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報融媒·鄭州晚報記者 石闖 翟寶寬 文/圖 發自商城
“我不想見他！”
沉默許久，
19歲的小峰（化名）從牙縫裡蹦出一句話，
聲音很輕，
但語氣很堅定。
在開封杞縣生活了17年之久後，即將參加高考的他絕沒想到，自己在信陽商城還有一個“家”，更不會想到，從小喊到大的“爸爸”是殺害自己親生父母的兇手。
17年，可以讓一個幼童成長為青年，可以讓一個山村發生鉅變，同樣也可以讓一個家庭承受著痛苦的煎熬。
2001年5月
鄂豫皖三省交界處的商城縣長竹園鄉上峰山村
村民陳緒兵、蔡金梅夫婦被人殺死在自家屋內
夫妻倆1歲8個月的兒子小峰也失蹤了
案發後
警方很快鎖定一名鄉村“遊醫”
然而
“遊醫”姓甚名誰
到底去了哪裡？
村民們說不清楚
線索也徹底中斷
2018年
案情有了重大突破
也揭開了17年前那起殺人搶童案的層層迷霧
“噩夢將會伴隨我的一生”
冬日的上峰山村，在霧氣籠罩下時隱時現，一片寂靜。
這個地處河南最南端、鄂豫皖三省交界處的信陽市商城縣長竹園鄉的村莊，17年前，因一場突如其來的血案，陷入長久的恐慌之中。
“時隔十幾年了，每當想到當時的場景，都難受得想哭。”32歲的陳敬菊是上峰山土生土長的村民，提起17年前的那件事，依然泣不成聲。
她現在和丈夫、孩子在鄭州生活。在她的心裡，2001年5月26日，是她永遠也忘不掉的日子，“噩夢將會伴隨我的一生”。
那天下午6點多，70多歲的奶奶胡家榮剛做好陳敬菊愛吃的雞蛋麵條，大伯陳緒兵的鄰居突然跑過來：“五奶奶，你家老大出事了！快去看看吧！”
沒來得及多想，陳敬菊和奶奶急忙向住在半山腰的陳緒兵家趕去，剛到山下就發現大伯家圍了一圈人，院子裡的牛還拴著。她扶著奶奶繼續往前走，這時有人告訴她：“你大伯和大媽都死了！”
胡家榮一下子癱坐在地上。伴隨著奶奶的哭聲，年僅14歲的陳敬菊穿過人群看到，屋內的東西散落一地，大伯和大媽已經被人殺害，不到兩歲的堂弟小峰不見了蹤影。
陳緒兵和兒子的合影照片
“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咋辦。當時有人報了警，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給我爸打電話，讓他回來。”陳緒友夫婦當時在河北的一個磚廠打工。
“爸媽出去打工的活兒還是大伯介紹的，他希望我爸出去掙點錢，自己和大媽留在家裡可以照應奶奶！”陳敬菊說到這些很懊悔。
她的父親一共兄弟三人，“三叔入贅到了江西，幾乎沒有回來過。”她說，小峰有個姐姐，當時在廣東打工。“出事那天，我和奶奶哭了一夜。爸媽回來時，大伯和大媽都已被裝進了棺材。”
回憶中的每一個畫面，對她來說都是錐心之痛。
被害人陳緒兵的老母親已88歲了。
一個40歲左右的“遊醫”經常出入陳家
陳緒兵的家住在半山腰上，非常偏僻，孤零零的一處院落，離最近的鄰居家也有五六百米遠。事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兇手是誰？
一名鄰居說，5月26日下午5點左右，天還沒黑，他前往陳緒兵家中請他幫忙插秧，發現陳緒兵家中的燈亮著，房門虛掩著，他喊了幾聲沒人應答，進屋一看:陳緒兵滿身是血，趴在床上……驚恐之餘，他跑到村裡的小賣部打電話報警。
血案，一時震動了這個鄂豫皖交界處的小縣城。
接警後，時任商城縣公安局刑偵大隊中隊長的陳從軍前往案發現場。
當時警方發佈的協查通報
他向鄭報融媒記者描述了到現場後看到的情景，陳緒兵俯臥在床，上身赤裸，無反抗痕跡，疑似在扎銀針時遇害。陳緒兵的妻子蔡金梅在隔壁另一間屋，有打鬥痕跡，疑似遭到現場遺留的磚頭、鋤頭等鈍器猛烈打擊頭部致死。夫妻倆有兩個孩子，女兒當時在廣東省揭陽市打工，身邊1歲零8個月的兒子小峰失蹤。
警方走訪得知，案發前有一個40歲左右的“遊醫”經常出入陳緒兵家，案發後突然消失，有重大嫌疑。“遊醫”曾在陳家暫住，案發前還給附近群眾“扎銀針”治風溼病。
專案組重點圍繞“遊醫”擴大工作範圍。
17年前，道路上沒有監控設施，沒有信息串並，甚至很多村民連身份證都沒有，警方獲取線索的主要方式就是靠大範圍走訪，靠群眾零碎的回憶和口耳相傳。
排査幾十天后，民警除了知道“遊醫”40多歲，體態較瘦，身高1.6米左右等外，對他的真實姓名和身份無從查起。
專程到武漢請專家為嫌疑人畫像
為了加大對“遊醫”的感官認知，專案組民警帶著4名接受過“遊醫”治療的村民，專程趕到湖北武漢，請專家為嫌疑人畫像。
他們在“遊醫”逃跑的可能落腳地點及信陽新縣、光山、潢川及安徽省金寨縣、湖北省麻城市、羅田縣等地張貼懸賞通告。
“商城方圓兩百公里內的縣城、鄉鎮、村子，我們都幾乎跑了一遍。”陳從軍從一開始接手這個案子，幾年間，帶隊排除可疑線索50餘條，走訪群眾5萬餘人。
2001年6月9日，民警獲得“遊醫”可能途經鄰縣新縣沙窩鎮逃跑的信息，陳從軍帶隊在沙窩鎮排查了一個星期，但因群眾記憶模糊，無人能說清“遊醫”的具體去向，線索從此徹底中斷了。
“前前後後去了案發現場幾十次，每次都感覺直不起腰桿，像欠了債一樣，很愧疚、很自責，始終感覺對不起被害人的家屬。”17年間，商城縣公安局換了5任局長，當年辦案的民警有的退休有的調離，陳從軍也從27歲的小夥變成中年大叔。
陳緒友拿起哥哥和侄子的照片，表情凝重。
為了大哥家的事兒，陳緒兵的弟弟陳緒友也是煞費苦心
出事後，陳緒友就再也沒有出去打工，一邊在家照顧年邁的母親，一邊苦苦尋找失蹤的侄子小峰，女兒陳敬菊也因為家境貧寒初中沒上完就輟了學。他經常拿著小峰照片，騎著自行車，到處去找，一出去就是幾天。
“找侄子像是大海撈針，有一次，爸爸聽說鄰縣有戶人家抱養了個孩子，就蹲守3天，可發現那不是小峰。”陳敬菊回憶，父親常獨自一人在大伯家的門口坐著，看著當年大伯親手種下的板栗樹默默流淚。
陳敬菊的內心也總在呼喚：“弟弟，你在哪裡？”
陳叢軍講述偵破過程
開棺提取被害人的生物檢材
2002年1月3日，公安部在鄭州召開全國打擊拐賣婦女兒童會議，刑偵專家對該案再次進行深度分析，並將該案列為部督案件。
2004年，公安部對全國的殺人搶嬰案進行分析串並，但因該案件沒有串並條件，一直未有突破性進展。後來，民警又數次將嫌犯使用過的磚頭、銀針等送到權威機構鑑定，都未檢出嫌疑人的生物檢材等有價值的線索。
時光飛逝。
2016年8月以來，商城縣公安局局長董志剛多次召集對該案研討會商，反覆思考，既然查找嫌疑人這條路走不通，何不從被害人方向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被搶的孩子還活著，應該19歲成年了，如果他有社會活動，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找到這個孩子，就能查明真相。”商城縣公安局刑偵大隊長李沛然說。
怎樣才能找到孩子呢？還是要從孩子已故的父母著手。
2018年5月，辦案民警多方努力，做通了受害人親屬的思想工作，要求開棺提取被害人的生物檢材，從而確定被拐孩子的去處。
“其實，當時心裡不太願意開棺的，但一想到能找到小峰，我們就同意了這個要求。”陳緒友表示。
5月28日開棺那天，親人們都回來了。按照習俗，早上6點動土，陳緒友和幾個鄰居一起打開了棺木，民警提取了被害人的生物檢材送檢鑑定。
一個多月後，經過緊張科學地甄別，警方初步篩查出近百名疑似人員。經進一步核准，民警發現，開封市杞縣一張姓少年的生物檢材與死者高度相近！
民警立即趕赴開封杞縣對這名少年的家庭背景、出生來歷開展了外圍調查。
少年的父親長年不在家，也沒有人見過母親是誰，連孩子的奶奶都說不清孫子的真實來歷。民警想辦法提取了少年的生物檢材，送省公安廳、市公安局刑科所檢驗比對。
結果顯示，這名少年就是死者陳緒兵和蔡金梅的兒子。
少年的父親張開勤，納入了視線。
陳緒兵的兒子長得可愛，他動了心思
張開勤，1964年10月出生，體能特徵、生活經歷、謀生特長、活動區域等都與案發現場刻畫的“遊醫”特徵一致。
民警進一步調查發現，2005年7月，張開勤因拐賣婦女被判處無期徒刑，警方苦苦尋找的殺人搶童嫌犯在安徽省蚌埠監獄服刑。
2018年8月29日，商城警方將張開勤押回再審，張開勤對殺人、搶嬰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張開勤自幼生活困苦，初二輟學，後跟著父母外出謀生，1980年至1987年間在湖北麻城張家畈鎮生活了7年，後又回到開封杞縣老家。由於性格原因和家人不合，他負氣再次回到熟悉的麻城市，在方圓百里附近以給人“扎銀針”看風溼病謀生。
2001年3月，張開勤來到了和麻城交界的大山深處商城縣長竹園鄉上峰山村，通過看病認識了陳緒兵，後來經常住在陳家，陳緒兵每介紹一個人看病，張開勤付給5元介紹費。那時，張開勤在走村入戶治病時，就特關注別人家的男孩。
據張開勤供述，從杞縣與家人負氣出走時，其老家表叔因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求他抱個男孩回來養老，張開勤記住了此事。
陳緒兵的兒子長得可愛，他動了心思。
指認現場
2001年5月25日，晚飯後，張開勤在臥室內給陳緒兵扎銀針治腰疼，此時陳緒兵夫婦不在一個房間，正是搶走孩子的好時機。
張開勤害怕陳緒兵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和住址，瞬間，先殺人再搶孩子的念頭衝上了大腦，他從堂屋方桌下面撿起一塊紅磚，猛擊在陳緒兵的後腦上，陳緒兵當場死亡。
張開勤又竄至蔡金梅的臥室，在抱走孩子時，孩子的哭叫聲將蔡金梅驚醒，兩人隨即發生打鬥，張開勤將她打暈，後又用磚頭和鋤頭將蔡打死，草草收拾東西，將不到兩歲的小峰抱走。
原本預計在2020年前後出獄
“我對不起小峰，更對不起老陳夫婦，我都認罪。”在商城縣看守所，張開勤一臉悔恨。“我把孩子抱回家，但表叔的女兒不願意他再養個孩子，我就把小峰交給了母親撫養，並告訴她這是我跟外面女人生的孩子，她也沒有再問什麼。”
張開勤將小峰留在開封杞縣老家後，就前往湖南長沙謀生，再也沒有回過商城。
開始的幾年，張開勤在湖南以撿破爛為生，後來，他在長沙火車站附近發現經常有智障婦女出現，他又心生惡念，先後拐騙了五名婦女到安徽省阜南縣農村，獲利兩萬餘元。、
因涉嫌拐賣婦女罪，張開勤於2004年11月12日被阜南縣公安局刑事拘留，2005年7月8日，他被安徽省阜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一直服刑于安徽省蚌埠監獄。
張開勤
2008年，張開勤被改判為有期徒刑18年，後又經過三次減刑，原本預計在2020年前後出獄。
“其實這麼多年，我一直做噩夢。夢見小峰的父母來找我，我很害怕。當商城公安局找到我時，我沒有特別驚訝，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張開勤說。
去湖南謀生的第一年春節，他回到老家，給小峰買了衣服、玩具等物品，後來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2012年，在他服刑期間，小峰來監獄探視，曾問他，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當時張開勤悔恨交加，更覺得對不起老陳夫婦和小峰，痛哭流涕，而那也是小峰唯一一次來探視。
“小峰在杞縣的奶奶對他挺好的，辛辛苦苦把他養這麼大，還一直供他上學。”陳從軍回憶起去開封解救小峰時的場景感慨地說。
“小峰奶奶跟他說過，從小他父母離婚了，父親因為犯罪進了監獄。小峰也是個乖巧善良的孩子，一直相信奶奶的話，對自己的身世從來沒有過懷疑。”直到2018年破了案，警方把小峰接到了商城親人的身邊，小峰才知道，原來他從小心目中的“爸爸”竟是殺害自己親生父母的兇手。
“今年過年，他可以帶著小峰一起去上墳了”
2018年11月9日，應央視《等著我》欄目組邀請，被拐的小峰和他的親人分別在商城警方的陪同下從開封和信陽出發，來到中央電視臺。
小峰的親人現場幾度落淚，講述了17年來苦苦尋親的思念之情。第二天，民警又陪同小峰全家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一一商城縣長竹園鄉。
如今，小峰轉到商城一所高中讀書，今年6月就要參加高考。
“我對他幾乎沒有什麼印象，是奶奶把我養大的。”說起曾經的“爸爸”張開勤，小峰面無表情，“我現在就想好好上學，爭取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好好孝順我現在的家人和把我養大的奶奶。”
“弟弟能回來，是我們家這麼多年以來最高興的事兒了。我就希望他能慢慢接受這一切，安心讀書，做個有出息的人。”陳敬菊說。
“這麼多年來，我們家刻意不提大伯大媽家的事情，每到過年，我爸一個人去大伯大媽墳前祭拜，今年過年，他可以帶著小峰一起去了。”（部分照片和視頻來自都市報道和看看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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