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之殤:一位皇帝與一個民族的困境

“即使當他受到命運的沉重打擊時,依然以一定程度的優雅和尊嚴應對苦難,對那些境遇比他悲慘的人表示同情,並儘量避免將罪責歸咎於他人。即使他有時表現出痛苦和消沉,那也是人之常情。”在《宋徽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一書的《結語》部分,著名漢學家伊沛霞寫下了這段話。值得注意的是:很少有中國學者會這樣評價宋徽宗。

評價宋徽宗不是件容易事。在藝術上,他才華逼人,無愧為“天下一人”;在治國上,他又如此無能,給自己和民族帶來巨大災難。很難將如此極端的兩個特徵,統一在同一個人身上,於是產生了這樣的敘事策略:將宋徽宗簡單化。

關於宋徽宗的記載很多,卻真假難辨。人們為他創造出各種標籤:李後主的轉世靈童、用一萬名少女採陰補陽的好色之徒、被蔡京等奸臣騙得團團轉的傻瓜、橫徵暴斂以供個人享樂的昏君……

簡單化的優點是可以迴避深層追問,以免引起內心不安;而缺點是,在反覆塗抹下,宋徽宗越來越像臉譜,而不像具體的人。

如果不能從人的角度來了解宋徽宗,那麼,我們就永遠無法明白靖康之恥的真實原因,只能用“君王不可多才”“親賢臣,遠小人”“適度野蠻,警惕文弱”等口號自我麻醉,當下一次悲劇到來時,依然束手無策。

不能不欽佩於伊沛霞的努力,在《宋徽宗》這本近600頁的鉅著中,她始終聚焦於人,她帶著讀者超越了憤怒、遺憾、惋惜、嘲諷等簡單情緒,讓我們看到:宋徽宗所面對的,是一個他無法掙脫的困境,這困境深刻地影響了後來一千年的中國歷史。

斯文之殤:一位皇帝與一個民族的困境

他的一生並非命中註定

南宋趙溍在《養痾漫筆》中,記下這樣一個傳說:

一次,宋神宗(宋徽宗的父親)至秘書省,看到李後主畫像,為其相貌雅緻再三興嘆。當晚,後宮陳妃子生下一男孩,即後來的宋徽宗。宋徽宗出生時,宋神宗恰好夢到李後主來見他。

趙溍寫道:“(宋徽宗)文采風流,過李(後)主百倍。”

在宋人筆記中,類似記錄常見,它暗示著:宋徽宗並非凡人,他的悲劇早已註定,人力無法挽回。這解決了人們心中的困惑:北宋文明如此輝煌,當時又是國力的巔峰期,為何會慘敗於野蠻的金國?

南宋周密在《齊東野語》中照抄了這段傳說,並加上更多懸念:宋徽宗是第二天上午才出生的,正趕上五月初五,屬“惡日”,命中克父。宋神宗因此對他極為厭惡,不久便將其遣送出宮。經此處理,“一切都是命運”的意味陡升。

在正史中,宋徽宗的生日是十月初十,許多人認為此處有篡改。但伊沛霞發現,宋徽宗的哥哥趙泌生於同年七月,宋徽宗不可能早於此。況且,避開不吉利的生日數字,完全可改成五月初八等,沒必要挪到5個月後。

事實上,宋徽宗早年並無任何神奇之處。作為宋神宗第十一子,在持“立長不立賢”的宋代,宋徽宗絕無繼位可能,何況他還是庶出。

和其他皇子一樣,宋徽宗潛心藝術,以示絕無野心。在北宋皇族中,宋徽宗並非唯一的高手。宋徽宗寫詩的成就一般,他自己更喜歡蔡京的書法。

如果不是宋徽宗的哥哥宋哲宗早逝,剛17歲、從未受過治國訓練的宋徽宗發表過有利於“守舊派”的言論,且該派正在朝中得勢,宋徽宗很難成為皇帝。

宋徽宗登基後,常將自己的書畫賞給臣子,其才華方能被後世看到,而皇室其他高手的書畫因外界難見,終遭塵埋。

左右宋徽宗沉浮的是概率,而非命運。

斯文之殤:一位皇帝與一個民族的困境

為何突然倒向“變法派”

宋徽宗登基後,遭遇巨大挑戰:自王安石變法以來,宋代黨爭激化,綿延30年,“變法派”與“守舊派”勢同水火。

宋代重文治,君相共治天下,不擅殺大臣;君臣對答,臣子無需下跪。可皇權自我約束後,紳權卻趁機擴大,以致無法被有效監督。士大夫們彼此勾結,黨爭遂生。

黨爭的特點是隻對人、不對事。即使彼此觀點相同,一方上位,另一方必除之而後快,且不擇手段:宋代臣子抨擊對手時,滿口仁義道德,卻經常偷換概念、炮製假數據、顛倒事實,且肆意侮辱對方人格。

宋代皇帝們努力營造了一個斯文的大環境,卻未能建立起相應的制度與文化,使斯文變成一種縱容。

宋徽宗上位後,重用“守舊派”,又很快倒向“變法派”。

不難理解宋徽宗的選擇:看當時“守舊派”大臣們的上書,過於咄咄逼人、不容異己,他們在治國上無具體辦法,只會空喊道德口號。相比之下,“變法派”強調事功,擠壓了紳權,有利於皇權擴張。

作為書法家,宋徽宗遍收名帖,偏偏不收蘇軾的。

雖倒向“變法派”,宋徽宗卻未打壓“保守派”,還曾兩度將蔡京貶官。顯然,宋徽宗未被蔡京“迷惑”,他努力保持兩派平衡,以防止皇權被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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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輝煌時最危險

如果不是金兵南下,宋徽宗也許是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皇帝。

在宋徽宗治理下,商業迅速發展,政府稅收大大提升。面對嚴重冒犯他的奏章,宋徽宗很少意氣用事。他在四方面取得政績:

其一,推動文化藝術發展,在他的支持下,湧現出大量藝術精品,至今讓人驚歎。

其二,在全國設立官學。

其三,增進社會福利,為病人、無家可歸者提供幫助,但只在都城汴梁得到落實。

其四,重視技術,宋徽宗與蘇頌、李誡、梁師成等技術人才往來密切。這與宋徽宗本人喜歡鑽研技術有關,他的畫便建立在準確、細緻的觀察上,從不迴避所謂“匠氣”,與後來的“文人畫”完全不同。

雖遠不如歐洲君主驕奢,但宋徽宗在後期確有貪圖享樂的問題。

一方面,傳統儒家政治想象力不足,認為君主能讓民眾生活富足、社會治安較好、私德較好、文教興盛,即為滿分,無需承擔發展經濟、增強國力、推動社會進步等負責。故宋徽宗找不到更高的執政目標。

另一方面,宋徽宗缺乏獨立的信息渠道,歐洲君主定期與王室遊獵,以溝通信息。儒家則反對君主遊獵,希望他們在深宮中忍受枯燥的生活。宋徽宗擅藝術,恰好可打發時間,使他長期被大臣們包圍,聽不到民眾的聲音,最終被大臣們把持。

宋徽宗始終沒意識到北宋政治存在結構性風險,他為此付出慘重代價。

斯文之殤:一位皇帝與一個民族的困境

人性總會嚮往斯文

金兵攻陷汴梁並非偶發事件,此前契丹也曾攻陷汴梁,滅亡了後晉。

汴梁是當時南北航運的命脈,經濟價值、軍事價值突出,但無險可守。宋代紳權擴張後,導致責任體系鬆懈,整體效率下降。北宋一度用政府支出的七八成養兵,卻未能有效提升戰鬥力。

王安石變法後,局面雖有好轉,但涉及制度的內容不多,反而擴大了結構性風險。從結果看,變法漸成增加稅收、壓榨百姓之舉,未能沉澱為國家實力。且宋廷在對西夏作戰、與金結盟、與金作戰中,決策失誤頻頻。

城破之日,宋欽宗被迫去金營投降。開封城中,人們集中在皇城南門外,等待他們的皇帝(此時宋徽宗已退位)歸來,至晚方散。第二天,他們又聚集在南門外,在雪中等待,看到宋欽宗歸來時,人們歡呼喧騰,奔走相告。

很少有人記錄下這一場面,也很少有人深入思考過其中的原因。他們是被統治者,他們對宋廷的積弱也不滿意,亡國之時,為什麼他們不去皇宮搶點東西,寧願忍受風雪,苦等皇帝歸來呢?

在皇權專制下,民眾常常被忽略,可他們本能地知道,哪個皇帝對自己更好,他們期待雄主,卻又眷戀文弱的皇帝。畢竟人性總是嚮往斯文的,雖然斯文不能遮風擋雨,但它能給人以自尊,能讓人得到生而為人不可讓渡的那些東西。

他始終是一位斯文的人

失敗後的宋徽宗保持了自己的風度,他主動到金營,願以自己為人質,換取宋欽宗的自由。

宋徽宗32名子女中,30名被俘,連同后妃和宮女、皇族成員、大臣,共約1.5萬人被擄往北方,近半數人死在路上。宋徽宗的弟弟燕王餓死後,被匆匆火化,在餘下的旅程中,宋徽宗始終抱著他的骨灰盒。被擄3年後,5600多名宗室只剩500多人。

宋徽宗努力幫助一同被俘的臣子,至少在口頭上,他多次承認,應對亡國負全責。

宋徽宗忍受了巨大的屈辱,史料只記錄了他12個女兒的下落,有的嫁給金國皇帝,有的嫁給金國貴族,有的被折磨致死,有的成為妾氏。

在生命的最後9年,宋徽宗依然溫文爾雅,對身邊的人“無論大小,未嘗名呼”(古人名字只能父母呼用,其他人不能呼用)。

陳寅恪先生曾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而造極於趙宋之世,後漸衰微,終必復振。”

宋代是中國歷史中的斯文頂峰,體現在宋代君主們基本堅守了文明的底線,即:懂得自我約束,對臣民保持溫和態度,在文藝上有突出才華,特別重視教育,即使在最苦難時,也能顯現出人性的光輝。

遺憾的是,宋徽宗式的斯文卻遭遇了慘痛的失敗,這在我們民族的心中留下了巨大傷痕:斯文是無效的,不如選擇粗魯。

等待超越的“宋徽宗困境”

近700年後,當馬戛爾尼來到中國時,他震驚地看到:“一群聚集在運河岸的人中,有的登上一艘舊船的高船尾,不幸,船尾不堪負重破裂,這些人隨沉船落入水裡,此時正值使臣的船駛過。儘管當地有許多舟船行駛,卻沒有人去救在水裡掙扎的人。人們甚至像不知道發生了意外,漂浮在沉船木塊上孩童的呼救聲也未引起注意。”

斯文漸行漸遠,這悽慘的一幕讓人更深理解陳寅恪先生“後漸衰微,終必復振”的含義。

九葉鴻基一旦休,猖狂不聽直臣謀。

甘心萬里為降虜,故國悲涼玉殿秋。

宋徽宗晚年寫了上千首詩,因遭誣告,他將它們全部焚燬,這首詩僥倖地留了下來,從中不難讀出一個不同的、充滿人味的宋徽宗。

像大多數人一樣,宋徽宗也是複雜的,他由多個面相拼合而成。也許他能做得更好,但他註定無法逃脫時代對他的塑造——在不需要斯文的世界中,擁有斯文即是罪過。太多後人不願承認、不願看到這一點,於是將宋徽宗汙名化,讓他來承擔全部責任。

然而,不論怎樣遮蔽,卻無法阻擋歷史學家的慧眼。《宋徽宗》揭出了真問題:如何才能讓斯文變成一種力量,而非災難的誘因?如何才能讓斯文落地,讓悲劇不再重演?

要回答這些問題,就需更深入的思考、更漫長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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