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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最鮮明的“春節恐懼症”患者，是《老友記》裡的莫妮卡。每當感恩節或聖誕節來臨，她媽親自駕臨時，她總戰戰兢兢。那位愛玩找茬遊戲的媽，總能在一桌宴席裡，找到蝨子，並挑在刺刀上，遞到她目下：“你還沒有男朋友？工作還沒找到？”甚至哥哥闖了禍，媽媽也要把炮口對準莫妮卡：“你是不是知情？”
初看時還在讀書，覺得莫妮卡那欲哭無淚的表情可憐又可愛，沒想到過幾年，便長在了我自己臉上。
“升職沒?戀愛沒?買房沒?換車沒?打算生二胎不?”——無論春節期間氣溫如何，這道冷空氣，總要在那幾天，掃遍大江南北。
為什麼難得歡聚時刻，至親們要互相傷害呢？
弗朗索瓦·歐容把這愛恨糾纏的答案拍成一部懸疑劇。電影《八美圖》裡，他招來於佩爾、艾曼紐·貝阿、凱瑟琳·德納芙，在豪華莊園裡玩真實版狼人殺。
聖誕節假期，少女蘇珊回家度假。白雪覆蓋的莊園裡，住著蘇珊的父母、妹妹、老外婆和姨媽，還有兩位女傭，和時不時上門打秋風的姑姑。
正在一家團聚之時，一家之主突然被發現死於床上，背上插著一把水果刀，血跡斑斑。大家慌忙中準備報警，卻發現大雪封路，電話線也意外斷了，於是順理成章得出結論，兇手一定是這至親的八美之一。
至親者為何有至仇？
因為愛呀，因愛生期待，因期待又生貪婪、失望、嫉妒與恨。
血脈製造了最溫情柔軟的牽連，但更因這牽連的緊密，暴露出更多、更肆無忌憚的幽暗：
老外婆曾為了錢，毒死自己的丈夫；女傭和主人有染，原來是因為愛慕夫人；少女蘇珊是養女，現在卻懷上養父的骨肉；夫人有一個墨西哥情人，正打算離開丈夫……
故事接近尾聲時，死去的人的房間傳來一聲槍響，原來男主人並未被殺害，這是唯一真愛父親的小女兒為他製造的鬧劇，她想讓父親看清環繞在他四周的人的真面目，沒想到他會受不了這真實的刺激，舉槍自盡。
所以長輩們還打算再逼問小輩隱私，順帶自我解嘲“一家人，講講真話怕什麼”嗎？
自家人吃吃喝喝就好，真話講來講去，傷感情。
我們的團聚日固定節目是全家圍看喜氣洋洋的春晚，而瑞典人，闔家團聚夜都是留給伯格曼的。
電影《芬妮與亞歷山大》一開場，便是瑞典貴族的閤家團圓演。老貴族宅邸裡，住著老夫人和三個兒子。
老伴已逝，但年輕時的情人褪去青絲，依然和老夫人溫柔相伴，執手懷想往事。大兒子，財大氣粗、私生活放浪，團圓夜也不忘與瘸腿女傭暗通款曲。二兒子掌管劇院，雖經營能力有限，但兢兢業業，聖誕節時將自己累死在演《哈姆雷特》的舞臺上。三兒子雖為教授，但債臺高築，坐在無火取暖的房間裡，與妻子垂淚相對，即便如此，在喝醉時，他依然不忘把孩子們叫到樓梯間給他們表演保留節目：放屁。
所有人都各懷苦樂心思，飲下最後一杯闔家團聚的美酒。
聖誕後，芬妮與亞歷山大的父親去世，媽媽帶著他們改嫁冷酷的主教，下一個聖誕，陪伴他們的就只有殘羹冷炙和緊鎖的鐵窗了。
從前懷中摟著娃娃便酣睡到天亮的孩童再也不再，哪怕最後回到祖母家，仇敵繼父也葬身火海，但經過死亡與分離，他眼中已經有了幽靈。
新生兒出生、小孩子長大、老年人老去，人世間聚聚散散的波瀾終究會被接替的時光取代，永不停歇的，唯有生活本身。片子末尾，大家為新生兒再次歡聚時，那意味已經是“輕舟已過萬重山”。
將伯格曼視作父親的李安，在拍團聚故事時，點出的是華人對家庭那份難講明也難割捨的情感牽絆。
《飲食男女》一開場，郎雄老師扮演的父親準備家宴的場景，便是華人熟悉的春節序幕：熱騰騰的鍋灶上，坐著熱騰騰的鍋，鮮靈靈的青菜邊，遊著鮮靈靈的魚。
可惜的是，這桌宴席陰差陽錯就是沒吃成，老父親被舊同事叫去解圍，三姊妹也各有各的情感難題。全家人再次坐到一起，別離曲也逐漸奏響。
華人的家庭團聚，沒有濃重的宗教色彩，但人情牽絆更濃烈。關於職業承繼、關於情感距離、關於倫理角色，每一個都是夠全家人一踉蹌的衝突。
在一桌團圓飯裡，從叛逆的二女兒、到當夠大姐要去享受自由的大女兒，再到盡心盡力照顧全家的老父親，都一邊想著從大家庭分化獨立，一邊對大家庭的其樂融融懷抱留念與愧疚。
據說，西人在回答“我是誰”時，第一瞬間的反應是“上帝的子民”，而華人則記起“我是誰的子女，誰的父母”這樣的家庭角色。因為這深刻的文化認同，華人的團聚，自然更多難以言說的牽絆與哀愁。
我身邊有許多小朋友在假期開始時，哭著回家。假期結束後，又抱著家鄉特產哭著復工。
起初是怕那幾句追問，最後是後悔沒有在短暫的相聚裡待對方足夠溫柔。
在別離那刻，價值觀的衝突、對生活狀態的焦慮漸漸消失，對分離，與分離導致的陌生的恐懼、對雖為骨肉至親，但生命終究有不同流向的憤怒，化作離愁湧上心頭。
於是，只好期待來年的春節聚會，自己能再溫柔一點。
這樣兩難的，複雜的，刺痛與溫柔時時交戰的，或許才是過年團聚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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