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5日凌晨五點,32歲的黎中原(化名)剛上完晚班,回到廣州市的一處老小區。小區緊挨著商業街,商家門前的聖誕樹預示這一天將熱鬧非凡。
他輕輕打開了家門,父母和妻兒這會應該還在熟睡。和往常一樣,他在客廳裡玩著手機等待妻子醒來——每當他上晚班,妻子譚晶(化名)就會睡到孩子的房間。
7點多,他第一次敲了敲房門,沒有回應;8點多,仍然沒有回應。他開始感到不安,找來一把鑰匙捅壞了門鎖,隨後一點點撞開房門,他發現門被膠帶呈“L”型封住,一股焦煤味飄了出來。
屋內的空氣讓他無法呼吸。更讓他感到窒息的是,懷孕三個月的妻子和七歲的兒子楊楊(化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房間地上放著一個盆,燒紅的炭還未燃盡。
“120”趕到現場後確認,兩人死亡;警方勘驗後排除了他殺,母子死因為一氧化碳中毒。
▼譚晶和楊楊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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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戶看上去有些陳舊的老房子,客廳一側三個房間,並排住著黎中原夫妻、楊楊和黎叔(化名)夫婦。黎叔今年60歲了,九幾年分房後就帶著兒子黎中原住在這裡,一輩子沒什麼波瀾。
黎中原和妻子譚晶是中專同學,譚晶年長他幾個月,兩人畢業後開始談戀愛,客廳裡還擺放著他們的畢業照,照片已經有些發黃。
兩人結婚後,黎中原在汽修廠,譚晶在通訊公司做會計,小兩口恩恩愛愛。
▼黎中原和譚晶的畢業照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2011年11月,兒子楊楊出生了,這個雙眼皮、大眼睛的男孩給家裡帶來了無數歡樂,黎中原夫妻更加努力地工作攢錢,想著等孩子再大一點買房子出去住。
然而楊楊到了兩三歲,仍然不會說話,不愛理人,喜歡自己玩。心急如焚的黎中原開始上網查資料,尋醫問診,直到在廣州市婦幼醫院,楊楊被確診為“孤獨症譜系障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自閉症”——這類患者表現為認知、溝通、社會互動障礙。
僅僅難過了一陣,黎中原和妻子就開始想辦法給孩子“治病”。
黎中原說,醫生建議他們儘早給孩子進行康復訓練,“如果幹預得及時,很多孩子可以走出來,成為一個正常人。”
聽到這話,夫妻倆充滿了信心。他們四處尋找醫院、培訓班,一邊學習自閉症的知識,一邊給孩子尋找機構治療。
當得知中山三院有培訓機構後,他們立馬報名預約,得到了兩個月的寶貴時間。
為了每天陪伴孩子,譚晶從公司辭職了。和她認識將近十年的同事唐玲玲(化名)說,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她的孩子得了自閉症,“她只說要去照顧孩子。”
黎中原說,培訓機構費用昂貴,兩個月下來花費2萬左右。週一到週五譚晶就帶著孩子一起上課,學習跟孩子溝通,樹立他們的榮辱觀,並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一點去感受孩子的變化。
後來聽說在山東有一家機構可以通過按摩對孩子進行治療,夫妻倆想去試試。但此時黎中原的積蓄已經所剩無幾,他問親友借了4萬元,讓譚晶和他的母親帶著楊楊去往山東,自己則留在廣州工作賺錢。
在山東的這段時間過得辛苦。“租的房子很小,比我們家還差”,黎中原摘掉眼鏡捂著臉說,“北方都是饅頭大蔥,她們都吃不慣。”
為了孩子,譚晶和婆婆寸步也不敢離。“一天的費用在500-600元,按小時計算,但真的有效啊,孩子有變化的。”
兩個月後,回到廣州的楊楊繼續尋找機構進行干預訓練,中山三院治療費用昂貴,難以長期維繫。他們所在的區又沒有這樣的機構,無奈之下只能去另一個區找。
他們在的區位於廣州東南角,距離西北側的另一個區20公里,坐公交需要兩個小時。每天跟著母親或奶奶顛簸在路上,成了楊楊僅有記憶的一部分。
▼黎中原的家所在居民樓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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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了”,黎中原聲音哽咽,卻又堅定地說,“我們的目的,就是想要這個孩子,等到我們老了,可以自己在這個社會生存,自己照顧到自己,我們必須堅持下去。”
在新的區治療期間,楊楊換過兩三個機構,“有個機構一天要花費400元,一週五天,堅持了一年多,效果真的很大。”黎中原說,孩子從前都不理人,接受訓練後知道回應了。自己需要什麼東西的時候,事先都會問一下人。“他以前都是用搶的。”
在這之後,他們把楊楊送到了廣州市的一所特殊教育學校,也是廣東省隨班就讀兒童工作指導中心,招收自閉症等兒童。
▼楊楊在學校獲得的獎狀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為了更好地照顧楊楊的生活,月薪4000多元的黎中原全額貸款6萬元買了一臺轎車,接送楊楊上下學,同時交由家人工作之外開網約車補貼家用。“那時候我一分錢(積蓄都)沒了,我過年賣過對聯,賣過花,連我老婆都去擺地攤了。”
黎中原所在的小區是典型的老廣式小區,一樓是商戶,形形色色的招牌隨處可見。緊挨著小區是商場和步行街,平日裡人來人往。
附近一位擺攤的大媽認識譚晶,知道她有個孩子,但不知道他有自閉症。“她有段時間就在這裡擺攤賣服裝。”她指著一處空地說。
“好累的,她就推個手動三輪車批發點衣服去賣。有時候一颳風整個傘和衣服都跑了,一兩千塊的成本。”
黎中原有時候下了白班也會來幫襯妻子。太陽很毒,撐著傘沒用,在那裡坐上一天,“她整個人都變了。”
唐玲玲下班也會不時去看看譚晶,和她聊聊天。“我心疼她,她說幹這個很累,賺的還不多,孩子的開銷太大。”
▼譚晶曾在街上擺過地攤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擺了一段時間地攤後,譚晶之前的公司缺人,考慮到她的特殊情況,公司又把她聘了回去。唐玲玲說,公司的領導和同事都很喜歡她,回來工作讓她有了穩定的收入,一個月4000多元。
上班後,譚晶更忙了。
每天早上五點半,她就要起床做飯,七點送楊楊去另一個區上學。“去學校要走高速,然後再回公司。如果上班不那麼急,她還可以把車開回來再去上班,急了就中午再開回來,這樣我和她弟弟就可以用這臺車開滴滴。”黎中原回憶。
這一切唐玲玲也看在眼裡,“她好累好累的,午覺都沒得睡……”說到這,唐玲玲泣不成聲。
譚晶這兩年撞過兩次車,總是第一時間打給黎中原,也導致他後來每天都提心吊膽,害怕她在公路上出事,“我好怕她打電話過來。”
所幸,這兩年楊楊康復的狀況不錯。楊楊的爺爺黎叔說,孩子的溝通能力已經沒什麼問題了。他自己講了一輩子廣東話,普通話說得不標準,楊楊有時候聽到爺爺蹩腳的普通話還會來糾正他。
楊楊的奶奶有點耳聾,黎叔有時候叫她拿東西會很大聲,楊楊聽到後以為是爺爺在罵奶奶,就跑過去抱著爺爺說,爺爺不要生氣。
“我孫子好聰明懂事的。”事情發生後,黎叔很久都沒合過眼。
▼楊楊的繪畫和手工作品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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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楊楊6歲,到了上小學的年紀。
黎中原和妻子商量,路程雖然遠,但兒子一天天好起來,他們辛苦一點也值得。考慮到附近也沒有專門的學校供楊楊上小學,他們打算讓楊楊留在原來學校讀一年級。
但聯繫學校後卻得知,招生名額已滿,要先滿足當地片區的孩子,楊楊只能回到戶籍地入學,其戶籍對應的小學是A小學。
1)特殊教育與訓練;
2)建議延遲一年上小學。
黎中原問醫生,孩子是否可以上普通的幼兒園,醫生回覆可以。
28日,教育局和A小學批准了延遲申請並蓋了章。
▼今年入學前開具的關於楊楊自閉症的證明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教育局和A小學批准了延遲入學申請書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黎中原說,在這之後,他跑過多家幼兒園,對方得知楊楊患有自閉症後都不願接收。
好在他家小區裡有一家幼兒園,步行只需5分鐘,街坊鄰居互相也熟悉。
在轉到小區幼兒園之前,黎中原已經做了準備工作。
每年寒暑假,有的幼兒園會開放教室設置託管班,有老師負責看管。黎中原為了讓楊楊多接觸其他孩子,假期就會把孩子送到託班。“醫生說讓楊楊多接觸其他小朋友很有好處,這個時候也沒聽到他有打架什麼的。”
2018年9月,楊楊第一次穿上了校服。那天,他揹著書包高高興興地去了幼兒園,這是他第一次去到一個“正常”的環境,不需要輾轉公交,不需要提心吊膽,黎中原和譚晶總算鬆了一口氣。
他們暢想著,楊楊未來能夠和其他孩子一樣,上學、工作、長大成人。也是在這個時候,譚晶懷上了第二個孩子——唐玲玲聽譚晶說過,就算未來楊楊不能百分百恢復,這第二個孩子也許可以幫著照顧哥哥。
黎中原說,楊楊入學前他告知了園長,孩子患有自閉症。但當地教育局的通報稱,幼兒園事先並不知情。事後澎湃新聞記者撥通園長電話問及此事,園長用粵語匆匆說了一個“冇”(意為沒有)之後便掛斷了電話。
9月、10月、11月,一切看上去風平浪靜。根據區教育局的說法,自入園以來,園長和班上老師只是覺得楊楊比較多動,其他和正常孩子沒有不同。
▼楊楊生前所在幼兒園一景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黎中原也說,這期間沒有家長來投訴或在群裡反映,但老師曾經向他提過,楊楊在上學時打過架。
“知道後我就懲罰他,不給他看電視,玩玩具,還要罰站。我也跟著他一起站了半小時,因為我是家長,我都要教育我自己。”
但楊楊有些不服氣,他不覺得這是打架。黎中原說,儘管不服,但說一天下來兒子多少也能聽進去些。
“有時候玩滑滑梯的時候他會推一下前面的孩子,我就說不能推,要排隊,他會聽。”黎中原拜託園長幫他注意一下,有問題就告訴給他。
直到12月12日下午四點半,黎叔去幼兒園門口接楊楊放學,有個小朋友跑來跟他說,楊楊和一個小女孩珊珊(化名)打架。
一位幼兒園老師說,“小朋友(楊楊)超級好動,他就去扯女孩的衣服,接著抱著女孩把她摁下地。”
不瞭解情況的黎叔心想,孩子可能是打鬧玩笑。他沒有察覺,壓垮這個家庭的最後一根稻草已經悄然而至。
4
12日晚,珊珊的母親在群裡說,自己的孩子被楊楊打了,並提到了黎中原和譚晶。
看到消息後,譚晶第一時間在群裡道歉,並表示第二天會帶著楊楊當面道歉。
黎叔回憶,那天回來後黎中原問楊楊有沒有打架,楊楊說沒有。譚晶嚴肅地說,如果打架就沒書唸了。楊楊怯怯地承認了。黎中原告訴楊楊,打人是錯的。
第二天一早,譚晶帶著楊楊當面給珊珊道歉。但事情並沒有結束,珊珊的母親在群裡質疑,“如果園長不出面解決,我會找教育局領導!”其他家長紛紛表示,自己的孩子也被楊楊打過——
“我女兒說你兒子經常打她的頭,今天還被打過。”
“我家的孩子也被這位同學打過,明天希望要讓這位同學知道自己的錯誤!”
“通過校辦公室的人員得知情況,楊楊是村幹部的小孩,管他很為難。”
“掃黑除惡!這村幹部不出聲怎管好村民?”
“古人道:子不教,父之過。還敢拿凳子砸老師,建議應該要好好反省了!楊楊他爸!”
事後,幼兒園一位孩子的爺爺老陳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小孩子打打鬧鬧很正常,他的孫女之前還被另一個孩子(不是楊楊)碰到眼眶腫了,他們也不計較什麼。但如果打人“時常發生,那就要注意了,你不能老打我家孩子呀!”
老陳說,他們事先不知道楊楊的情況,以為是班裡來了個大一歲的、個頭更高的孩子欺負別的孩子。
面對微信群裡家長們的“控訴”和“批評”,譚晶回覆道——
“各位家長, 對於被楊楊打過的小朋友我在此先鄭重地說聲對不起,現在我們正在教育他,我們會好好重視的。”
“我們並沒有‘我爸是李剛’的想法和做法,要留他讀一年幼兒園實屬無奈之舉。謝謝你的提議。”
黎中原說,家長的這些話就像刀子一樣插進了他們的心裡,他看著妻子不停地在群裡道歉,十分心疼。
唐玲玲私下也聽到譚晶提過,群裡有個家長,她已經在群裡和幼兒園跟對方道歉了,對方還是不依不饒。
群裡的質疑聲一直持續到12月14日,有家長甚至要求楊楊寫一份道歉信,不會寫字就發視頻。
回憶至此,黎中原突然提高音量,“你讓一個7歲的小孩怎麼寫道歉信?”
譚晶在家長群裡仍然是道歉,對方家長表示,“我要的是你寶貝小孩跟所有被他打的小孩道歉!”
14日晚,無法忍受的黎中原和妻子相繼退出了家長群,這期間沒有老師在群裡發聲。直到17日,一位M姓老師私聊了譚晶——
“你不要在意他們,其實也不是全部責任是楊楊的,珊珊也經常弄他,楊楊才去打她。”
“其他小朋友搶他凳子,別人拿他凳子搶回來很正常。”
“他有時打一下我會問我痛不痛,然後跟我道歉。他只不過是想我注意他。有時候也不是真的想打小朋友,只是摸一下小朋友頭。”
“你退群吧,我也是受不了這班家長退群了。明天繼續給楊楊上學吧,今天我也跟一些家長解釋了珊珊的事了。”
譚晶回覆——
“其實我明白也難為老師你們,但我也好迷茫好難過,畢竟他沒有地方可以去。我跟他說可能不能去上學了,他哭了好久,問我為什麼不能上學。”
黎中原認為,老師們這時候應該知曉了楊楊自閉症的情況,不可能像園長說的那樣“不知情”。
5
12月16日,譚晶私聊了一位家長娜姐(化名)。
娜姐兩天前曾經找到譚晶說,自己家的孩子也被楊楊打過,但她表示理解,“幹嘛說對不起,男孩子調皮好正常,多點和他溝通,沒事的。”
“我每天接我兒子,楊楊都好有禮貌的,見到我都會叫我。”娜姐的安慰讓譚晶倍感溫暖,所以退群后的譚晶讓娜姐幫忙轉發了一段話給家長群——
“各位家長不好意思打擾大家幾分鐘……”
▼譚晶告知其他家長楊楊患有自閉症並再次道歉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這是譚晶第一次在群裡告知其他家長,楊楊患有自閉症。娜姐說道,如果有家長回覆再截圖給譚晶看。但譚晶表示謝絕,“不用發給我了,我只是想說說避免誤會。”
然而娜姐還是截圖轉發給她了——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他們家也不容易,退一步海闊天空。”
“現在問題是我們小孩還要一直被打下去嗎?”
“我只能說為全班小孩默哀,他們何其無辜,都是沒還手之力的小孩。”
“可以理解打人的行為,但我們的孩子該打嗎?打完了就過去了?”
“我並沒有要求怎麼樣,只是希望接下來我的孩子別被打了。”
珊珊媽媽說,“我一想到未來有6個月時間孩子處於危險的環境中,就猶如一塊大石頭壓在我心頭。”“這個學校老師沒有受過特殊教育方面的專業訓練,根本教不了自閉症小孩。想跟正常小朋友接觸不能選在幼兒園,小朋友還不懂得保護自己。”
珊珊媽媽的話又一次刺痛了譚晶,她又編輯了一段百來字的長消息,語氣稍有加強,“……別得理不饒人,人生在世總是充滿未知,我期望你遇到困難時有人可以向你伸出援手,別遇到一些逼你上絕路雪上加霜的人!……”
又一次,譚晶拜託娜姐不要再截圖轉發了。這一天,楊楊沒去上學,“不打算讓他上了,看看哪裡他還可以去吧。”譚晶對娜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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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教育局通報,12月18日黎中原去接楊楊放學時,園長和他商量,建議楊楊上、下午回園,中午接回家休息,黎中原沒有反對。
黎中原稱,那天園長告訴他父親,教育局收到家長投訴並給幼兒園施壓,“讓孩子暫停一下,先不要來上學。”
對此,區教育局機關黨委委員表示,教育局從未收到任何關於楊楊情況的投訴,也並未向任何人施壓。直到事件爆發,教育局才知道楊楊自閉症的情況。
19日,黎叔像往常一樣在7點半把楊楊送到了幼兒園。中午11點半,園方通知他去接楊楊,園長也向爺爺建議讓楊楊先在家休息,爺爺表示理解並接受了建議。
黎叔回憶,楊楊知道後不願離開,一直說,“爺爺我要讀書。”
通知停學的第二天早上7點,黎叔起來洗漱,看到楊楊已經洗漱完畢穿好校服,等著爺爺送他上學。黎叔只能騙他,幼兒園放假了,但楊楊很快反應過來,“爺爺我要讀書,不然會很傷心。”
接下來的幾天裡,楊楊只能在家陪著奶奶看電視。他的情緒很低落,每天看到爺爺回家後就會跑到陽臺拿出拖鞋給他換上。
此時,黎中原和譚晶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讓楊楊退學。
在被其他幼兒園拒絕過後,黎中原曾把康樂幼兒園當成“最後的希望”。但在退群時他也想,如果再待在這裡,可能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最後他和譚晶說,“再看看情況。”
譚晶跟唐玲玲提到過這件事,唐玲玲建議她私聊那個家長。“她說不用了,也不準備在那讀了。”唐玲玲當時還以為,“這個事就過去了。”
娜姐在21日問起譚晶,譚晶說他們不知道要停課到幾時,每天楊楊都吵著要上學,譚晶也不知如何回覆,只能告訴他等他的病好了再去。“再這樣天天在家我想我真會瘋掉。”譚晶對娜姐說。
12月22日星期六,楊楊終於可以去幼兒園了,但不是回去上課而是上一個畫畫的興趣班。
楊楊的叔叔拿出一摞楊楊的畫說,楊楊畫畫很有天賦。一位老師評價他,“很有靈氣和想象力,我特別喜歡他的畫。”
這天的興趣班上,楊楊在一張靴子狀的白紙上畫了衛星、拉著雪橇的麋鹿和幼兒園的遊樂設施。他還畫了一個微笑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
楊楊把這幅畫送給了園長,園長拍下了他和那幅畫的合影。
▼楊楊最後一次畫畫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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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楊停學後,譚晶的情緒一直很低落。
黎叔回憶,她的話很少,總是能看到她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教育楊楊的時候也顯得有些著急,語氣要比以往重一些。
有一天吃過晚飯,他拉著兒媳坐下來聊了聊。
“我告訴她,你作為媽媽付出了很多,每天下班回來都要教孩子拼音、漢字、英文,有時候還用特殊新鮮的事物挑戰孩子,孩子依然能答出來。”聽完這些,譚晶告訴他,微信群裡很多家長在“攻擊”自己,“再這樣下去我會崩潰的。”
黎叔鼓勵她,“一定要堅持,現在孩子都這麼大了,再多堅持幾個月,等來年9月開學(楊楊)就可以讀一年級了。
“我說有什麼困難,我會一直支持她。”黎叔說,不僅是自己,包括孩子的外公也都在支持她。他建議,如果這邊的學校不行,就把孩子送到那種三五個人一個班的私塾裡去。
譚晶點點頭,隨後說道,“老爺(注:粵語裡對公公的稱呼),我都找過幾家了。”
這段時間,黎中原也很消沉。
有一次單位放假,他和幾個同事一起出去吃飯。他尿酸較高,平常基本不喝酒,但那天喝得醉醺醺的,很晚才回家。譚晶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只能和唐玲玲訴苦。
12月24日下午3點,譚晶給丈夫發了一條微信,問他今晚是不是晚班不回家了,隨後得到了確認。
傍晚6點45分,譚晶去到家附近的糧油店買了55元的煤炭,悄悄藏在了家中。
黎中原上晚班時,譚晶就會陪兒子一起睡。那個房間她佈置得很漂亮,特地換上了新的茶几和燈管,還貼上了雪白的牆紙。
▼楊楊的房間大約15平不到,現在堆滿了兩人的遺物。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楊楊的慣用手是左手,在做完作業後他便被母親哄睡。黎叔說,一直到晚上10點多,他們都待在房裡,房間的燈也亮著。
也不知是幾點,黎叔聽到廚房有動靜,他以為是懷孕的兒媳起來找東西吃,也沒理會。
他不知道,譚晶正用膠帶封住了門縫,將窗戶關死,把買來的炭點燃放在鐵盆裡,並在桌上留下了兩封信,一份給她的父母,一份給她的丈夫。
隨後她靜靜地躺在了兒子的身邊。
等第二天黎中原衝進房門時,他們的身體早已冰涼。黎中原和黎叔分別給兩人做心臟按壓,但都沒有半點回應。半小時後,急救人員告訴他們,年僅32歲的妻子、7歲的兒子以及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黎中原給妻兒上香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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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中原的桌上放著一本2019年的檯曆,每一頁都印有一家三口的合影。
▼印有一家人照片的檯曆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他不願公開妻子遺書的內容,只透露了一點信息。“我老婆說帶他(楊楊)去了一個沒有傷害的地方,快快樂樂地生活。”
黎中原說,妻子交給了他一些囑託,他會一個一個去實現。
悲劇發生後,區教育局稱,對幼兒園老師和幼兒進行了心理疏導,同時約談了園長。另一方面他們上門慰問和安撫了家屬,承諾將盡力提供幫助。
據區教育局機關黨委委員介紹,當地教育系統此前沒有過類似情況孩子上幼兒園的案例記錄。她強調,對於自閉症兒童上學,政策上沒有限制,“我們也鼓勵(自閉症兒童)隨堂上課。”
李紅是心智障礙者家長組織聯盟的秘書長,這是一家由家長們自發組織的非營利性機構,過去他們一直倡導包括自閉症孩子在內的心智障礙患者全面平等地融入社會。“把所有的智力發育遲緩的存在行為問題的人放在一起,他們只會學到更多的是他們自己,學習正常社會互動的機會會更少。”
但李紅也談到,孤獨症兒童的入學上學有很多困難。“校園環境現在還不夠包容,尤其是自閉症孩子有一些行為、情緒問題容易被排斥。學校還會面臨一些普通家長施加的壓力。最關鍵的是學校缺少專業化的師資隊伍。”
“真正的接納,需要環境的包容接納,也需要專業的介入。”在她看來,首先家長要“不卑不亢地把孩子的情況如實告知園校,並積極和園校商量如何支持孩子融入”,學校也非常重要,要給予關注和支持,包括員工培訓等。
李紅認為,很多譜系兒童發生行為或情緒問題通常是因為無法有效和他人建立溝通,沒有很好被理解和回應。“不應該單純地責備幼兒園和普通家長,要反思的是一個體系化的提升。”
這次事件後,區教育局機關黨委委員告訴記者,今後財政經費會更多傾斜於學校和幼兒園,對這類孩子的隨班問題也會重視起來,接收孩子的學校,會請到更專業的老師。
這幾天,黎中原的家中從早到晚往來著慰問的人。他從一開始的悲痛、憤怒,逐漸變得筋疲力盡,憔悴恍惚。他和家人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多年來,為了孩子,他已經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揹負了親友的債,至今還有幾個月的車貸沒有償還。
黎叔坐在客廳裡的一張紅木椅上,面無表情地抽著煙。旁人激烈地討論著,他一言不發;黎中原的母親則端著板凳坐到一旁,盯著電視一動不動。家中的電視一直鎖定在廣東臺,他們想知道自家的事情是否上了新聞。
▼黎中原的母親有些耳背,旁人在討論她只能盯著新聞一動不動 ( 圖/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
但每當有客人要離開時,兩位老人都會起身致意,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把客人送到門口。
傍晚六七點,小區的夜市已經開張,動感的音樂從步行街傳來,這裡仍然熱鬧非凡,和往常並沒有兩樣。
這一切,從聖誕節那天起,已經跟黎中原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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