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寧:讀李濟深的一件書法作品


徐文寧:讀李濟深的一件書法作品


圖一 李濟深對聯


讀李濟深的一件書法作品

徐文寧


民國短短三十幾年間,群雄分爭,內憂外患,戰亂頻繁,在抗戰期間,無論是決勝千里的將帥雄才,還是在新中國崛起的過程中,一些開明的民國政要順應歷史潮流,其信函、手札、書畫作品,在傳統文化的歷史背景中,始終如一,大多博學通達、飽讀詩書。一些著名儒士也為歷史留下了許多光輝溢彩。這些政要的書法作品無論其社會地位變革有多大,其人文修養足以讓後學者自慚形穢。

本文介紹的這幅書法作品“天長落日遠,意重泰山輕”是民革創始人李濟深的手跡。(圖一)李濟深1885年11月6日出生於廣西梧州蒼梧,字任潮。中國著名民主主義革命家。早年畢業於北京陸軍大學。1924年任黃埔軍校教練部主任、副校長,1925年任國民革命軍第四軍軍長。北伐戰爭時期,任國民革命軍參謀長。新中國成立後歷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委員會主席、中央常務委員會主席,第一、二、三屆全國政協副主席,第一、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1959年10月9日,李濟深因患胃癌和腦動脈血栓,在北京逝世,終年75歲。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國家領導人親自到中山公園弔唁。1959年10月12日,舉行了李濟深公祭大會,朱德委員長主祭,林伯渠副委員長致悼詞,給予了“晚節可風”的高度評價。


徐文寧:讀李濟深的一件書法作品


圖二 毛澤東覆函


舊時,人與人之間是不能直呼其名的,名是留給父親及族內長輩叫喚的。《三字經》裡的“父母喚,應勿緩”指的就是喚小兒名,而人的字號是讓社會人之間作為稱謂使用的。(圖二)便是毛澤東主席給李濟深回的一封信“任潮先生:七月二十一日惠書已讀。你的意見是對的,已告有關同志注意。此復,聊致敬意 毛澤東七月二十四日”。 舊時人通常的慣例是先起名,待男子二十歲行成年加冠禮之後,再根據名的含義,按與名的含義相同、相近、相反、相順等四種方法起個字號。比如,意義相同的,即表示字和名意義相同或者相通,是並列的關係,因此也叫“並列式”。如屈平,字原。廣平曰原,意思相同。李濟深,字任潮。濟是渡河之意,任潮是濟的相順之意,也就是任憑你潮起潮落我都要勇渡對岸。這種氣概從李濟深小時候讀私塾起,便可以看出來。

他6歲喪父家貧,母含辛茹苦要他隨其叔父李均良入私塾讀書。由於李濟深非常聰明,其母對他寄予了殷切的希望,要他刻苦攻讀,將來能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功名,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才為家庭爭光。因此,母親對李濟深的學習督促甚嚴,“日問所讀之書、夜必令熟習背誦而後己。”在母親的督促下,李濟深僅在五六年時間內就讀完了四書五經。13歲以後,李濟深又被送進當時的“大館”讀書。“大館”就是由幾戶人家共同聘請一位有功名的教師教書的私塾,也就是比較高級的私塾。李濟深在“大館”開始學習做八股文。一天,有個姓馬的相士,在私塾處見到李濟深,觀其天庭飽滿、相貌堂堂,再看屋後山水形勝,神秘地對塾師說,此人王侯相,以後必大富大貴。李濟深知道後,賦詩一首“馬叟知天命,謂吾貴可求。但令身許國,何必列王侯”,表達了自己不求富貴、立志以身許國的宏願。

“天長落日遠,意重泰山輕”一句出自《李白·登新平樓》“天長落日遠,水淨寒波流。”另外一句出自《李白·獻從叔當塗宰陽冰》“群鳳憐客鳥,差池相哀鳴。各拔五色毛,意重泰山輕。”李白詩中常用“浮雲”意象和“落日”那一種傷感的象徵,表示遊子飄泊不定,暗示離別之感懷。如“天長落日遠”、“落日歸心絕”、“落日舟去遙”、“惆悵落日曛”等等。為什麼落日和離別有如此的聯繫?原來古人常有長亭送別的飲宴一幕,古稱之為祖餞,一番餞行後,主客要分手了,時間一般也都拖至日落時分。“天長落日遠”說的就是當時的景象天高雲淡,遠觀落日餘暉漫天不絕,其詩句融情於景,渾化無跡。“意重泰山輕”說的是李白落難去投奔叔叔李陽冰,李陽冰為了使李白安心養病,就將他的妻子也接到當塗。並且安撫說:“賢侄,你是英雄。你才華橫溢,心繫國家,名滿天下,很多人都非常敬重你!”李白說:“叔叔,我很感激你,我想為你寫首詩。”於是李白寫下了《獻從叔當塗宰陽冰》其中有兩句是“群鳳憐客鳥,差池相哀鳴。各拔五色毛,意重泰山輕”,這兩句話的意思是:小鳥遇難飛落在鳳凰群的河裡,向鳳凰求助,鳳凰們很可憐小鳥,各自都把自己身上漂亮的羽毛拔下來,救助這隻小鳥。這種情意相比之下,連泰山都顯得輕了。“泰山輕”是一種反用其意的文學手法,與漢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人同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同屬一意。後人以“泰山輕”反襯所吟詠的事物,十分重大或有價值。這裡是李白對叔叔一種感恩之情的表述。

因此,“天長落日遠,意重泰山輕”是離別後感嘆那份刻骨銘心的情愫之作。李濟深因鈞之先生命題所屬而書,那麼這位鈞之先生是誰?他又因何種情緣,請李濟深為他如此大作呢?我們不妨借鑑古人給人名取字號的規則,來探索一下鈞之先生。


徐文寧:讀李濟深的一件書法作品


廣州展對聯


2011年為紀念辛亥革命一百週年,十月十二日在廣州孫中山大元帥府紀念館舉辦了由廣東省政府文史館和廣東書協主辦的《民國政要書法展》,展品中展出了一幅“天長落日遠,意重泰山輕”的作品。其上款為鈞甫先生屬,下款為弟李濟深。這位鈞甫先生就是我國“火箭之父”錢學森的父親錢家治。錢氏家族是吳越國王太祖武肅王錢繆之後,錢鈞甫是第32代孫,他的父親在杭州是有名的絲商。錢家的字輩是按“繼承家學,永守箴規”八個字論輩取名。錢家治,字鈞甫。治與鈞在取字號上是相同關係,治為有規矩,嚴整之意;鈞為調節樂音,標準之意。至於甫,按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音辭》:“甫者,男子之美稱,古書多假借為父字。”因此,也有稱之為錢鈞父。鄭玄注:“甫是丈夫之美稱。”由此也有人稱之為錢鈞夫。在古文字中,鈞又通“均”,故而又有了錢均夫之謂。那麼鈞之的之,是代詞用於自稱或對稱中的,在這裡就是甫的代詞。故此,鈞之就是鈞甫,也就是錢家治。問題是為什麼錢家治會請李濟深先生寫下了兩幅同樣的作品?

在錢均夫的青年時代,中國已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對於受傳統文化影響的他來說,救國救民就是他的責任。當時在我們的東方,日本於明治維新後迅速崛起,不甘落後的中國人希望能去那裡向日本人學習,以求挽救中國。與錢均夫一同東渡的同學中有兩位非常著名:蔣百里、魯迅。1908年4月8日,魯迅兄弟與錢鈞甫,還有許壽裳、朱謀宣五個人搬進了日本本鄉區西片町十番地乙字七號新居。並懸了一塊兒牌子,署曰伍舍。這裡距離東京帝國大學和小石川區“民報社”都不遠。周樹人、錢鈞甫、龔未生、錢夏(玄同)、朱蓬仙、朱希祖、周作人、許壽堂共八人,常常到民報社聽章太炎講解文字學的課。這個對後來中國學界影響頗巨的特別班,就如此這樣誕生了。由此可見,錢鈞甫與魯迅在日本的那段時光,對他來說是刻骨銘心的。

而錢均甫與蔣百里為同庚同窗,他們出生於1881年。兩人19歲的時候,一同考入杭州知府林迪臣所辦的新式學校——求是書院(浙江大學前身),兩人同窗經常漫步西子湖畔,無所不談,以關心國事、研究學問為樂事。後又同赴日本留學。錢均甫學史地,蔣百里學軍事,一文一武,意氣相投,成為最好的朋友。錢均甫只有錢學森一根獨苗,而蔣百里卻有“五朵金花。錢均甫便多次要求老友過繼一個女兒給他,蔣百里欣然應允,讓三女兒蔣英住進錢家,蔣英改名“錢學英”。從此,錢學森和蔣英以兄妹相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終日相隨。冬滾雪球、春放煙花。錢均甫也常常和兩個孩子一起動手製作風箏,拿到郊外去放飛。在蔣錢兩家的一次聚會中,錢學森和蔣英當著父母唱起了《燕雙飛》,唱得自然、和諧,悅耳動聽,4個大人都笑了。兒時的一曲《燕雙飛》,竟然成為錢學森和蔣英日後結為伉儷的預言。

大凡書家在別人命題而寫的情況下,往往也會鉤起自己對陳年往事的回憶。錢均甫與蔣百里皆比李濟深年長,李濟深謂之先生,自謙為弟。在《蔣百里自傳》中,李濟深和其他民國政要一樣為校長寫序,文中尊敬之情溢於言表。李濟深在科舉廢除後,考取梧州中西學堂學習新課知識,後入清政府的兩廣陸軍中學,武昌起義後,追隨中山先生革命,加入姚雨平的廣東北伐軍,擔任司令部作戰參謀22師參謀長,共和推翻清政府,李濟深選擇不做官,又重返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學習,這個時候保定軍校遷到北京,更名為陸軍大學,2年後完成了學業。

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是1912年10月創辦的,是當時中國最高的軍事學府——蔣百里於1910年從日本留學回國,以陸軍少將軍銜出任首屆軍校校長。後來的黃埔軍校大部分的教官都出自保定陸軍學校。這所學校的畢業生6500餘人中,成為將軍的就有1600多名。那些曾經是蔣百里學生的人員名單中就有:李濟深、葉挺、蔣光鼐、陳銘樞、熊式輝、黃紹茲、張治中、傅作義、餘漢謀、陶峙嶽、唐生智、羅卓英、白崇禧、劉峙、薛嶽等。看看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你就知道這所學校當時有多牛,那種現代軍事知識的啟蒙之恩有多重。


徐文寧:讀李濟深的一件書法作品


李濟深軍戎裝


錢家治與李濟深都篤信佛教。李濟深與虛雲老和尚的情誼,以“意重泰山輕”來描繪也為之不過。據《虛雲和尚年譜》記載,在一九四三年的冬天。李濟深把蘊藏在曹溪寶林山中的龍象虛雲老和尚,接到了乳源的雲門山大覺寺,去振興雲門宗的發源地。他們彼此之間結下的不解佛緣,在己亥年農曆九月初六日,虛雲接北京電報李濟深逝世,師曰:“任潮你怎麼先走。我也要去了。”一旁的侍者聞之皆愕然,可見他們兩人的佛緣重於泰山。錢家治博學多才,謙恭自守,豁達詼諧,因其品格高沽,性格耿直,當世者難用,所以一生的成就都在治學上。新中國成立後也只擔任了中央文史館館員,留下了各方面的學術著作。他隨錢學森回國後來北京居住前,是上海佛教學會的主要負責人之一,故此與李濟深多有往來。錢家治既信佛教,當然也信因果報應,轉世輪迴之說。與他接觸的人都喜歡聽他說密宗、活佛、鬼怪故事。據《山居雜記》中介紹,錢家治住在上海愚園路岐山村的時候,是佛教界頭面人物,跟西藏宗教領袖多有往來。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個活佛的信,說釋迦摩尼佛的一個舍利珠,某天要到達,請錢先生去迎接,但沒有說去迎接的時間和地點。指定的日子到了,錢家治在家裡猶豫不決,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忽然他家天井上方有一隻烏鴉在盤旋,似乎一直不願離去的樣子。錢先生就到天井伸出手掌,這時從烏鴉嘴裡突然掉下一物,正落在他的手中,他一看,真是一顆舍利珠,於是引入寺院供奉。


徐文寧:讀李濟深的一件書法作品


李濟深老年照片 網絡資料


“天長落日遠,意重泰山輕”此聯集的好!上聯的偶數位字聲韻為平仄,下聯為仄平,同時尾字符合“仄起平收”的規範,我們可以判斷此聯為平起式五言聯。如果再看單數位的字,我們又發現它還是一副標準的平起式五言聯。李濟深是民國時期的才俊,奔命于軍事、政治之餘,大多雅擅臨池,悉熟各種書體,更嫻熟古詞韻律。正如同其他民國政要那樣,能留至今日的那些墨寶,已成為我們瞭解那個激盪時代的重要載體。縱觀這一時期的書法創作,有尚帖或尚碑的書法取向,同時由於不同的書法生態的產生,鋼筆的使用改寫了書寫方式,使得他們在藝術創作中,較前人的視野更為開闊,取法更為多元。那種自然率真,氣息古雅的風度韻致,使得這幅李濟深的手跡“天長落日遠,意重泰山輕”音韻協洽,格律嚴謹,句法工麗,設意新穎,顯現出民國書法時代的那種風格和書寫特徵,更記載了錢家治先生對人生的價值觀,人生當知恩圖報、結草銜環。



徐文寧, 1990年國家文物局授予文物鑑定職稱,國內著名文化經紀人 藝術品收藏家、鑑定家。歷任江蘇愛濤拍賣公司副總經理、北京光華路5號藝術館副館長、北京天物館副館長、江蘇省文交所副總經理、南京大賀傳媒首席藝術顧問、南京中國科舉博物館建設顧問、文物鑑定專家、上海海關學院文物緝私客座教授。出版《北京光華路5號藝術館圖錄》《天物館藏瓷》《玉佩收藏的故事》《臺閣氣象—長樂閣明清狀元書畫集》等十餘本藝術類書籍,為國內20多家雜誌、拍賣公司撰寫百餘萬字鑑賞、拍賣信息類文章。2008年發表全國第一篇 “藝術品證券化新嘗試”論文,系統闡述理論和運做模式。


圖文由作者提供

本文曾刊2018年4期《總統府研究》雜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