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山河,一夜白頭

夜色山河,一夜白头

第一場雪終於還是來了,是新鮮的雪——乘著新年馬車來的,能不新鮮?

雪在我的窗前,一粒一粒的碎屑落下,我的燈光託不住一粒雪。它們看都不看我一眼,它們有自己的歸處,地上的灌木叢,還有草坪,先落下的雪在等著它們,凜冬已至,雪也是要抱團的。

雪從一個家,飄向另一個家。

有些雪經過我的窗前,更早的雪經過的,是我家門前。

我在城市的時候,雪不願駐足,只有回到鄉下,雪才挨挨擠擠地往我家裡跑。

少年拉開屋門,嘩啦一聲,門口堆積的雪向著屋裡的溫暖砰然倒下。少年為之一驚:剛剛在夢裡的雪,怎們都跑到門外去了?是少年驚擾了雪的夢,還是雪一夜都在田野裡奔波?

少年走到屋外,院子裡留下他深淺不一的腳印,鳥便撲稜稜地飛來,在少年的腳印裡尋找夜裡遺落的糧食。

少年小小的身影立在院門之外,他已分不清哪是父親的菜園,哪是正在生長的麥田,他只記得,菜園和麥地只隔著一條細細的田壟。一夜之間,雪像一隻碩大的手掌,抹平了菜地和麥田的界限,還有更遠的麥田。天地一片混沌的明亮,無遮無攔,連同更遠的河堤,以及河堤下的河面,此刻,都該被雪覆蓋了吧。

夜色山河,一夜白头

那個少年心裡漫起一絲憂傷,本來,他是計劃要去河堤上掃樹葉的。河堤上的闊葉楊光禿禿的,像白色畫布上勾勒的線條,樹葉遍佈河堤,清冷的早晨,該把那些樹葉收拾回家。他喜歡掃樹葉時沙沙的聲音,尤其在有著薄霧的早晨,細碎的聲音是他和自己的對話。

雪隱藏了樹葉,也消解了少年的計劃。

他有些無所事事,突如其來的雪讓他有些很不適應。

從他記事,院子旁邊的馬路上,總是在冬天留下兩條深深的車轍,如同兩行鐵軌。鐵軌是鋼鐵的,冰冷,屬於城市和遠方,鄉下的車轍是泥土的,太陽一曬,說不出的溫暖。馬車咣咣噹當地駛過,變成了一個黑點;牛車吱吱呀呀地碾過,也變成了一個黑點。下雪的時候,車轍隱藏在厚厚的雪下,行人並不陌生,無論是馬車還是牛車,一樣從容地順著車轍回家。雪可以掩埋一切,唯獨埋不住回家的路。

下雪之前,父親已經給家裡每個人編了一雙麻窩子,用麻繩繫著,像從地裡收穫回來的大蒜。那些麻窩子掛在西屋的山牆上,等雪的日子,兄弟幾個對著麻窩子指指點點,誰都能準確說出哪一雙是自己的,每一次指點,都是對雪的一次祈禱。

夜色山河,一夜白头

雪終於來了。

麻窩子從山牆上取下,我們歡呼著衝向它們,急不可耐地套在腳上。

父親在一旁,抽著香菸,一隻手抄在褲兜裡,笑眯眯地看著我們。

霜降之後,河岸上的蘆葦開始枯萎,蘆葦花一片蒼茫,父親佝僂著腰身在蘆葦間出沒,蘆葦花是白的,父親的頭髮灰白,和天空一樣的灰白。父親用鐮刀割下蘆葦,打捆,並不急於拉回家,而是放在河邊曬乾。空閒的時候,父親坐院子裡的一條長凳上編麻窩子。用一塊木板,根據每個人腳的尺碼鋸成相應的大小,用刀削成鞋底的形狀,再用鑽頭沿著鞋底鑽一圈小小的空洞,把麻繩從小空裡穿過去,經緯交織,最後收口,就成了麻窩子。為了保暖,僅有麻繩是不夠的,必須把蘆花和麻繩一起編制進去才能密實,防風又暖和。

父親編麻窩子時,騎坐在長凳上,麻繩輕柔地在他手裡翻飛,加入蘆花的時候,總有細細的蘆花飛起來,再落在父親的頭上和身上。半天下來,父親身上落滿了蘆花,一副冒雪歸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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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讀書,才知道蘆葦還有個詩意的名字,蒹葭。《詩經》裡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蒹葭讀出來好聽,但很陌生,不是我們嘴裡的蘆葦,也從不生在在我們熟悉的河邊。我們的河邊,長滿了蘆葦。

我們穿著麻窩子,憑著對村路的記憶,從一家走到另一家,用腳印把一家一戶連接起來。更多的孩子從家裡出來,互相看著腳上的麻窩子,爭論著誰父親的手藝好,打打鬧鬧地散落在村莊裡。

太陽便暈黃地掛在東邊了。

炊煙開始升起,青灰色的煙越發顯出雪的潔白。

直到各家父母站在家門口喊著自己孩子回來吃飯,我們才從河邊、從麥地深一腳淺一腳回來。村裡的路上,立刻變得凌亂不堪。

有雪,每一個冬天才飽滿豐潤,每一個村莊才能凸顯平日裡覺察不出的熱鬧。

後來讀《三國演義》,讀《水滸傳》,總覺得書裡寫的雪要比我們平日裡見到的雪浩大。看“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杆花槍,一壺冷酒,一片白花花的山林,一座破敗的古廟,那才是快意恩仇的所在。手刃仇人之後,林沖突然失去了方向,他抬頭看天——“看那雪越發下得緊了”,我們讀了,心都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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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關羽、張飛去拜見高臥隆中的諸葛亮,一條山陰道上,大雪飄飄灑灑,三人恍恍惚惚,忽然看見一個老者,騎著一頭毛驢,攜著一壺老酒,踏雪行吟而來。我想,那時,劉備他們肯定精神為之一振。老者是諸葛亮的岳父黃承彥,人是不是隱士不重要,老人口中吟的詩卻大好,“一夜北風寒,萬里彤雲厚。長空雪亂舞,盡改江山舊。仰面觀太虛,疑是玉龍鬥。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長空闊,毛驢小,江山舊,梅花瘦,如果是詩人見了此情此景,定當披衣下馬,從此消解了英雄心,一個轉身,歸田園去。但劉備不是詩人,是梟雄,梟雄可以橫槊賦詩,也可以對著隱逸的景色陡生一統山河的壯志。“亂銀堆滿臥龍崗”,原就是給劉備準備的。

書是一艘船,也是一張票。書讀多了,離家就遠了。

在城市生活久了,心就變得小了,都知道冬天是要下雪的,但每一次雪來,都會引發無數驚歎。天才開始陰沉,微信圈裡就有了某時某刻下雪的預告,於是有人握著手機,盯著屏幕,痴痴地等,等雪來,等著拍一張稀稀拉拉的雪景。

這樣的雪,不是下在田野,不是落在屋頂,是下在網上,是“互聯網+雪”。

夜色山河,一夜白头

雪來了,人們一邊通過手機欣賞雪景,一邊關緊門窗,把寒冷關在屋外,也把雪花放逐在另一片天地。

像這個晚上,雪開始紛亂地下著,我忙著把陽臺上的花花草草統統搬進屋裡,花草們太嬌貴,經不起寒冷。小的時候,在鄉下,人們把那麼多麥苗都扔在雪地裡,誰聽說哪一棵麥苗凍壞過?

公元1632年12月,杭州大雪,住在西湖邊的張岱突然生出賞雪的情致。於是趁著夜色,乘一葉小舟,披一領大氅,攜一盆炭火,向西湖中央搖去,遠遠看見“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這才是真正的賞雪,會人才會賞雪。

賞雪,是要有心境的。一個人可以獨自踏雪,尋一方靜謐和幽思;一群人可以結伴賞雪,志同道合趣味相投,圖的是甚歡的相談。

張岱是幸運的,在雪夜的西湖之上,他全做到了。

張岱到了湖心亭上,已“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於是三人同飲。飲酒的時候,話當是不多的,雪夜偶遇,有雪打底,話本來已是多餘。回程時,搖船的艄公喃喃說道:“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看看,置身於那樣的情境之中,連艄公也成了詩人、哲人。

夜色山河,一夜白头

此刻,外面雪下得越發緊了。合肥沒有西湖,酒是有的,酒本來就該是雪的標配。有朋友在微信裡發出雪夜喝酒的邀請,看看窗外寂靜的夜色,這的確是個誘人的念頭。朋友在城北,我在城南,想想要穿過一座城市去喝一場雪酒,大費周章,一念剛起,一念已散。

終究不是張岱,成就不了一場雅緻。

合肥剛開始飄雪的時候,我的朋友李丹崖正行走在亳州的小巷裡,看到“雪落在老街的懷裡”。他說的老街,是亳州的老城區留存的幾條手工業街道,有著青色的磚青色的瓦,有長條石鋪成的路,還有有尖尖的屋頂。雪堆積在瓦屋的頂上,才好看,才是中國畫。丹崖是個作家,被雪擁抱的老街,在他眼裡,就是他的“夜色山河”。

在他的夜色山河裡,他可以隨便走進一家小店,叫一碗滾燙噴香的羊肉湯,撒上足夠多的香菜末和蔥花。屋外雪水淋漓,屋內丹崖微汗涔涔。這樣的山河,誰不怦然心動。

我的夜色山河在哪裡?

城市下雪的時候,只能獨自呆在書房裡,人的思緒也是散的,最適合的是讀閒書,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漫無目的地翻著,每一個字都是紛亂的的雪花。

但文字照亮的,只是眼前的一點,倘能像張岱那樣雪夜泛舟,才能讓大境界豁然開朗。

所以,雪夜讀書,是容易白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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