了中國農耕文化的物質基礎。

治水成功後:益主虞,山澤闢。棄主稷,百穀時茂。在大禹的政府裡,他治水的兩大助手,益被任為“水利部長”、棄(后稷)被任為“農業部長”,可知水利與農業是夏的立國之本。其中益的地位和排名又在棄之上,並被禹指定為自己的繼承人,就說明水利是夏朝根本中的根本。也因此,負責具體實施農業水利工程的“匠”非常重要,是稱“夏后氏上匠”。

后稷的後代經公劉而至古公亶父,周人幾經遷播,終於定居於岐山之下,在農耕文化基礎上建立起了“禮”系統的雛形。《史記٠周本紀》:

古公亶父復修后稷、公劉之業,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古公……不忍為。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止於岐下。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歸古公於岐下。及他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於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築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

古公(周太王)“乃貶戎狄之俗”是周人系統建立整套意識形態的起點,其中一個重要標誌就是“而營築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這幾乎是禮系統的初步物質模型。負責營築城郭屋室的官員就是“匠”。


《冬官٠考工記》:

匠人建國,水地以縣,置槷以縣,視以景。為規,識日出之景與日入之景。晝參諸日中之景,夜考之極星,以正朝夕。匠人營國,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

周時之“國”,都城也。建國者,都城的修建;營國者;都城的規劃。至此,匠已經從夏代農業水利官員變成了城市建設和規劃官員,類似於現在的建設部城市建設司司長及規劃設計院院長。

匠人“建國”之法,需明水利學、地理學、幾何學、天文學。匠人“營國”之法則分明一部城市規劃學經典教案,其“左宗右社,前朝後市”的原則貫穿古中國城建史三千年,至今面對北京紫禁城,我們看到的依然是這個原則。

於此可知,匠在總稱為“工”的這一大群技術官僚裡,含金量可能是最高的。因為上面這些知識體系明顯都是有哲學做支撐的,能明瞭這些並熟練運用之是絕對的實踐型智者。其所創的城建和規劃之法,是系統的大學科體系,在百“工”中可執牛耳。也很可能正因如此“匠”才作為百工代表,逐漸與“工”連稱,在後世漸成一完成詞彙“工匠”。


從奴到匠的辛酸史

“工”所描繪的技術官僚群像,和裡面最出挑的廳級幹部“匠”,當然投影著一個社會精英團體。但問題是,只有領導幹部和總工程師是建不起屋子,也做不出一堆東西的,必然是要在這些人的領導下另有一大批人艱苦勞作,才能有呈現給後世的璀璨物質文明。這一大批人就是後來被稱為“工匠”的人,至於他們的身份和社會角色是如何發展變化的,或者說“工”與“匠”這種領導稱謂是如何轉變成了他們的名稱,就是下面要說的話題。

在深入這個話題之前,要先做一個說明:這個話題的預設研究背景,是從高古時代到中古時代再到清早期的官營手工業,而不涵蓋非官方的民間手工業。那麼就會有一個疑問:這個背景下所作出的結論,是否具有整體的代表性?應該說是有的,這是因為:

(一)中國數千年官本位文化,所遺汗牛充棟的文獻、史料,多是記錄官方制度與事件的,且有明顯的偏“宏大”敘事特徵。手工業作為“小事”,其資料在史料體系中本來比例就極小,這極小比例的部分還都是官營手工業的制度資料,民間手工業的成體系資料幾乎沒有。

(二)雖然民間手工業的成體系歷史資料幾乎沒有,但官營手工業足以代表古代中國手工業的主要面貌,原因同樣在於數千年官本位文化。因為官營手工業的規模、水平是民間手工業所無法比擬的。同時,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高水平古代文物,或者說所能代表各個時代物質文明水平的古代文物,幾乎都是由官營手工業出品的:不論是出自官作的玉器;還是出自官窯的瓷器;亦或是古建築代表的宮殿及皇家寺、觀。

所以,對官營手工業制度的研究,足以為我們描摹出中國古代“工匠”的變遷路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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