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體裡有一顆子彈

在船上度過了漫長的八個月後,他終於回到青島的陸地上,這種漫長焦慮戛然而止的感覺就像抽掉一塊積木的底部最關鍵的一塊,身體會坍塌出各種疾病,高燒和嘔吐伴隨著劇烈的頭疼,甚至走在平地上的時候會有醉酒的晃動感。他的兒子使用極為陌生的眼神打量他好幾遍以後才飽含熱淚的喊出爸爸這個詞兒,他的老婆機智的低著頭忙著做飯燉湯,我從沙發下陷的窩窩裡摸索出車鑰匙,說既然送到了,我就先走了,你們好好休息休息,休息好了再給我電話,咱一起去看看老同事。

那位老同事其實是一座墳墓,坐落在九峰陵孤僻的一角,墓碑上只有一位孤兒的名字,除了我和他,幾乎沒人來掃墓。我們仨曾經是一條遠洋船上的同事,我早已辭職做起了海鮮生意,而他如今已經是船長,按理說船長應當早已習慣了遠海的生活,但岸上的妻兒似乎更為加深了這種工作的痛苦,每年一次,每年都是這樣痛苦的回來,我們會在他恢復體力後來到孤兒的墓碑前,點燃一杯烈酒,祭奠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孤獨的人。

第二天一早他就打來電話,說他現在就要去九峰陵那邊,因為夜裡夢見了孤兒在甲板上衝著他笑,那個笑容就像太平洋天空中黃昏時飄過的橘色的雲,瀰漫在他身體周圍,當他渾身是汗醒來的時候,他的老婆坐在床腳驚恐的告訴他,你喊了一晚上,嚇死我了。

我們從墓碑後拿出仍然在的藍邊白色搪瓷缸子,我倒入滿溢出的朗姆酒,他掏出打火機,用粗糙的手掌防風,小心翼翼點燃了。他摘下鴨舌帽,露出謝頂的頭顱,深深的鞠了一躬。

我拿出一本印尼文的聖經,並列放在搪瓷缸子邊上,他的兒子好奇的盯著我,就像渴望糖果的眼神一樣,我想起了這個孤兒的故事,我和他的兒子說,我來講給你聽吧:

10幾年前,我們在印尼短暫停留了3天后,趁著異常溫馨的海風拉響了汽笛,滿載的貨物在甲板上高高堆砌,就像一個縮小的城市那樣,我們倆在甲板上行走,那感覺就像巨人行走在熱鬧的商業街上一樣。

他還在回味著昨晚纏綿過的那位膚色暗淡的姑娘,我把弄著淘來的小木雕,這個木雕是鏤空的多層十字架,十字架內部,裝滿了磨圓的卵石,做工極其精美,至今我還放在床頭櫃上。一顆卵石被我拙力的從暗槽裡推了出來,它搗蛋的往前翻滾,沿著集裝箱的表面軌道滑行,最終停留在一個少年的手裡。

我和他站在這個異國面孔少年面前,只見他捂著流血的肚子匍匐在幾個集裝箱圍出的角落裡,他哼唧著聽不懂的語言用一種帶有責怪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和他對視了一下,他小聲說道,我去拿醫療箱。我蹲下慢慢靠近這個少年。

少年捲曲的頭髮沾滿了泥沙,一本聖經和幾塊麵包從他身邊的一個小木箱裡露出一角,我立刻明白了岸上的騷亂裡,他是逃亡者之一,肚子的傷口是被船上的倒刺割開的。

他躡手躡腳的用外衣裹著醫療箱也蹲了下來,他打開醫療箱拿出消毒酒精、繃帶、雲南白藥,少年十分配合的翻過身子仰面躺好,只見一條鮮紅的傷口裡隱約能看見裡面粉色的肉,傷口十分新鮮,還有得救。

如果是現在的時代,我們會馬上聯繫岸上的醫院或隨船醫生對他進行徹底的治療,但那個時候我們不可以這樣做,我們不知道這位少年的逃離究竟為了什麼具體原因,也不知道公開救助會產生怎樣的後果,那個年代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雙手,去盡力維護一個生命的延續,我們倆都不是醫生,也只能依靠這簡陋的醫療箱對他進行治療。

從那天開始,我們倆決定輪番站崗守護這位少年的生命,換著班以抽菸、驗貨、透氣等等藉口來給少年換藥、送飯、衣服、被褥,好在這是個夏季,晚上的時候少年還不至於凍死。

有一天我站崗時發現有船員在甲板上搞見不得人的事情,倆男的到處找隱蔽的地方,我主動跑過去使勁望著他倆慾火焚身焦急恐懼的雙眼,說,我有個地方,你們跟我來,我帶他們去了貨倉設備間,剛關上門,就聽見裡面乒乒乓乓的撞牆聲。

有一天他站崗時發現有人在偷翻集裝箱,他不敢大聲呵斥,只能小聲走到他身邊,拿出幾張美元,那人沒要,說,這次貨他數過了,有多餘的,建議倆人一起分,他頭腦裡第一反應是將他打翻在地,但是這樣會引起整個甲板的排查,於是他決定收下這種賄賂安全上岸以後再上繳舉報。

有一天少年不見了,我和他在那個深夜裡找遍了整個可以去人的地方都沒有發現他,結果發現少年偷偷躲進了擺渡小船裡,他拿出印尼話簡易用語詞典小聲喊著讓他上來,少年用盡全力試圖讓小船降落在海面上但沒有成功,我在船舷上慢慢控制升降臂把他救了上來。

種種困難都幾乎天天出現,6個月的時間在刑事偵探一樣的緊張中過去,少年的傷勢已經恢復的很好,我和他開始盤算著上岸後怎麼辦的問題。

他說,我覺得可以把他送到教會去。

我說,同意,或者孤兒院。

他說,萬一這倆地方不收怎麼辦?

我說,有辦法,我認識教堂的人。

天主教堂的後院裡,我們仨和牧師坐在光天化日之下,牧師神情輕鬆,說,你們放心吧,我接收,我看他會點英語,可以幫我組織下老外的活動,我會等待有一天他們的國家可以讓他回去的那天。

少年用英語講述了他的故事,大意是自己沒有回去的必要了,父母已在那場動亂裡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現在是孤兒。

牧師帶著他來到教堂穹頂下面,接過孤兒遞過來的印尼語版聖經,告訴孤兒,這裡就是你的家,從你降生到死亡,這裡都是你的家。

他的兒子問,那這個印尼孩子後來怎麼死了?

他的身體裡有一顆子彈,我們一直沒有發現,這顆子彈像幽靈一樣時刻威脅著他的生命,在一天夜裡,他輸給了子彈,輸的時候他沒有怨言,當時我們都在他的身邊。

他的身体里有一颗子弹

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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