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人物誌 納蘭的邊塞|常華

朔漠邊關,歷來不乏中國文人的觀照,早在兩千多年的詩經時代,《秦風•無衣》、《小雅•漸漸之石》這樣的歌吟就已經描摹出孤星冷月鐵甲寒衣和人們反戰的呼聲,及至漢魏六朝,邊塞詩開始發韌,隋代走向興盛,到了唐代,邊塞詩進入到了黃金時代,眾多文人墨客都加入到了對邊塞的歌詠之中,他們當中,尤以高適、岑參成就最高,高適的雄渾壯闊,岑參的奇峻高冷,讓他們在瀚海黃沙之中永久地鐫刻上了自己的名字。此後一千多年,邊塞詩詞層出不窮,但歷史好像對這些匆匆過客好像並沒有太多地留意,它更像在等待一個不世出的天才,這個詩詞天才,應當是有別於高岑的另一種生命的歌吟,他會是誰呢?

清朝人物誌 納蘭的邊塞|常華

由此,當納蘭性德躍馬揚鞭走進大清肇建之初的寒霜冷月之時,歷史告訴我們,他,便是那個我們等待了千年的邊塞歌者!和所有描摹邊關的詩人不同,他的快馬,大部分時間是伴著皇帝浩大的儀仗出行的,他是清王朝康熙皇帝身邊的一等侍衛,他弓馬嫻熟,御前扈駕是他的本職,康熙要祭祖,他就要跟著去龍興之地盛京,康熙要西巡,他就要一路鞍前馬後,擔當保鏢,而穿行於白山黑水大漠黃沙之間,這個叫納蘭性德的年輕人又不僅僅是個刀鋒凌厲的武士,他更是一個文人,一個身著鎧甲的卓越詞人。

身為朝中重臣明珠的長子,納蘭性德身上最可貴的品質,便是沒有八旗子弟身上的驕縱之氣,權傾朝野的明珠儘管在朝堂上“連營黨羽”“展轉貶鬻”,但卻對自己的三個兒子要求甚嚴,尤其是長子納蘭性德,他更是寄予厚望。早在孩童時,明珠便給他請了最好的老師,教他拉弓射箭,騎馬狩獵,以至後來可以“上馬馳獵,拓弓作霹靂聲,無不中”;與此同時,對漢文化的浸潤滋養也成為納蘭性德的必修課,不僅在書法上師法諸遂良,更是對唐詩宋詞手不釋卷,十歲便能寫出“瑤華映闕,烘散冥墀雪,比似尋常清別,第一團圓時節”這樣的美詞,他的座師徐乾學曾說他“在童子已出句驚人,久之益工,得開元大曆豐格。”生於鐘鳴鼎食之家的納蘭當然無須為仕途擔憂,但他仍能勤學篤行,埋首書齋,十七歲,他入國子監成為太學生,十九歲在舉進士的會試中輕鬆過關,令人驚歎。儘管最後因風寒痛失殿試機會,卻於二十二歲以二甲第一名的成績舉進士,進而又因“條對”與“書法”超群,成為康熙身邊的三等侍衛,以後不斷提升,最後成為正三品的一等侍衛,而這個位置堪稱前途無量,清初四大輔臣之一的索尼曾作過侍衛,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是從御前侍衛做起,而已經做到禁廷總管的明珠,更是藉助侍衛這個臺階,一步步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清朝人物誌 納蘭的邊塞|常華

身向雲山那畔行。北風吹斷馬嘶聲。深秋遠塞若為情。

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日舊關城。古今幽恨幾時平。

——納蘭性德《浣溪沙》

這首《浣溪沙》,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八月,納蘭受命與副都統郎談等人出使覘梭龍打虎山即赴黑龍江偵察沙俄犯邊敵情時所作,歷時四個月,於十二月還京。在深秋遠寒、荒煙落照之中,我們感受到的是邊塞一派淒冷蕭殺之境,其實,這也是納蘭性德的獨特詞風。熟諳《花間》通讀經史的納蘭性德沒有像父親明珠要求的那樣,將讀書寫詩作為當官入仕之路,而是對父親一再“禁之”的“詩餘”——詞頗感興趣,他不僅將其當作了自己巡邊扈駕的精神依託,更將其看作了自己融情於文的心靈所繫。納蘭詞一個突出特點便是一個“情”字,他寫給愛妻的悼亡之作充滿了傷逝之情,他給一眾文學友人的唱和之作充滿了知音之情,而當他快馬踏清秋走進邊塞的無邊光景之中,更是飽蘸深情。在納蘭的邊塞詞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已將自己細膩的文人士子的柔情化入雄奇壯闊的邊塞景緻之中,構成了一種婉約與豪壯相融的審美意境,而和著《浣溪沙》的意韻,我們很容易就會想到納蘭的另一首膾炙人口的邊塞詞——《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納蘭性德《長相思》

這首詞作於康熙二十一年三月,在《浣溪沙》之前。在納蘭性德擔任御前侍衛的短短几年時間裡,他曾兩次東出山海關,而這首《長相思》,是扈駕康熙赴遼東巡視時所作,隨行的千軍萬馬一路跋山涉水,浩浩蕩蕩,向著榆關也就是今天的山海關進發。入夜,營帳中燈火通明,營帳外風雪交加,納蘭思鄉心切,一句“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道出了心中的煩亂,而這樣的書寫無疑兼具了剛柔一體的特性,當“月低霜重”、“徵鴻”、“陰山”這些蒼涼的邊塞意象被納蘭收入屬於自己的詞作,人們很難理解,身為皇帝身邊的一等侍衛,別人都是夢寐以求,納蘭何以生出孤單落寞之意呢?

“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納蘭這首寫自出任侍衛之初的《金縷曲》,似乎可以一窺這個清初才子的心境。按照當時納蘭性德的才能,本應是可以選作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職的,可命運偏偏讓他挽弓立馬,成了一名扈從皇帝的御前侍衛。儘管這樣一個官職在康熙看來已是對其青眼有加,在其父親明珠看來更是“隆恩浩蕩”,但在浪漫多情的納蘭性德看來,這個職務顯然並非自己所鍾,當他的邊塞詞以悽婉之作居多,找不到岑參的遐思奇想,也不見高適的慷慨悲壯,這個披堅執銳的清廷一等侍衛絕然不會想到,正是自己在字裡行間潛藏下的這份孤冷,讓邊塞的雪野狂沙之中,從此有了一個特別的標籤,這個標籤,別人無從染指,只屬於納蘭性德。

清朝人物誌 納蘭的邊塞|常華

天妒英才,納蘭性德的人生軌跡僅僅走過三十一年,康熙二十四年,他隨同康熙南巡歸來後不幸感染風寒,很快便告不治。在短短的扈駕生涯中,納蘭性德共隨同康熙出遊、行圍、祭祀四十餘次,而走南闖北的邊塞巡視,更給這位才情橫溢的卓越詞人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這顆在清初文壇匆匆劃過的星斗,在其短暫的人生中,僅詞作就完成了三百餘首,他的詞集《飲水詞》,更是成為當時以至後世人們爭相傳唱的珍品。“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當王國維將其譽為在詞的創作上“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一代詞宗,當他出殯之日,出現千人送行的場面,英年早逝的納蘭性德應當笑對九泉:“在貴不驕,處富能貧”的人格力量,讓他收穫了後世的景仰,而他躍馬持弓疾馳塞外的形象,又和其清麗婉約的詞風一起,構成了一道非凡的文學景觀,星移斗轉,魅力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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