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的“氣味”——憶石聲淮老師(下)

學問的“氣味”——憶石聲淮老師(下)

學問的“氣味”——憶石聲淮老師(下)

石老師雖然身高一米八以上,但以石老師晚年的模樣揣測,他學生時代可能還算不上“英俊青年”。大家都知道師母錢鍾霞女士是錢基博先生的掌上明珠,是國寶錢鍾書先生的小妹。錢師母優雅多才而又溫婉賢淑,石老師可能主要是憑自己的學問才華贏得錢師母的芳心,成為錢基博先生的快婿。我同學中武漢大學語言學教授萬獻初兄,前年在《國學名師與經典背誦——並記石聲淮先生一二事》博文中說:“華師廣傳錢基博選石聲淮作女婿的軼聞:錢基博的女兒錢鍾霞美麗端方,二十五六歲還侍伴老父而未論婚嫁。這時錢基博的得意門生石聲淮也是單身,但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然老師卻非常喜歡這個才華出眾的學生。一天,錢基博在家裡一手牽過女兒,一手拉過石聲淮,把倆人的手放在一起,鄭重地宣佈倆人結為夫妻。錢鍾霞本不情願,但不敢違抗父命,只好依從。”石老師另一得意門生傅道彬兄,在這篇博客後面跟帖表達過“抗議”:“石聲淮先生身高一米八二,在老一輩學者中堪稱巨人,怎麼成了‘個子不高’,可見作者有誤。‘其貌不揚’,也不準確,至少我看到的晚年石聲淮先生是儒雅的有風度的。”萬獻初兄記載的這則軼聞顯然是以訛傳訛,說錢老先生為千金擇得佳婿不假,說師母是違背心願遵從父命則不可當真。這可能有違歷史的真實,對我們石老師也不公平。石老師年青時估計說不上風流倜儻,但絕不能說他“其貌不揚”。他說話語調平和徐緩,舉止從容安詳,閒談時很有點冷幽默,在教研室常常弄得大家忍俊不禁。這樣既有才又有趣的幽默男性,石老師與錢師母肯定“琴瑟好和”。石老師淵博的學問一半得自他個人的天賦和努力,一半可能要多謝師母為他所作出的“無私奉獻”。記得師母逝世半年後,石老師有一天到教研室對大家說:“我現在會下麵條了。”一位老師笑著問他:“石老師,要怎樣下麵條呢?”“要等水燒開後再放進麵條。”我們聽後都笑得肚子疼。可見,師母在世的時候沒有讓石老師下過廚房。我們學校還流傳著石老師另一則趣聞:“有一次師母到北京看望兄長錢鍾書,臨行前交待他到什麼地方買日用品。不巧,她走後不久衛生紙用完了,石老師走到附近師母交待過的百貨店,一進門就看到店裡有面包賣,他扭頭就走了,石先生以為衛生紙這種東西,不可能與麵包在同一個商店出售。後來還是委託鄰居才買到衛生紙。”估計師母在世的時候,完全不讓石老師料理家務。

石老師生前滿腹才情學問,身後卻沒有著作等身,這與其說是天大遺憾,還不如說是千古謎團。石老師平時咳唾成珠,為什麼不把這些珍珠串起來留給後世呢?通常人們都將此說成是他秉承孔子“述而不作”的傳統,但這顯然疏忽了孔子所謂“述”與“作”的區別。前年在澳門大學與傅道彬兄談及此事,傅兄提出了另一種解釋:石老師不需要寫一個字,僅僅錢基博先生選他為女婿這一件事,就足以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才華學問。當時我深以為然,事後仍覺不妥。像石老師這樣既飽於學問又富於才情的學者,即使無須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才華,也往往會有一種表達新見的衝動。他寧可將自己對知識的發現和對人生的感悟,藏在胸中帶進天國,可能不外乎兩種原因:一是他走進學術界後國家的政治形勢越來越嚴峻,學者的言論空間越來越逼仄,天天見到因言獲罪和因書招辱的恐怖場面,特別是岳父錢基博先生打成右派以後,石老師不僅自己不敢著述,還把錢先生未付梓的著述也付之一炬,這樣,他自然就從治學的嚴謹變成了處世的拘謹;二是石老師對學問、人生和著述可能有自己獨特的體認。錢鍾書先生諷刺今人讀一本書便寫兩本書,現在可能有人不讀杜集就能寫出“杜甫接受史”,不懂ABCD就能寫出中西比較文學的鴻文。與這種才俊相比,石聲淮老師讀進的書與寫出的書真不成比例。不過,我們大可不必為石老師遺憾,這也許正是他“求仁而得仁”。在我所見到的老一輩學者中,只有石老師謹守孔子“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遺訓。石老師求學以為己,其旨在因心以會道,今人求學以為人,其意多在借學以逐利,寫書以邀名。到底何者為得?又何者為失呢?

我讀大學時受業於石老師,研究生畢業後又親承謦欬,但我一直不敢寫對先生的紀念文章,也很少向別人說起自己是石先生的學生,我覺得自己的學問才華都不配。要不是《華中學術》主編張三夕兄昨天向我約稿,我可能一直將對石老師的思念藏在心底。晉朝東海王司馬越對他兒子說:“夫學之所益者淺,體之所安者深。閒習禮度,不如式瞻儀形;諷味遺言,不如親承音旨。”我自己雖然沒有什麼學問,但有幸當過石聲淮老師的學生,又有幸很長時間在石老師指導下工作,所以有幸“聞”到過學問的“氣味”。

2013.1.16於華師

南門劍橋名邸楓雅居

原刊《華中學術》2013年第5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