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男人》(8)——長篇小說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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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脆弱

離婚之後,呂如藍一直帶著兒子羽升住在老媽這邊。呂如藍習慣了每天清晨六點半上衛生間,如此一來就免不了與老媽的生活習慣衝突了。老媽是六點鐘就進衛生間的,方便完了還要刷牙洗臉沖淋浴,常常弄得呂如藍窘迫難忍。

今天早上,呂如藍是被老媽的歌聲弄醒的。“當我們還年輕,在美妙的五月早晨……”還是那首老經典,嗓子刻意壓低了,像是嘴上捂著一條手絹。如果呂如藍和羽升沒住在這兒,老媽原本是會痛痛快快放開嗓子的。

呂如藍昨晚不想讓粥剩下,就多喝了半碗,此刻她翻翻身還想再打盹,卻覺得有些內急。她趿著拖鞋跑到衛生間門口,聽到嘩嘩啦啦的水聲,愈發情急難耐。“媽,媽!”她在外面拍著門喊起來。

“唉,唉。”梅薇在裡面應著,“我這就完,就完。”

“媽,你讓我進去嘛。”呂如藍有點兒哭笑不得,其實梅薇完全可以開開門,母女倆各辦各的事,彼此並無妨礙。

“哦,哦,就好,就好了。”淋浴的水聲停息了,猜得出老媽在手忙腳亂地擦身子。

“媽——”呂如藍跺了一下腳。老媽就是這毛病,自家的女兒還有什麼避諱的,還有什麼不能看。

衛生間的門打開了,梅薇裹著浴衣往外走,與往裡進的女兒擦身而過。那浴衣是束腰的,顯得梅薇身材頗佳。呂如藍看過老媽當年的照片,娉娉婷婷嫋嫋娜娜,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前些年老爸一直有病,特別是中風之後臥床不起,老媽盡心伺候直到送終,活得也真是不容易。

呂如藍方便之後,重新回到床上。她很想再睡一會兒,可是老媽那邊卻弄出許多響動來。“呼呼呼”的,那是電吹風,老媽的頭髮精心染燙過,滿頭黑髮卷,居然看不出一根銀絲。“啪啪啪”的,那是衣櫃的開合聲,老媽又在選衣服了,這回穿的是西裝裙還是綴花真絲衫?“篤篤篤”的,那是半高跟鞋的敲擊聲,老媽向這邊的臥室走來了——

“如藍,媽去活動了。”

梅薇推開門站在那兒,臉盤眉眼和口唇都是塗抹過的,那模樣就像是站在舞臺上的報幕員。

“嗯,嗯。”呂如藍笑了笑,在床上半坐起來。

“我已經把酸奶、麵包和火腿腸都從冰箱裡拿出來了。等羽升醒了,你們孃兒倆一起吃,別管我。活動完了,我們就在外面吃。”

一不留神,梅薇把“我”說成了“我們”。她似乎不大自然地笑了笑,旋即轉身離去。

梅薇說的“活動”,也就是到人民公園去唱歌。人工湖邊有個土山包,一幫老頭老太太每天早晨都站在山包上,扯著喉嚨又喊又唱的。那情形有些像聚在枝頭上的秋蟬,越覺得冬天臨近,叫得就越嘈雜。

老爸離世那年,呂如藍特別擔心老媽。人們都說老夫老妻是個伴兒,如果一個人先走了,另一個往往會很快跟著走。還好,老媽不久就在人民公園的那座土山包上找到了寄託。風雨無阻,樂此不疲,老媽不但沒有一蹶不振,反而越活越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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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媽出門之後,呂如藍也就沒了睡意。她一邊幹著家務活,一邊盤算著今天做些什麼。呂如藍想去逛逛商場,給自己挑選幾件換季的衣服。離了婚的女人,更要光光鮮鮮,不能灰頭灰腦一身晦氣。雙休日,羽升不上學,呂如藍自己去逛街,把孩子一個人撂在家裡總覺得不放心。鮑圭要是能來就好了,讓羽升跟著他……

一想起鮑圭,呂如藍的眼前就彷彿看到了鮑圭那筆桿溜直的後背和脖子,耳畔也響起了鮑圭那帶著磁性的聲音。於是,呂如藍的周身就像受到磁力吸引的鐵屑一般支稜了起來。當初說好了,鮑圭是按鐘點服務的,接接送送每天三個點兒。此刻打電話讓他來,似乎有些唐突。

呂如藍存著這念頭,做起事就有些心不在焉。羽升睡夠懶覺起來吃飯,呂如藍竟把麵包放進了羽升的牛奶碗裡。羽升奇怪地望著她說:“媽,你想什麼呢?”

“沒,沒想啥。”呂如藍慌忙避開兒子的目光,像是怕被兒子看穿了心事。

孩子到底是孩子,對母親的神情並不在意。他很快地解決了早餐,然後抹抹嘴問:“媽,上午我幹啥?”

呂如藍信口回了句,“隨便。”

“噢,那我打計算機遊戲嘍!”羽升歡呼著跑進了書房。

書房裡擺著一臺計算機,那還是姥姥從建工學院退休前購置的東西,運行起來就像老人在散步。羽升從書包裡拿出遊戲光盤,往計算機上安裝他最喜歡的計算機遊戲《戰爭警戒》。安裝路徑、文件名、協議、同意、同意……OK(好),搞定嘍。

羽升興致勃勃地看了一眼計算機屏幕,忽然氣急敗壞地嚷嚷起來:“媽媽,你來看,這是怎麼回事呀!”

呂如藍過去瞧,果然不對頭。計算機屏幕像是犯了病,軍事基地裡的那些發電廠呀、礦石精煉廠呀、戰車工廠呀、空軍指揮部呀……全都變了形。

呂如藍脫口道:“瞧你,把姥姥的計算機弄壞了吧!”

羽升委屈地喊:“不對,不是我把姥姥的計算機弄壞了,是姥姥的計算機把我的遊戲弄壞了!”

呂如藍搞不懂,只能擺出個訓斥的架勢說:“犟嘴,怎麼會?”

羽升說:“這是龍龍他爸爸給我刻的盤,我在他家的計算機上試過,好好的!”

“龍龍他爸爸的盤?”呂如藍順嘴說道,“那讓你爸爸——”話一出口,忽然卡住了。呂如藍煩躁地揮揮手說:“玩不成,就別玩了,別玩了!”

羽升不甘心,可憐巴巴地央求道:“媽,你讓鮑叔叔來看看好不好?讓鮑叔叔來看看什麼問題嘛。”

咦,這主意真不錯,呂如藍笑了。以這個理由請他上門,名正言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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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呂如藍就把鮑圭的手機號告訴了兒子,“你給鮑叔叔打電話吧,看他能不能來。”

羽升撥通了電話:“喂,鮑叔叔,我是羽升。”

“嗯,聽出來了。”

“我的計算機有點問題,你能不能來幫幫我?”

“好的好的,你等著我。”

……

通完話,羽升興奮地說:“媽媽,鮑叔叔答應來了!”

“哦哦哦。”莫名的慌亂從呂如藍心裡掠過,她轉身進了臥室。

對著梳妝鏡,呂如藍薄薄地打了粉底,細細地描了眼線,淺淺地塗了口紅,頭髮也精心地梳順了,然後又噴了髮膠……

接下來是換衣服,脫下居家的便裝,把衣櫃裡的衣服比試了一件又一件,怎麼也選不出來。到底穿哪件衣服,呂如藍再也拿不定主意。

時間就這麼耗過去了。

門鈴響了。

呂如藍穿著剛套上身的一件連衣裙往大門那邊走。

羽升顯然更著急,不等呂如藍伸手,他已搶先打開了大門。

於是,鮑圭就和站在羽升身後的呂如藍打了個照面。

鮑圭望著呂如藍的那身裝扮,脫口道:“怎麼,你要出去嗎?”

“哦,是要出去的,哦,那就不出去了……”呂如藍居然不知如何應對。

其實,已經不需要呂如藍應對了,羽升迫不及待地扯著鮑圭的胳膊,將他拉進了書房。

“鮑叔叔,你看,這計算機遊戲是咋回事?在同學家玩的時候還好好的!”羽升信賴地偎在鮑圭的身邊。

“別急別急,我瞧瞧。”鮑圭穩坐在計算機前,動動鼠標,敲敲鍵盤,“哦,問題在這兒:這臺顯示器已經落伍了,咱們得重新設定遊戲分辨率。從遊戲主選單裡找選項,看到沒有?對,把1024×768×16改為640×480×16。怎麼樣,你來改?”

“好,我來我來!”羽升歡跳著,坐在了鮑圭的膝蓋上。

掌聲。笑聲。然後,就是多媒體音箱裡傳出的遊戲聲。羽升和鮑圭顯然玩得很開心。

兩人打完了一盤電子遊戲,鮑圭起身告辭了。“行了,全都OK了,那我就走了?”

羽升拉住鮑圭的胳膊說:“鮑叔叔不走,鮑叔叔跟我一塊兒玩。”

呂如藍心裡期望鮑圭留下來,嘴裡卻說:“大星期天的,叔叔家裡還有事吧?”

呂如藍的話音裡隱含著探詢的味道,她的目光是垂下來的,彷彿在向著地板發問。

“家裡就我一個人,也沒什麼事。”

家裡就他一個人!

呂如藍心裡“咯噔”了一下。她抬起眼說:“那就付你加班費吧,請你再陪陪羽升玩。”

鮑圭坦然地把目光迎過來,笑著說:“別說什麼加班費,是羽升陪我玩嘛。”

呂如藍又垂下了眼睛說:“隨便隨便,你們玩你們玩。”

呂如藍擺擺手,轉身進了廚房。她知道鮑圭是不會要加班費的,那就留人家吃頓飯吧。她從冰箱裡取出肉餡,動手調餡包餃子。手動著,心思也是動著的,渾然不覺中竟把醋當成醬油,調進了肉餡裡。

他是一個人呢!他是沒結過婚,還是結過又離了?……呂如藍用手中筷子使勁地打著餡,兌了料酒、花椒、香油和高湯的肉餡慢慢地纏上了勁,猶如發麵似的鼓漲起來。呂如藍的身體裡也好像鼓漲起了一面風帆。

餡好了,面好了,呂如藍自己擀皮兒自己包,不知不覺地竟然包出了兩蓋簾。

“媽,鮑叔叔要走。”兒子站在廚房門口說。

鮑圭探進頭來,擺擺手說:“是啊,攪和了一上午,真該走了。”

“哎哎哎,別走啊。沒拿加班費,還不吃個加班餐嗎?”呂如藍連忙站起來,送又不是,攔又不是,目光中滿是挽留。

鮑圭笑了,他彎下腰看著餡盆和麵板說:“喲,包餃子呀。”

“是啊,已經包上了,你就嚐嚐我的手藝嘛。”

“那好,我也搭把手。”鮑圭爽快地答應了,他洗了洗手,然後在呂如藍身邊坐下來,一起動手包餃子。

羽升當然也是要入夥的。他湊在桌邊捏呀擠呀,製作出許多殘疾餃子來。它們一個個歪著、斜著、滲著、漏著……看上去有點兒慘不忍睹。

鮑圭包得快,呂如藍擀的餃子皮居然供不上他包。於是,呂如藍就皺起眉,吆喝羽升道:“去去去,你別包了,盡添亂。”

羽升不走,只管伸手去拿餃子皮。

鮑圭說:“讓我來擀吧,我擀得快。”

咦,男人居然會擀餃子皮?呂如藍將信將疑地交了權。鮑圭執掌起權柄來,局面果然大為改觀。他碾滾著擀杖,那些餃子皮居然溫順地在杖下自己打著轉兒,一個個舒展開來。

他擀得真快,儘管呂如藍可著勁兒地包,餃子皮還是積起了厚厚的一摞。

羽升說:“媽,我發現你沒有鮑叔叔擀得快。”

呂如藍聽了,用指頭點著羽升的小鼻尖說:“喲,你人兒不大,倒挺會發現的!”

“那當然。”羽升挺得意。

呂如藍逗他:“你還有什麼發現啊?”

“等我發現了,再來告訴你。”羽升一本正經地說。

呂如藍與鮑圭對視了一眼,兩人禁不住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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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到了中午,梅薇從人民公園玩夠了回來。她一進門,就看到圍著桌子說說笑笑的三個人,於是脫口道:“喲,瞧這一家子,真夠熱鬧的。”

呂如藍連忙解釋:“媽,是羽升打電話請鮑叔叔來,幫他弄計算機。

鮑圭站起身,想說什麼,梅薇擺擺手開口道:“我就喜歡家裡人多。人多了,吃起飯來才有味道。”

開飯了。

平時,起居室裡的飯桌都是靠牆擺放的,三個桌邊三把椅子正好坐下三個人。今天多了個鮑圭,梅薇就把飯桌拉到房間的正中間。四個桌邊,恰好坐下四個人。梅薇左看看,右瞧瞧,樂呵呵地對女兒說:“嗯,這麼一坐,可就圓滿嘍。”

呂如藍轉過身,說是要去廚房下餃子,忽然聽到門鈴又響起來,老媽詫異地說:“咦,這時候誰會來呢?趕飯點啊。”

呂如藍去開門,馮敏樂呵呵地走進來。她的手裡掂著一些從街店裡買來的涼菜,嘴裡嚷嚷著:“如藍,阿姨,我來和你們湊湊熱鬧。週末一個人在家裡吃獨食,怪沒意思的。”

呂如藍心裡覺得意外,嘴上卻說:“好啊好啊,你來得真巧,剛好趕上吃餃子。”

梅薇支使羽升道:“羽升,去給馮阿姨搬一把椅子來。”

鮑圭看看手錶,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口說道:“不用再搬椅子了,就讓馮記者坐我這兒吧,我得走嘍。”

呂如藍愣了愣,問道:“怎麼,不是說好了,在這兒一起吃餃子嗎?”

鮑圭笑著拍拍腦門說:“怪我,怪我。和朋友約好了飯局,差點兒忘記了。”

鮑圭就這麼告辭了,呂如藍滿臉都是掩不住的失望。

梅薇說:“如藍,你陪小馮說話,媽去下餃子。”

“唉唉唉。”呂如藍神色恍惚地點點頭。

馮敏就和呂如藍閒聊,呂如藍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一句也沒聽進去。

煮熟的餃子端上桌,羽升迫不及待地先下了筷子。

“媽,餃子怎麼是酸的呀!”

呂如藍伸出手,拍了拍羽升的腦袋,“瞎說,是你自己嘴裡有怪味吧?”

梅薇聽了,也夾起一個餃子,慢慢地嚼了嚼。

“嗯,真是有點兒酸。我的傻閨女,調餡的時候,你是不是把醋當成醬油了?”

呂如藍努力地回憶著調餡時的情景,將信將疑地夾起一個餃子,放在嘴裡咬。呀,還真是酸酸的哎。

馮敏咬了一個餃子在嘴裡,怪怪地說:“確實酸。看來,我這個從來不吃醋的人,這回也得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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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東明,國家一級作家,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河南省作家協會顧問)

(此長篇小說由《小說月報原創版》2018年六、七期刊載,天津《今晚報》連載。歡迎在京東河南文藝出版社旗艦店購買單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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