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漁還溼”後洪澤湖漁民的新生活

“退漁還溼”後洪澤湖漁民的新生活

冬天裡聚在一起編織“方籃”,既是老一代漁民謀生的手段,也是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

69歲的孫永亮曾經是島上被公認“見過大世面”的人。

27歲的時候作為生產隊長,他參與了圍土造島的全過程;35歲那年,他成為當地水貂養殖場的廠長,代表縣裡參加過全國的“外貿會議”;46歲之前, 他幾乎跑遍了華東和華南的所有省會城市,他甚至能一口氣說出當年中央政治局和省四套班子所有領導的名字。

現如今,孫永亮和島上絕大多數老頭老太一樣,像一條跑不動的老木船,靜靜地停靠在洪澤湖北岸的萬千溝壑裡,聽快艇穿梭,看日升月落,思過往今昔。

洪澤湖溼地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也是江蘇省最大的淡水溼地自然保護區。北岸的泗洪縣擁有洪澤湖40%的水域面積,上世紀90年代,這片水域曾經被一片密密麻麻的網箱包圍,粗放的養殖方式和盲目追求經濟效益的捕撈行為,破壞了洪澤湖溼地的生態環境。2004年起,包括泗洪縣在內,沿湖地區相繼啟動了“退漁還溼”等在內的一系列生態恢復工程,養殖區內大片塘口和網箱被收回,無節制的捕撈行為被限制,傳統漁民的身份也因此發生了不小改變。

泗洪縣沿湖有8個鄉鎮3.6萬漁民在“退漁還溼”範圍內。春節前夕,記者探訪了這個中國第四大淡水湖中唯一有人居住的小島——穆墩島村,瞭解“退漁還溼”後島上漁民的變化,感受老中青三代漁民不一樣的“靠水吃水”生活。

“退漁還溼”後洪澤湖漁民的新生活

結婚30年,錢其坤和妻子馬長平第一次笑得如此開心。

“漁民上岸”三十年後,他又把家重新搬回到船上。

從11月到次年6月一年七個月的禁捕期內,孫永亮白天的絕大多數時間,在用於編織一種叫“方籃”的捕蝦籠。這個長約30CM寬約10CM高約20CM的長方形籠子,是毛竹片和尼龍網經過23道工序的組合體,用作誘捕湖裡的青蝦,這也是孫永亮用來購柴米油鹽等生活物資的主要經濟來源。

捕蝦季節到來的早上,孫永亮會和老伴兒一起,開著以柴油為動力的鐵皮船進到洪澤湖裡,放了誘餌的“方籃”堆在船頭,兩個“方籃”之間相距2.5米用一根長繩相連,800多個這樣的“方籃”連成約2公里的長龍,依次沉入湖底。第二天早上再依次“收籃”,將捕獲的青蝦取出後,再次放上誘餌將“方籃”重新投入水中。

這樣重複的捕撈作業大約會持續三個多月時間,“好的時候一天能捕到二十來斤,差的時候只有六、七斤吧。”孫永亮說,一個捕撈季下來,總收入有七、八千元左右,除去柴油和蝦籠的成本,純收入在五千元上下,老孫每月還有135元的養老金可領,再加上老伴兒的養老金,孫永亮一年的收入有大幾千元,“身體不好醫生不讓吃肉,這收入我們老兩口生活足夠了。”

孫永亮沒有養殖塘口,受“退漁還溼”政策的影響不大,但會受到禁捕期的限制,又因年齡偏大辦不了拖網捕撈證,只能從事捕撈青蝦作業。“重活也幹不了,湖裡取財看不見,能捕多少全靠老天爺賞。”

編“方籃”是島上漁民都會做的祖傳手藝。象孫永亮這樣“靠老天爺”吃飯的漁民不多,多數都是沒有養殖塘口,子女也不在身邊的老年人。86歲的周梅鳳四個兒女,其中三個在外地打工,她和小女兒住在島上,她編“方籃”不為自用,而是賣給別人,“10塊錢一個,一天最多能編12個。”除此之外,她還有一份村保潔員的工作,每月也有一千元的收入。

穆墩島是在1966年“漁民上岸”背景下圍土造島逐漸而成的洪澤湖裡唯一有人居住的湖島。圍土造島後孫永亮曾自建了三間磚瓦房,後因開發原因被徵收拆除。2014年他花九千塊錢買了別人一條水泥船,在國家實施“漁民上岸”政策三十多年後,他又重新把家搬回到了船上。用他自己的話說,在島上生活了一輩子,人老了,哪兒也不想去了,這叫故土難離。

孫永亮有個養女已經遠嫁他鄉,他和老伴兒兩人生活在船上,船上的“家”簡單幹淨,冰箱空調等現代化家用電器齊全,也有兩樣“古董”,一個是1978年花8塊錢買的一張小八仙桌,另一個是花50塊錢請人打的衣櫃,“這都是結婚時的東西,人老了懷舊,捨不得扔,一直留著用。”

穆墩島面積僅1.72平方公里,村子因島而取名穆墩島村。全村6個村民小組2800人口,2012年時村裡集中建了1萬多平米的康居樓,但現在村裡居住的不足200人。有不少人離開島定居到了鎮上或縣裡,還有近三分之一長期分散生活在湖裡的船上,而留島的200人中,有一半多是和孫永亮一樣60歲以上的老漁民,他們每個人都有不想走、走不了的理由。

“退漁還溼”後洪澤湖漁民的新生活

穆墩島村裡僅有的一排建築物


“退漁還溼”後,他們依然還是養蟹人

穆墩島的漁民整體而言並不貧困。

島上沒有一寸種糧食的土地,靠著有近9000畝水面的水產品養殖和捕撈業,穆墩島村2013年的人均收入就已經超過了1.4萬元,島上40歲上下的壯勞力幾乎全部掌握養殖技術,尤其是螃蟹養殖技術,他們自稱是一代只會養蟹的漁民,錢其坤是其中之一。

50歲出頭的錢其坤個頭不高,性格偏內向,初遇陌生人沉默如冬日裡的洪澤湖水,但聊起養蟹時則判若兩人,從如何採購蟹苗,到怎麼種植水草,從如何調解水質,再到怎麼投餵管理,講的頭頭是道。

1996年以前錢其坤在運河上“跑船”,把北方的水泥煤炭等運到上海、杭州,再把南方的陶瓷建材等運到徐州和濟寧。1996年,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時,他把船賣了上岸,圈起了一塊塘口開始養魚,“跑船也好,養魚也罷,都很辛苦,但也都賺不到錢,免強養家。”

2009年起,錢其坤跟著別人一起養起洪澤湖大閘蟹,三年後,老錢的養殖塘口發展到了三個近150畝。“趕上那兩年的市場行情好,每年有差不多30多萬元的收入。”靠著養蟹,他給兩個兒子在鎮上買了房娶上媳婦,他也和妻子馬長平於2017年搬進了島上新蓋的康居樓。140多平米的三室一廳,四面牆上貼著瓷磚,55寸液晶電視,雙開門冰箱,“16萬多買的,裝修花了小30萬。”

三年前,錢其坤三個養蟹塘口中的兩個因“退漁還溼”而退出恢復成了溼地水面,兩個兒子則離開了島村,到龍集鎮附近去承包別人的塘口繼續養蟹。留下的一個45畝的塘口,是島上最後的“退漁還溼”之地,“如果這個塘口也被收回,那整個穆墩島將沒有人工養殖塘存在,我也只能另謀出路。”

錢其坤的妻子馬長平說,“退漁還溼”是國家政策,肯定會支持和響應,但她還是希望能越晚退越好,“趁著還能幹就多幹幾年,賺點兒錢養老,要不老了指望啥?”

“包括我在內,很多人只養了一年左右就‘退漁還溼’扒平了塘口,政策是退塘補償每畝1500元,而多數人是1萬多元一畝買來的,明知是虧但必須得退。”穆墩島村有多少人養蟹,村主任殷茂膽瞭如指掌,有多少人退塘後帶著技術到外地繼續養蟹,他也能說出個十有八九,“一方面是大家都掌握了養蟹這門技術,捨不得丟下,另一方面,四五十歲的年齡,到工廠裡打工也沒人要,即便有工廠要也得從頭學起,還不如養蟹時間自由。”殷茂膽說,養蟹能賺錢,這是“退漁還溼”後村裡多數人哪怕到外地也繼續養蟹的主要原因。

“退漁還溼”後,他們依舊還是養蟹人。和錢其坤一樣,段夫剛也是首批“退漁還溼”主動退出養蟹塘口的支持者,不同的是,塘口退出後他搬離了島村,把家安到了7公里外的安河口,在當地承包了一處50畝的塘口繼續養蟹,同時還開了一間經營與水產養殖相關的水質調節、病蟲害防治藥物的店鋪,取名“夫剛魚藥”。 “想著是既能輔助科學養蟹,又能多一份收入保障。”

讓段夫剛沒想到的是,這個“夫剛魚藥”店,卻似乎正在改變著他讀大四的兒子段元璋的命運。

“退漁還溼”後洪澤湖漁民的新生活

孫永亮和他在船上的家


他把養殖當成職業,而不單是養家的工作

“他可能很會養,但不一定會學習新技術。”段元璋這樣評價他的父輩漁民們,在他眼裡,父輩們講的是“科學”養殖,而他們是在利用知識養殖,“科學只是知識的一部分。”他們則是善用知識並把知識運用到純熟自如的一代。

作為穆墩島村第三代人,嚴格意義上講,正在讀大學的段元璋還算不上是漁民,但他的志向是希望自己將來從事水產養殖職業,“請注意我說的是職業而不是工作。”

“這是一臺採用光透原理來分析水質的檢測儀,比如要測氨氮成份,樣本滴入後通過光透原理,可以看到絮凝狀物,透光比例不一樣,最終測出的PH值就不一樣,再根據PH值和氨氮之間的數據關係,來分析硫化氫和亞硝酸鹽的含量,最終確定水質的好壞。”

很難想信這些聽起非常專業的化學術語,是出自一位攝影專業在讀的大學生之口。段夫剛經常去外地聽一些關於水產養殖的專家講課,“有時候講座和出蟹時間衝突,他就會讓我去聽。”段元璋說去年他替父親去華中農業大學聽了一堂水產課,一週時間聽課費花去了5000多,但值,“學了很多水產知識,包括混養技術、魚病學、微生物的培養等,在淨化水方面,不光在養殖中能用得到,放大了說包括城市汙水處理都能用得到。”

“將來我會把我學到的知識用到水產養殖這份職業中,選擇相信我們家技術的人,也同樣能有機會分享我們家的養殖經驗,大家一起富嘛。”這是新一代穆墩島漁民的想法,他們並不自私,值得注意的是,有這種想法的年輕人並非段元璋一人。

30歲的田千春早在2015年就在網上開辦了穆墩島村第一個水產品銷售店鋪,除了銷售自己養殖的螃蟹外,還幫著村民在網上銷售,甚至無私幫助一些有需要的村民註冊開網店。“這一代年輕人的活法與我們確實不一樣。”說起不在身邊的兒子,錢其坤不停地搖頭說,看不懂,理解不了。段元璋的評價是,與父輩們相比,他們這一代是“自帶流量”的一代人,他要做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新漁民。

“退漁還溼”後洪澤湖漁民的新生活

每逢重要節日掛國旗,是穆墩島漁民的老傳統


後記

截至2017年底,泗洪縣已累計退漁還溼了13萬畝溼地面積。不久前又公佈了2018年度洪澤湖退漁還溼工程實施方案,包括城頭、臨淮、半城、陳圩、石集、瑤溝、雙溝等7個沿湖鄉鎮在內,將再實施退漁還溼面積約2.73萬畝。分配給半程鎮3000畝的任務全部在穆墩島村,“全村還有9200多畝養殖塘口,最終將會全部退完,說心裡話,動員漁民退塘,就如同動人家的祖墳一樣難,但再難也得推進,要不咱當這幹部幹嘛?”殷茂膽說。

幾年前患了一次輕微腦梗,孫永亮留下了一點兒不太明顯的後遺症,醫生說飲食習慣一定要改,但幾十年來看新聞聯播的習慣他改不掉,也不想改,“從那裡面能看到最新最權威的中央政策,和中央對農民的關心。”

段夫剛和錢其坤也有個近年來才養成的習慣,會時不時在朋友圈裡發幾張自家養蟹塘口和自認為能代表養殖成果的肥蟹照片。在推銷自己的同時,也不忘轉幾段不葷不素的段子活躍氣氛。

段元璋和田千春等年輕人的生活則輕鬆得多,多數時候人們看到的,是他們戴著耳機聽著不知道什麼風格的音樂,眼睛盯著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機遊戲。而看不到的卻是他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突出迸發出來的、令老一代漁民所無法理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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