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捨一口西瓜醬

难舍一口西瓜酱

颱風“安比”到來之前,合肥已經開啟燒烤模式多日,高溫炙烤之下,人的食慾也被蒸發,吃什麼都無胃口。

下樓買西瓜,雖然西瓜也被曬得熱嘟嘟的,但瑩瑩的青綠還在,想到抱回家,用涼水浸泡後,瓜皮更綠,瓜瓤更紅,瓜子更黑,一口咬下去滿口涼津津,也算是酷暑中的清涼了。

電梯裡遇到樓上的鄰居,皖北老鄉,一個70多歲的大媽,獨自一人來合肥照顧藉讀的孫女。她手裡拎著幾個饅頭,“天熱,孫女在學校不回來,一個人不想吃飯,更不想做飯,買個饅頭,抹上醬豆,湊合一頓吧。”

她這一說,我饞得呀,口水差點下來。

是啊,要是有一碟西瓜醬,什麼金風玉露,統統不在話下。

中午放學回到家,竟然看到院裡的樹蔭下堆著幾個滾圓的西瓜。平素,我媽很少買西瓜的,就是買,頂多買一個。晚飯後,打掃好院子,灑上水,一家人圍坐在方桌前,看著西瓜被剖開,切成牙,父親一手拎刀,另一隻手一揮,“吃吧”,我們兄弟幾個的手迅速地從四面八方伸向早就瞅準了的那一塊,一天的暑氣便在汁水淋漓中慢慢散去,連夢都是香甜的西瓜夢。

吃過午飯,我媽把早已洗乾淨的醬缸拿出來,把“捂”好的黃豆端出來,我爸拎著刀,威風凜凜地站在西瓜前,準備“殺”瓜。

田地裡的豆秧綠油油的,還沒有結莢,那是農人們第二年的念想。

难舍一口西瓜酱

下西瓜醬須用前一年的黃豆,金燦燦的,帶著陳年的色澤。

在此之前,我媽已經黃豆篩選了幾遍,必須選用粒圓飽滿的黃豆,下鍋煮熟,瀝乾水後裹上面粉,在竹匾上攤勻,再蓋上棉被或者麥秸,放在無人居住的房間裡。這個過程就是“捂”,黃淮流域做醬豆,一般都叫“捂醬豆”,或者“下醬豆”,其實是兩個過程,第一個過程是先讓黃豆發酵,之後才是“下”。幾天之後,在悶熱潮溼環境下發酵的黃豆長出潔白的鬚毛,再過兩天,白毛變成綠色,即可拿到太陽下暴曬。

暴曬後的黃豆,帶著蔫頭巴腦的綠色,極不討人喜歡,聞著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臭味。有人帶來日本的納豆,味道是極臭的,大約製作工藝和“捂醬豆”差不多吧,所以才會有令人掩鼻的味道。但也可見,喜食怪味,原不是中國人的專利。

我媽把灰綠色的豆子倒進缸裡,我爸則把西瓜切開,把瓜瓤掏出來,我媽鋪一層醬豆,我爸鋪一層西瓜,一層暗綠,一層水紅,缸裡,便是一派丹霞地貌了。

难舍一口西瓜酱

下醬豆的時候,我們屏住呼吸圍在一邊,生怕自己的聲音打斷了那個絲絲相扣的過程,父親當然知道我們的心思,也明顯聽出了我們一次次咽口水的細微聲音,所以,在掏西瓜瓤的時候,故意留多一下。帶著不多瓜瓤的西瓜一到我們手上,立刻被切開,每人捧著一塊,把瓜皮從紅啃到青,才戀戀不捨地扔下。就這,已經足夠讓我們快活一天的了。

接著,是要放鹽,鹽和醬豆的比例是“一斤豆子四兩鹽”。最後,再把一鍋煮了八角、花椒、茴香殼、辣椒、桂皮又冷卻了的水倒進缸裡,“下醬豆”的過程就完成了。

剩下的,交給時間和陽光。

那才是最好的魔術師。如果說把黃豆、西瓜、鹽搭配在一起是人的發明,那麼,沒有時間的催化,黃豆斷不可能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涅槃,也不會成為餐桌上勾人食慾的美食。

难舍一口西瓜酱

下好的醬豆要用一塊紗布封口,置於太陽下慢慢地曬。這個過程中,醬最忌生水,所以每天晚上要把缸端進屋裡,防止露水滲入,天亮後再端出去。如果遇到突降暴雨又來不及把缸收進屋,那一缸醬豆就算壞了,會讓人心疼半年的。

曬醬的過程要持續半個月,中間要用勺子攪動,才能讓醬曬得均勻。這中間發生了什麼我們無從知道,我們只能看到一缸醬變得越來越粘稠,顏色也開始呈現薑黃色,帶著明顯太陽氣息的醬香味越來越濃,那是從土裡收穫的糧食和太陽混合的香氣。以後的日子又多長,這種氣息就陪我到多遠。

陳曉卿的《至味在人家裡》書裡有一篇文章《一罈醬,四十年》,寫的就是西瓜醬。他說:“關於食物的記憶總是綿長的。很多朋友在《舌尖2》裡看到了西瓜醬這個段落,那壇醬,姥姥大約用了不到兩個星期就能做好。而對我來說,醞釀和發酵這一切,用了將近40年。”

陳曉卿和我的老家都在淮北平原上,只隔著一條汴河,風俗大體相同,更相同的,該是永留在胃內的記憶。

《舌尖上的中國2》裡說西瓜醬能保留住夏天西瓜的味道,對此,我更願意看作是一種詩意的表達。

难舍一口西瓜酱

事實上,西瓜的味道經過鹽的浸漬和洗禮,在醬豆中已經微乎其微。我一直懷疑,如果“下醬豆”時不放西瓜,醬豆的味道應該不會有大的變化,只不過,放了西瓜的醬豆多了一份清潤,如同鄉村土路上行走的青衣書生。

無論如何,“西瓜醬”要比“醬豆”多一份清靈,但這不是夏天的味道,是西瓜的靈氣,只有水果才有的靈氣。

在黃淮平原上,醬是家家戶戶必備的佐餐,甚至,很多時候,醬可以代替菜餚。一鍋白花花暄騰騰的饅頭出鍋,掰開,夾上一層西瓜醬,面的甜,醬的香,還有濃縮在醬裡的西瓜清涼,還有什麼能勝過這樣的美味呢?

所以,孔子說,“不得其醬,不食”。孔子是山東人,山東自古就盛產大豆,孔子這句話至少透露兩個信息:第一,春秋戰國時,大豆就已經被用來做醬佐餐了;第二,孔子也是個懷舊且戀家的人,無論是落魄時急急如喪家之犬,還是得意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他都沒有忘記那一盤不顯眼的醬豆。

只不過,孔子吃的醬,肯定不是西瓜醬,因為,西瓜是從唐代時才傳入中原的。

真為孔子的口福感到惋惜。

(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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