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峰作品:晚钟

赵军峰作品:晚钟

题目:晚钟

我先一年也就是一九七九年秋天,接替我哥哥赵谦亮担任蔺店公社刁刘大队农业科研站技术员。在此前,我哥哥被当做“分母”参加民办教师预选考试,一不小心数学考得太好而弄假成真。

一九八零年春天,我到公社科研所参加土壤营养分析培训,回村后立即展开工作。我们村有八个生产队,按照每个生产队采四份样品的计划,一共采集了三十二份土壤标本。接下来,我用公社配发的“速测仪器”,对这些标本进行了营养测定和分析。当我把监测结果和分析报告递给冯大队长的时候,他眼睛只在表格上扫了一眼后说:“你弄这些东西咋这样烦缠?你就直接对我说,咱们大队粮食亩产要过黄河,每亩地需要多少尿素?”

我老老实实回答:“咱们大队八个生产队,土壤营养不均匀。六队、七队好一些。其他六个生产队的土壤,严重缺乏氮肥。小麦如果达到亩产五百斤的产量,每亩地就要施用尿素超过八十斤。这还不包括应该施用的磷肥和钾肥。”

冯大队长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仰望着大队部院子上空的那片白云说:“好娃哩,你这是在说梦话,也是在叫我白天日头地做梦哩!我给你说,咱们大队每年的化肥指标,包括氨水在内,每亩地还不到十斤。哼!就是个这。”

大街上,“蛋球话”大王手里拎着酱油瓶子,正一路走一路大声朗诵他的新作:

“路冲断,壕灌满,浇地浇了个花花脸。北边湿了皮,中间冲成渠,南边能养鱼。”

大队决定培育几块“黄河地”,要求各生产队把全部的化肥集中施用在一块地里,要让“一部分土地先过黄河”。

外号“半拉地球”的郭叔,挎着竹笼一马当先,他麻利地把笼里的尿素不断撒在麦田里,将其他社员远远地抛在身后。队长定娃子诧异地问左右:“地球哥今个是咋了?”众人笑而不语。

郭叔走到一处坟头前面,把笼里剩下的尿素一股脑倒进坟头旁边浇地水打旋涡冲成的浅坑里,又三两脚踢土给盖上了。

黑黢黢的夜,郭叔不打灯笼不点蜡,黑灯瞎火到地里,把坟头坑里的尿素连带土铲进笼里,携到自留地里撒了。

队长定娃子的婆娘也如法炮制。所不同的是,婆娘胆小,娃娃又太小,连骂带催促让定娃子也趁着天黑,把婆娘白天倒进犁沟的尿素连土铲回来撒到自留地里。

不管是大队还是小队,一年多都没有开过批斗会了。也怪了,好像曾经层出不穷的反革命分子,一夜之间绝迹了。就是大队喇叭里也没有了对投机倒把、损公肥私、小偷小摸行为的义愤填膺了。

晌午上工的钟敲响了,社员们三三俩俩到大槐树地下集合等待队长分配任务。一天到晚抱着收音机不放的杨二哥神神秘秘地对子真叔说:“我也黑了听广播说,渭南塬上包产到户,也就是单干了。你说吓人不?”

子真叔忙掩住杨二哥的嘴说:“可不敢胡说,让人听见不得了哩。开你的批斗会,娃娃跟上你受罪哩。”

七月间,棉花遭受多年不见的蚜虫灾害,密密麻麻的蚜虫把棉花囚得蜷缩成一团。

冯大队长对我说:“好娃哩,你还是技术员。你咋就不想个办法把这些腻虫收拾干净?”

我不服气地说:“治虫的方子我早就给各个生产队下了,他们不好好弄,胡日鬼,农药都浪费了。”

冯大队长拉上我,并通知各生产队主管生产的副队长到六队棉花地里现场查看。

到了地头,我指着正在给棉花喷药的社员们说:“你看你看,我千叮咛万嘱咐,打药一定要喷头向上。因为大中午的,虫子都在叶子的背面。”

冯大队长说:“都是一帮子懒怂货。不过,好娃哩,咱这社员就是这个觉悟。你能不能想个法子,让这些懒怂货好好干活?”

冯大队长带着副队长们走了,我在棉花地里顶着日头晒半天,终于想出来个所谓的好办法。

按照我的建议,冯大队长指定人拿出样板来。把农药拌和在麦糠里,趁天热洒在棉花地面上。热气蒸腾,药性挥发,躲在叶子背面纳凉的蚜虫瞬间死光光。

冯大队长满意地说:“好娃哩,你给咱大队立了一功。没说的,今年报名参军,想办法让你走就是了。”

夜里,我到生产队磨面机房里磨面。磨面机轰轰隆隆作响,屋子墙跟靠着一排口袋。从外面能看出来,口袋里都装着苞谷。

小麦又是个歉收年,连带人口和工分,每人不过百八十斤小麦。这些小麦,要过年蒸白面馍走亲戚用,要给老人过生日,要给娃娃定亲看屋里,还要打墙盖房招待帮工的吃饭,紧缺得很。一般人家,自从接到早茬苞谷,就自觉断了细粮,一天三顿粗茶淡饭凑合度日。

识文断字的明叔正在忙着从口袋里往外倒粮食,一边愤愤不平地说:“我娃他姨家在双王,人家那里试火着分地单干,一年到头吃不完的白面。妈日的,这好事啥时候到咱这里?”

看磨面机的猫蛋听到外面一阵异样响动,忙交代我替他看机器说:“外面得是有贼娃子?我看看去。”

到了外面,黑乎乎看见两个人正在卸磨面机院子的大门。近前一看,是喜娃子哥俩。

看见人来,喜娃子不慌不忙继续卸大门说:“我们家的东西,当年被当做浮财拿走了。现在,我们应该被落实政策,卸走自家的东西。你放心,卸走门扇,我们回头给你装上栅栏门就成了。”

大门被卸下来抬走了,猫蛋目瞪口呆看着。黑影远去,他叹了口气,忙回屋子继续看机器。

天擦黑,我刚从科研站地里回到家,一向精明的老会计手里捏着一包“宝成”香烟来我家,见面先给我递烟说:“好娃娃哩,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能人。来来来,叔给你敬烟,有事情求你哩。听说你手里有个洋机器,地里头缺啥能看出来?你明个帮我看看,我家的自留地缺啥东西?给你说,我还想着让我家的自留地一亩地多打二三百斤粮食。”

父亲招呼老会计坐着喝茶,老会计快人快语对我父亲说:“大兄弟,我有个好消息给你说说,让你也高兴高兴。明年,最多后年,生产队要解散了。嘿嘿,以后各干各的了。你有个好儿子,懂得科学种地,这可不得了。咱俩家说好了,以后每年让你娃给我测地算产量,我每年给你二十斤麦子咋样?”

科研站有十五亩地,都在培育杂交苞谷种子。因为与周围苞谷花期错开的缘故,这些种子的成熟期比一般晚茬苞谷早二十多天。后晌下工前,科研站刘站长对我和三个科研站姑娘说:“你们这就回去,黑了天,都拿一个二号老笼来。妈日的,咱们辛辛苦苦培育的苞谷种子,全让大队干部送了人情。这一回,咱要先下手,每人掰一老笼种子回家,给自个自留地里种。”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刘站长世代贫农,阶级觉悟蛮高的。也就是去年,他还举报生产队私分棉花,开“黑市轧花机”,说是资本主义的苗不能要,资本主义的油也不能吃。

自己偷自己?我可管不了站长,只是反复提醒:“千万要注意父本和母本,把父本当种子可就绝收了。”

红苕丰收了。家家户户忙着打粉,以便用粉面子做粉条换钱。这可是唯一的来钱的门路。

无奈公社挖排碱沟任务很重,天天催促着各生产队上劳力。可是,各家各户的壮劳力都忙着打粉,根本就抽不出人来。

大队革委会张主任下令:“关掉打粉机,断了动力电,把人都给我往工地轰!”

孔副大队长说:“红苕挖出来,不赶紧打粉,糖化了就打不成粉了。”

大队还是果断停了动力电。

二队王队长对开手扶拖拉机的羊娃说:“今黑了,你把打粉机装到车上,开到野地里去。咱们用手扶柴油机带动打粉机。我算过账了,开一黑了打粉机,能挣三十多块钱。有钱不挣是傻熊。我盘算着,这样能给咱每个劳动日增加一分钱收入,达到两毛五分钱。大队停了电,嘿嘿,我还有这招。看谁能过谁?”

羊娃担心地说:“可是,这样一来,大队干部整你咋办?”

王队长说:“怕个球!大不了不当了。这个烂芝麻官儿,也不是先人号下的,丢了就丢了。”

上午,村子大街上走过一队迎亲的人。快嘴婶子在人群里看热闹说:“一口箱子,六床被子,标准牌缝纫机,飞鸽牌自行车。这是个当干部的人家娶媳妇哩。”

王大妈说:“也就是三床被子,折叠成了六道褶儿,图个好看!”

入秋以来,村里死了两个老汉。一个叫做“同人说话”。这老汉德高望重,亲戚邻里闹纠纷都喜欢找他评事论理。而这老汉惯用的手法就是找几个人一起“同人说话。”这老汉已经糊里糊涂了百十天,这天清晨忽然清醒过来,嘴里嚷嚷:“来呀!同人说话呀!叫大伙评评理呀!妈日的,一个个畜生,大逆不道……”

有人说老汉在说胡话,胡乱骂人。有的说老汉看似糊涂的背后,是令人心悸的清醒和冷静。

另一个老汉死得更离奇。他拉着一车子红苕上坡,架子车到半道拉不上去了,还往下滑。老汉舍不得一车红苕,结果连人带车子跌入壕沟当场就没命了。他的儿女哭诉说:“好糊涂的大呀,一车子红苕要了你的命……”邻里们评论说:“要了老汉命的,不是一车子红苕,而是那辆架子车。大半个家产哩!”

邻村淘机井,淘出来一具女尸,报了公安。公安勘查结果,是没有外力因素,可以判定是自杀身亡。验尸报告还说此女怀有身孕。

一户人家从死者遗物判定,此乃是失踪一年有余的女儿,已经许配人家,尚未成婚。

这年第一场霜降来临,我穿上崭新的绿军装,迎着初升的太阳,在革委会张主任陪同下和两个伙伴一起往村外走去。

前面就是三队的烤烟楼,正走路,猛听得“咚”地一声响动。再看不远处,尘土飞扬,烤烟楼轰然倒塌。革委会张主任说:“烤烟种得好好地,上头来令,又不让种了,还让赶紧拆了烤烟楼。真是的,这不是朝令夕改吗?”

到村头,张主任破天荒第一次握着我的手说:“好娃哩,你看咱农村,就是这个样子了。农业社,八成是要倒灶哩!你们到了队伍上好好干,都给我争取入党提干,让我脸上也有点光彩。就是个这,时候不早了,你们走些!”

赵军峰作品:晚钟

赵军锋:陕西渭南人。1980年应征入伍,曾任团政治处干事、组织股股长等职。1997年从北京卫戍区转业退出现役,现在中国新兴建设开发总公司任职员。热爱文学笔耕不辍,曾在解放军报、战友文艺、天津歌声、北京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及诗歌。著有小说集《乡党》《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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