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恨中國風:風電巨頭維斯塔斯敗退啟示錄

在全球市場長袖善舞,但在中國市場水土不服,甚至節節敗退,維斯塔斯並非孤案。

愛恨中國風:風電巨頭維斯塔斯敗退啟示錄

1838年,丹麥童話大師安徒生講述了一個關於風的故事:一個小王子偶入風之洞,遇到風婆婆和她的四個兒子:東風、西風、南風、北風。他們向小王子分享周遊世界的見聞。

東風穿著一身中國服裝。他剛從中國回來。在那裡,他圍繞美麗的瓷塔跳舞,搖曳風鈴。不遠處,一群中國官員慘遭笞刑,卻仍高呼著“謝主隆恩”。

在中國,1838年是清道光十八年,鴉片戰爭前兩年。

這或許是丹麥人關於中國有據可查的最初記憶。在這份記憶中,更多是荒誕與不解。

丹麥與中國再度因風結緣已是近一個半世紀以後。

1986年,3臺來自丹麥風電巨頭維斯塔斯公司的V15-55/11kW型風電機組落戶馬蘭風電場,揭開了中國風電發展的大幕。馬蘭風電場位於山東榮成,是中國第一座風電場。

此後近二十年,是維斯塔斯等國際風電巨頭的黃金時期,它們壟斷著中國風電市場,中國本土企業的市場份額幾乎為零。

2005年,當Ditlev Engel接過維斯塔斯權杖時,這家風電巨頭上年度在中國的市場份額還保持在38%。

或許受到當年生效的《京都議定書》鼓舞,這位空降而來的新任總經理放出豪言,要讓風能與石油、天然氣一樣成為主流能源,維斯塔斯的全球市場份額至少要達到35%。

這一目標的實現有賴於保持並繼續加大對中國風電市場的統控地位,但他的野心很快被中國政府的一項新政澆滅。

Engel上任僅兩個月後,中國國家發改委出臺政策,要求風電設備國產化率達到70%以上,否則風電場不允許建設。當年,維斯塔斯的中國市場份額驟降至15%。

這僅僅只是開始。在Engel主政的八年裡,中國飛速成長為世界最大的風電市場,但維斯塔斯卻在中國市場節節敗退。

2013年,待到這位悲劇人物被迫離開維斯塔斯時,該公司首次跌出中國市場前十。

重回中國市場前十要等到五年後。彭博新能源財經於1月24日公佈的數據顯示,2018年維斯塔斯以3%的市場份額,重新躋身中國前十大整機制造商行列。

此時,掌舵維斯塔斯的已是Engel的繼任者Anders Runevad。

Engel對中國想必充滿怨恨。維斯塔斯是中國風電的啟蒙之師,但當中國風電行業的風口真正來臨時,率先被擠落的居然就是這位老師。

此後,市場規則被中國本土企業重新定義。Engel雖手握技術與質量兩張王牌,卻無奈在價格戰中潰不成軍。

在他眼中不符合商業邏輯的打法,與安徒生筆下高呼“謝主隆恩”的受刑官員如出一轍。這個陌生國度的商業運行規則也讓他困惑。

但現實是,這群在新政中崛起的中國公司,正瘋狂蠶食著維斯塔斯的市場份額。2013年全球排名前十五的風電整機商中,中國公司已佔據大半壁江山。

在中國公司的夾擊中,維斯塔斯虧損形勢持續惡化。黯然退場已成為Engel的必然結局。

Engel或許還記得當年的雄心。當喊出“讓風電成為主流能源”的口號時,他彷彿看到超越傳奇前任Johannes Poulsen的希望。《京都議定書》讓他擁有這樣的“天時”。

但他未能如Poulsen般在“地利”喪失時實現突圍。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風電新政曾讓維斯塔斯面臨滅頂之災。Poulsen帶領維斯塔斯走出破產陰霾,實現全球化轉型。

中國是Poulsen在亞太地區佈局的重要一子。他“起了個大早”,而他的繼任者卻在中國新勢力夾擊中“趕了個晚集”。

暴風雨前夜

2001年,掌舵維斯塔斯15年的Poulsen已萌生退意。

他在60歲生日時宣佈將於次年退休的消息。此時,維斯塔斯已重回世界之巔,全球每四臺風機有一臺出自維斯塔斯。

但這位經驗豐富的“老船長”或許早已嗅到風暴將至的危險氣息。

次年,GE買下安然的風能部門,正式入局風電領域。儘管擁有全球第一CEO之稱的傑克·韋爾奇已於2001年退休,這家老牌巨無霸的高調進軍,仍引起行業劇震。

相比之下,另一家成立於2001年的中國公司顯得渺小很多。

1999年,在新疆達坂城一個破敗不堪的小廠房裡,原達坂城風電場場長武鋼和他的同事們取得突破。他們自主研發生產的第一臺國產風機S600,通過國家鑑定驗收。

兩年後,脫胎於達坂城風電場的金風科技正式成立。

這是一箇中國風機國產化的信號,但這個信號並沒有引起Poulsen的足夠重視。

他或許未曾料到,這家位於中國邊疆地區的初創企業,在十餘年後會一度超越維斯塔斯,問鼎世界第一。

而在中國國產化浪潮中崛起的本土企業群體,會在日後改變世界風電行業格局。

但彼時,中國市場幾乎完全被外資巨頭壟斷。另一家外資巨頭歌美颯於2000年正式進入中國市場的消息,可能都比金風科技成立更讓Poulsen費心。

不過,這家吹響中國風機國產化號角的公司,與維斯塔斯淵源頗深。

1986年,維斯塔斯用3颱風機開啟中國風電市場。當時,風能資源豐富的新疆,也正謀劃在達坂城建設亞洲最大的風電場。

維斯塔斯中國區銷售經理得知信息後,積極幫助達坂城風電場獲得丹麥政府320萬美元的全額贈款。

藉助這筆鉅款,武鋼開啟了他的風電事業。這位首任達坂城風電場場長,在新疆戈壁灘凜冽的寒風中,守護著僅有的14臺進口風電機組。國產化夢想在風機的旋轉中逐漸誕生。

但這14臺進口風機並非來自維斯塔斯。當時,維斯塔斯身處困境,因而缺席達坂城風電場的招標。

維斯塔斯的危機始於美國。此前,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實行鼓勵風電發展的稅收優惠政策,從而吸引全球90%的風電投資。但該項法案於1985年底到期。

由於高度依賴美國市場,維斯塔斯很快陷入破產危機。

Poulsen臨危受命。他帶領維斯塔斯在全球化轉型中尋求出路,中國是其在亞太地區佈局的重鎮。

但同時,在中國、西班牙等風電大國,他也親自培養出數個極具實力的競爭對手。

無論如何,當Poulsen功成身退時,他留給後任的是一個享譽全球的新能源帝國。中國這個未來最大風電市場的地基也已夯實。

他把權杖交給同行16年的老戰友Svend Sigaard。後者僅執掌帥印兩年,於2005年正式離職。

儘管Sigaard否認離職是因為激烈的市場競爭,但不可否認的是,維斯塔斯全球市場份額比前一年下降了約6個百分點。

不過,幸運的是,離職讓Sigaard避開了維斯塔斯的中國“滑鐵盧”。

中國“滑鐵盧”

維斯塔斯2005年財報對中國市場充滿樂觀。

在財報中,這家風電巨頭特別提到當年3月中國政府通過的《可再生能源法》。“中國政府聲稱,到2020年可再生能源發電量要佔總髮電量的10%。”

這是Engel上任後的第一個財年。在這位初入風電行業就坐上頭把交椅的新掌門人眼裡,世界形勢一片大好。

兩年前,伊拉克戰爭爆發,導致第三次石油危機。油價飆升帶來的能源危機,推動可再生能源快步走上歷史舞臺。

在石油危機的陰霾下,2005年生效的《京都議定書》被賦予新的意義。世界各國尤其是發達國家,承受著降低二氧化碳排放的巨大壓力。一場能源變革席捲全球。

風口之上,Engel喊出“風能、石油和天然氣”的口號,他希望風能成為與石油、天然氣並肩的主流能源。

與此同時,作為當時全球二氧化碳第二大排放國,中國希望在清潔能源革命中搶佔先機,《可再生能源法》應運而生。

但維斯塔斯在2005年財報中隱去了一條關鍵信息。當時,中國政府還出臺另一項政策,要求風電設備國產化率要達到70%以上。

嗅覺靈敏的資本瘋狂湧入這個新興行業。尉文淵、韓俊良、張雷、張傳衛等未來風電行業風雲人物紛紛加入戰局。

早期中國風電市場瘋狂而野蠻。不僅是維斯塔斯,中國本土頭號選手金風科技也遭遇“閃電”襲擊,挑戰者來自華銳風電創始人韓俊良。

彼時,中國主流機型是750KW。韓俊良卻毅然從德國Furlander公司引進1.5MW機組生產技術,主攻兆瓦級風電市場。

韓俊良把中國風電市場拖進大風機時代,但維斯塔斯還在力推850KW的小機組。事實證明,利潤空間更大的兆瓦級風機,更符合下游中國五大風電集團的胃口。

“維斯塔斯的這種做法,是在向中國市場銷售其已在歐洲市場上淘汰了的產品,這是一種低估市場及其競爭對手的行為。”當時的中國同行就已表達不滿。

但Engel不承認在中國戰略上的失誤。

直到他離職前的2012年,維斯塔斯關停了設立僅四年的呼和浩特工廠,兩款千瓦級機組同時停產。

等維斯塔斯準備重回舞臺中央時,中國市場早已被瓜分。

當面對董事會時,中國的政策壁壘或許為Engel提供充足的辯解理由。但面對中國本土公司削骨般的價格戰時,“大象”維斯塔斯毫無招架之力。

掀起風機價格戰的正是韓俊良。

2008年6月,甘肅酒泉380萬千瓦風機項目開標,華銳風電憑藉低價拿下180萬千瓦的訂單。這樣大份額的訂單在此後多次特許權招標中屢屢上演。

價格戰中,維斯塔斯等外資巨頭仍堅守技術和質量取勝的競爭之道,但中國市場更崇尚性價比。

在政策的大力扶持下,中國迅速成長為全球最大的風電市場,但Engel沒能撈到足夠的紅利。

相反,在他掌印的八年間,維斯塔斯幾乎年年虧損。

2012年,英國泰晤士報爆料,維斯塔斯正面臨20億歐元的鉅額債務,並考慮出售部分資產。

此後,明陽風電等中國新勢力欲收購維斯塔斯的傳聞甚囂塵上。

維斯塔斯陷入困境時,華銳風電也面臨危機。巧合的是,2013年,Engel與韓俊良同時被承載著他們巨大野心的市場所拋棄。

這一年,包括維斯塔斯在內的外資巨頭全部跌出中國市場前十。

而在全球排名前十五的風電整機商中,中國公司佔據八席,其合計份額達到全球總份額的約1/3。

如果沒有當初中國“國產化率70%以上”的保護性措施,Engel讓維斯塔斯佔據全球35%市場的夢想或許並不難實現。

重整旗鼓

如今看來,失去中國市場後,Engel的夢想很難實現。

不過,他的繼任者Runevad決定重整旗鼓。

2016年6月13日,維斯塔斯在天津葉片廠車間舉辦進入中國市場30週年慶典。回顧三十年沉浮,Runevad感慨地說:“儘管我們在過去三十年經歷了風風雨雨,但現在已經重整旗鼓。”

在全球其他市場,這位曾服務愛立信近三十年的新帥,正引領維斯塔斯走向復甦。

2015年財報顯示,維斯塔斯在全球收穫新訂單8943MW,同比增長37%,創歷史新高;營收達84億歐元,同比增長22%;淨利潤6.85億歐元,同比幾乎翻倍。

但此時的全球市場份額冠軍是中國公司金風科技,曾久坐王座的維斯塔斯只能屈居亞軍。

Runevad對中國市場的重整始於換帥。上任後不久,他請來GE航空集團大中華區總裁博飛出任維斯塔斯亞太和中國區總裁。

博飛有著豐富的中國市場經驗。在2014年風能大會上,他曾毫不留情地痛批前任過失。

在他的引領下,GE航空集團成為中國國產大飛機C919的供應商,並與中航工業成立50%對50%的合資公司。

博飛為維斯塔斯制定的中國戰略分兩步走:重視中國市場的本土化;同時,藉助維斯塔斯國際化優勢,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謀求與中國企業的合作。

此時,中國市場和維斯塔斯都學會了妥協。

華銳風電的隕落讓中國風電行業如鯁在喉。

這個失敗案例證明,中國風電行業同樣必須遵循市場規則,過分迷戀速度與規模,不惜以犧牲產品質量來換取市場份額的打法註定失敗。

中國市場正在重新權衡價格與質量的關係。在最近各省相繼出臺的風電競價細則中,過度價格戰受到遏制。這對崇尚高價優質的維斯塔斯算是利好。

博飛按下本土化的加速鍵。他決定轉戰低風速市場。

近年來,曾經火熱的三北地區深陷棄風、限電困境。中國的風電版圖正在向中東部和南部低風速地區轉移。

博飛的選擇是明智的。中國風資源60%以上為低風速區域。遠景能源就因劍走偏鋒豪賭低風速市場,從而崛起為中國第二大風電整機商。

對於中國客戶,他表現出遠勝於前任的重視。他一改過去標準化的運維服務模式,轉而為中國客戶提供定製服務。

但維斯塔斯中國市場的重整計劃很快被公司全球戰略打亂。2017年,維斯塔斯將原亞太和中國區拆分成亞太、中國兩個業務區。

此後,博飛選擇離開。

繼任者楊錁寶來自卡特彼勒(青州)有限公司,他延續了博飛的中國本土化戰略。

一年前,當楊錁寶卸任該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曾在工程機械行業引發關注。

如今,他的努力初見成效。2018年,維斯塔斯在中國市場新增吊裝容量達585MW,市場份額上升到3%。時隔六年,丹麥風電巨頭終於重新躋身中國市場前十。

目前,維斯塔斯在中國的累計裝機量僅為6.5GW。這個數據不及金風科技2018年一年在中國市場的裝機量。而在維斯塔斯全球總裝機量中,中國市場僅佔6.5%。

相比而言,維斯塔斯在全球市場仍是風電行業標杆,它的風機歷經40年滄桑,旋轉在世界六個大洲80個國家。

2018年底,維斯塔斯在美國愛荷華州的一個風電項目中安裝了其全球第100GW的風機,從而成為全球首個進入“100GW俱樂部”的成員。

在全球市場長袖善舞,但在中國市場水土不服,甚至節節敗退,維斯塔斯並非孤案。

在中國改革開放40年進程中,外資巨頭成功和失敗的經驗早已證明,本土化才是解決水土不服的良藥。那些高昂著頭顱的大象,往往被螞蟻咬的遍體鱗傷。

維斯塔斯的敗退,同時也警醒著中國同行。當它們走出國門,去開拓國際市場時,同樣面臨著本土化難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