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煒:關於偉大的一個註腳

刘炜:关于伟大的一个注脚

對於更廣泛的大眾來說,姚明才是兩人中首先被提及的那個人,劉煒是姚明故事裡的配角,而不是反之。當人們談論姚明如何開啟一個時代的時候,劉煒往往是用於論證姚明之偉大的註腳。

文|謝夢遙

攝影|尹夕遠

那個決定

他承認,在最初的兩年裡,他與姚明完全斷了聯繫。

沒有人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他們是兄弟。劉煒和姚明都是1980年出生,14歲就認識,一起被招進上海青年隊。劉煒16歲先進了國青隊,他給姚明展示球衣:「看到吧?感覺好極了。」但姚明是兩人中更早進國家隊的那個,他也以同樣方式激勵過劉煒。「我們一直是朋友。我看美國大片《兄弟連》的時候,就想到和劉煒一起一級級球隊晉升的歷程。」姚明在自傳中寫道,「許多人一起開始,但一個走了,又一個,再一個,最後,只有少數人留下。留下的越少,就越特別。」

他們在2002年攜手終結八一隊的六連冠,為上海大鯊魚隊奪下CBA冠軍。那之後姚明去了NBA的休斯頓火箭隊,通過MSN,他們保持著緊密的聯繫。到夏天國家隊出征時,他們就又變回了室友。兩人喜歡打魔獸世界,各自女友(後來的妻子)王衛婷和葉莉也被拉下水,四人聯機打。

唯一一次爭吵,要追溯到青少年時期。因為場上意見不同吵起來,他們好幾天沒有說話。還是遊戲化解了這一切。他們中的一個對另一個說:「我們一塊去打遊戲吧。」體校的運動員之家有個遊戲機,兩塊錢1小時。兩人一起出錢,打完就和好了。

但2014年的那個決定讓一切改變了。姚明的決定。這次他們的身份,一個是上海大鯊魚隊的球隊老闆,一個是這支球隊這些年的招牌、球隊隊長。

對於劉煒的朋友徐璐斌來說,那個決定是突然到來的。5月的一天,按照原計劃,他開車去隊裡接上訓練結束的劉煒,幾個朋友約了晚飯。劉煒讓他等一等,「說大姚要找他聊兩句,關於他的後面職業生涯的事情。」姚明的商務車開過來,就等在訓練館外,劉煒上了那輛車。半個多小時後,他下車了。

「上海隊不要我了。」他語氣低沉地告訴徐璐斌。

他的整段職業生涯都在上海隊度過。在剛過去的2013—2014賽季,他可以場均拿下14.1分。現在,合同到期了。姚明不續約了。

「一般這種不開心的事情,他不太會放在表面和講出來的,他不是這樣的人。」徐璐斌說。但那天不一樣,劉煒的沮喪是顯而易見的。「他還問姚明,他說是不是我要價太高了,姚明和他說不是這個。」很快,劉煒似乎已經想好了,將這個消息自我消化,吃飯時他沒再向其他人提及這件事。但徐璐斌能察覺出他的異常,「沒怎麼吃飯」。

對劉煒的妻子王衛婷來說,那個決定,就像是懸了許久的另一隻靴子落地。她記得非常清楚,前一天正逢兒子滿月。過去一段時間,一些徵象與流言已經顯示,事情可能往什麼樣的方向發展,「月子也沒坐好」。但她又隱隱感覺事情不至於此,「姚明他也知道我生完孩子,他還讓他的司機送了玩具到我會所裡面來。」

「這樣一個消息對他來說真的打擊很大。他真的很難受,因為他很注重兄弟之間的感情。他跟我說,如果上海隊給他錢少一點,他也肯留在上海隊,他不想就這麼走了。」王衛婷對《人物》回憶。

「我們還沒談到降薪這一步,反正就是得到球隊的消息,球隊現在考慮重建,劉煒可以轉會。」劉煒的經紀人沙伊峰告訴《人物》。他認為要看到事情好的一面,劉煒去了新疆隊,年薪將近400萬元,幾乎是上一年的兩倍。他理解劉煒的情緒,但他也告訴他:「你首先定位你是個職業運動員,很多東西你要從職業運動員的眼光去看。」

在NBA,不乏功勳老將在職業生涯末年被球隊交易或主動離開的例子。如果理解職業聯盟本質是一門生意,這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資源永遠追求以最有效的方式運轉。

但在2014年之前的CBA,從未發生過核心球員轉會。「NBA球隊年年有重建,老闆可以擺爛。你在CBA可以嗎?」上海隊後衛羅旭東說。對於NBA球隊來說,很多時候,擺爛也是一種策略,因為戰績差的球隊可以在選秀中優先選取高順位的新秀。但CBA選秀尚未有實質意義,球員流動也有諸多掣肘。

在中國的職業聯賽裡,轉會,不止意味著你要為一支陌生的球隊效力,還意味著幾乎全年你要留在那支球隊裡,遠離家庭。這也是CBA與NBA的巨大不同。

賽季結束,NBA球員的時間屬於自己,CBA球員一年最多有一個月假,其他時間都與球隊一起,上海隊連吃早飯都要先集合。夏訓每日三練——以西方運動理念來看,這樣很容易產生身體勞損。如果你有機會與球員們深入交談,他們會承認訓練之辛苦枯燥,幾乎所有人有午睡一兩個小時的習慣,以恢復體力。但另一方面,他們又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23歲的年輕球員王潼回憶,打青年隊時,人人需上交手機以免分心。

劉煒的妻子王衛婷記得,2014年7月1日,劉煒去了新疆隊參加夏訓,聯賽開始短暫地回來過一兩天,再一次見面,已是年底藉著回上海打客場的機會。「特別想兒子,基本上就是靠視頻,天天視頻。」

姚明在去年7月接受《人物》採訪時,婉拒談論當年那個決定。事實上,他從未對外講述過他的具體考慮。

作為在CBA與NBA都有過征戰經歷的人,姚明在2009年買下上海大鯊魚隊時,就啟動了改革。他希望引入美式執教理念與戰術體系,用洋帥鄧華德取代早年栽培過他的教練李秋平。在當時,那同樣是個讓輿論震驚的決定。

「可能從姚明這個角度,他從球隊建設、規矩上面要放在第一位的,『情』字也考慮,但是放在第二位。但我們中國可能『情』放在第一位的。」在最近的採訪中,李秋平對《人物》說。他進而提到自己被替換的遭遇:「(與劉煒)一樣的情況,你想我從小把你帶大,你他媽留口飯吃吃,我也應該混在這裡。」

這位教齡超過20年、率領兩支不同隊伍拿下CBA總冠軍的教練,有一些習慣至今不變,比如不和經紀人談判,他認為經紀人「瞎弄」,只顧抬高球員價碼,不考慮與俱樂部雙贏,「我們畢竟國情在那裡,你不要把美國這套東西、歐洲這套東西(弄)到中國來,行不通的。」

離開上海時,劉煒寫道:「來機場時,兒子還在睡夢中,只能小心翼翼地親了親他的臉。多少次從這裡出發,是代表這座城市外出比賽,而這一次出走,卻要成為暫別的開始。接下去的日子,大家都要好好的,謝謝。」他的微博不再更新,時間線停在了那一天。

微博認證改了——那是微博官方自行修改,不再是上海大鯊魚隊隊員,但他的微博名字還是「大鯊魚劉煒」。那是一個清晰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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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邊緣出發

在那場轉會發生的4年多之後,面對《人物》記者的追問,劉煒依然不願意對那段經歷予以評價與回望。「有很多複雜的關係在裡面。我們自己釋懷就可以了。」他有一張窄窄的臉,小嘴巴,小眼睛,笑起來就眯成縫,永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几歲,似乎缺少一點巨星光環與霸氣。對於他這樣一個1米9身高的人來說,他的嗓音很清亮。

對於更廣泛的大眾來說,姚明才是兩人中首先被提及的那個人,有著更大舞臺和成就。即便是那些肯定劉煒價值的人,也會著重強調姚明的存在——如果劉煒是那個與姚明最有默契的搭檔,國家隊值得有他一席。劉煒是姚明故事裡的配角,而不是反之。他是那個給姚明傳球的小個子。那個在美國耐克訓練營讓姚明吃兩個漢堡自己吃一個的老實人。當人們談論姚明如何開啟一個時代的時候,劉煒往往是用於論證姚明之偉大的註腳。

但這種論調會忽略當事人的努力。與從一開始就被當作「特殊人才」對待的姚明不同,劉煒並非那個理所當然的天選之子。

剛到市青年隊,30人只有12人可以留下,14歲的他要與一群十六七歲的人競爭,身體素質差很遠,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邊緣的邊緣」。青年隊一日四練,夜裡睡覺肌肉直疼,一些孩子覺得太苦放棄了。但劉煒還為自己加練。晚上放器材的房間關了,他提前開個小窗戶,爬進去取沙包綁在腿上,去田徑場跑圈。這種魔鬼日程完全有違科學,但在他身上確實奏效了,他變成了一個體重94公斤的強壯型後衛,上肢臥推可達115公斤,「扣籃隨便扣」。

由青年隊升入一隊後,通常情況下,小隊員在場上會比較拘謹,但劉煒與眾不同。「他在球場這種勁,一般隊員不太有。他敢於指揮比他大的這些隊員,最起碼要比他大個七八歲。」教練李秋平對《人物》回憶。他眼看著劉煒一天天快速提升,感到這是個悟性很高的孩子。

國青隊選拔時,上海隊輸送上去的正選另有其人,劉煒屬於附帶贈品,「給人家瞜一眼,行就留下,不行就走的這種」。結果打了一陣子,「正選」沒留下,他成了正選。

王衛婷是劉煒的初戀,兩人曾是少體校同學。但王衛婷上高中就放棄了職業體育之路,「教練拉著我們舉那個槓鈴嘛,一百多斤的就往身上壓,害怕,真害怕」。談戀愛後,他們寫了大半年的信,後來劉煒就用宿舍門口的投幣電話給她打過來,「到一定時間它會自動掛斷的,然後再投,再打」。劉煒入選國家青年隊後,夏天有兩個月集訓,王衛婷對他說,「兩個月我倆不見,你別回來找我。」接下來一年集訓時間達到了3個月,時間越來越長,等劉煒進到國家隊,基本都是4個月。

她看著他逐漸成名,卻完全看不到名利對他的改變,看不到他的自我膨脹。他的世界似乎純粹的只有籃球。「每次比賽完回來,他都會跟我說,你知道我今天哪兒打得不好嗎?這麼多年下來,每次打完,我倆都會討論。」王衛婷說。

極強的求勝慾望和敏感的自尊是劉煒的驅動力,他從不否認這一點。1997年第八屆全運會,劉煒第一次代表上海打成年組,剛上場就由於緊張出現失誤,在後場把球運到姚明腳上出了界。李秋平立馬換他下場。他非常傷心,感到挫敗,後來和王衛婷通電話一直在聊這個球和換人處理安排。「不管怎麼樣,應該給我一點機會。我還沒表現。」他說。

「他就是這樣的人,要不然他打不到今天這個位置,不可能在國家隊待這麼長時間。」王衛婷說。

徐璐斌的姐姐和王衛婷是同學,他們一夥人總愛打一種上海話叫「大怪路子」的紙牌。劉煒22歲就進了國家隊,24歲坐穩主力控衛的位置,可謂少年成名,徐璐斌猜想他一定非常高冷,但接觸起來完全沒有架子。他們成了朋友。一旦進入了屬於他的小圈子的人,劉煒都會非常在乎。「他特別好的朋友也就那麼幾個,每年回來都在一起聚一聚。」王衛婷說。

隊醫費根偉為上海隊工作了近30年,從劉煒進青年隊就認識他。「在待人接物上,他是透明度很高的一個人。」他說,直到現在他也是這麼覺得,「變化不大,常年在運動隊,比外面的社會要單純得多。」劉煒去到新疆隊後,費根偉還收到過他寄來的一箱小巴依羊肉。

如果你去看劉煒以前的微博,你會發現他基本不發表長篇大論。他感覺就像一個只是想簡簡單單分享快樂的傢伙,但凡看到了什麼好笑的動圖,就忍不住把它轉發出來。

熟悉他的人都會用單純來評價他。「他特別容易相信人。他不會想太多,把人想得很壞。」妻子王衛婷說。有次,王衛婷在帶孩子,轉頭髮現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劉煒在哭。他的iPad裡播著《摔跤吧,爸爸》。

劉煒有他耿直的一面。隊友羅旭東提到多年前的一件事,由於工作人員沒有準備好賽前餐,劉煒在所有人面前提出抗議。「可能你認為這應該是領導說的話,不應該他說。」羅旭東說,「他是屬於那種我看不慣那事我就要說。」這種性格讓王衛婷感到擔憂,她告訴《人物》,現實的教訓之前在上海隊曾有發生,「他的這個脾氣太直了,外面人怎麼說,他也不知道的,肯定是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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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世界

自從姚明去到NBA後,他和劉煒其實就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NBA與CBA,顯而易見的是競技級別,但其實遠遠不止於此。

NBA球隊有包機或者專機,登機無需安檢。CBA球隊全是民航出行,航班延誤在所難免。通常只有幾個主力球員和主教練可以坐頭等艙。在人員配置上,NBA球隊除了球員、教練與決策高層,還有設備主管、傳媒關係主管、保安主管等一系列支援人員,而一支CBA球隊負責這些事項的通常不超過5個人。NBA球隊有專屬醫療團隊,球員的身體狀況都有數據檢測,利用高科技穿戴設備,甚至可評估一個球員每天在副交感神經上的投入時間。CBA球隊通常只有兩三名隊醫,上海隊隊醫費根偉人事編制隸屬上海職業體育學院——他是「租賃」過來的。除了傷病治療,他還要對球員的體能營養負責,「他覺得我這個時候比較虛了,我會建議他弄點什麼中藥。」球員賽後康復理療要排隊進行,基本上要排到凌晨才結束。「12個人打的時間不一樣。那你不上場的,你可能就照顧一下今天打得多的,今天就先不做了。」羅旭東說。訓練基地食堂和一般職工食堂無異,可以看到紅燒肉、油炸食品,NBA營養師看到會搖頭。

劉煒體會過NBA的世界。2004年夏天,薩克拉門託國王隊用非保障合同簽下劉煒。那年10月NBA第一次在中國舉辦季前賽,國王隊對陣姚明所在的火箭隊。不可否認,「中國德比」從市場營銷的角度是個噱頭。人們知道那段故事的結尾——國王隊在賽季開始前裁掉了劉煒。

故事本可以有其他走向。沙伊峰告訴《人物》,國王隊給過一個選項,讓當時已隨隊回到美國的劉煒去打下屬發展聯盟。就在那個賽季,球隊替補控衛Bobby Jackson遭遇傷病大半程缺席,劉煒很有可能被國王隊徵用。那將是一條嶄新的故事線。

那條故事線並不存在。「因為俱樂部那時候也是等於市政府的,是文廣集團,等於都是讓市政府出難題了,這個東西會對某些領導會有壓力的。」經紀人沙伊峰說。

接下來一年,劉煒總會想起那段短暫的NBA之旅。他默默關注了國王隊一陣子,甚至超過了對火箭隊的關注,「國際球員很多」。他覺得國王隊隊友都挺喜歡他的。他回想同年新秀Kevin Martin,他還懷疑這麼瘦的人怎麼打NBA,投籃還是歪的,「後來人家也成為巨星了」。

一年後,另一個留洋機會出現了。澳大利亞聯賽珀斯野貓隊向劉煒拋出橄欖枝。為此,他還受邀過去打過澳洲聯賽的全明星賽。前所未有的,一箇中國人出現在那裡。他趁著CBA比賽輪空的間隙連夜趕飛機過去,對那場比賽的記憶是,路上著了涼,一直咳嗽,狀態不佳。最終他得了10分。

在妻子王衛婷看來,澳洲聯賽是一條更現實的路徑。「因為NBA他知道,差距實在太大了,就沒辦法超越的,能打也達不到那個水平。」

野貓隊開出的稅後年薪達到100萬元,近乎劉煒當時薪資的4倍。對方列出的體能訓練計劃,包括海邊跑步、拳擊,是劉煒從未經歷過的,讓他非常興奮。最關鍵的是,澳洲聯賽結束早,只要上海隊進了季後賽,他可以回來效力。他感到這次終於有足夠理由說服上海放人了。他甚至構想未來的生活細節,「我如果到那邊去,這個開車就要改變習慣了,因為他們那個方向盤是在右手邊的。」

直至現在,劉煒家裡還留存著那份簽過的珀斯野貓隊合同。但他一場比賽也沒有打過。當年討論很久,有關方面還是不同意,「他們說萬一進不了季後賽呢」。

好吧,劉煒想,一切發生,只是意味著需要更加努力。他並不消極。

更重要的任務在每年夏天,他要為國家隊出征。2006年他領了結婚證,因為時間不夠,婚紗照外景內景都是隔了半年分開拍的,北京奧運會結束才擺酒席,再然後才是蜜月旅行,「還是百般求,最後才給我私人護照」。

他已經忘了,到底是在哪一年,徹底放下了留洋夢,「應該是慢慢地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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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冠之旅

劉煒就這樣一直留在上海,留在CBA。在NBA,姚明是火箭隊的核心球員,多次入選全明星,並最終進入只有頂級NBA球員才能進入的名人堂。而在上海,那支曾經奪冠的球隊只剩下了劉煒一位明星球員,12年起起伏伏,上海隊只進了4次季後賽,失敗成了主旋律。

上海隊球迷談起劉煒時總會說,「他太不容易了。」他們記得他獨自帶隊的這些歲月。自打姚明離開,球隊連續4年無緣季後賽,球市低迷,俱樂部為了推廣一度推出2元學生票。上海隊的球迷會小黃魚的名字由來也是自嘲,「大鯊魚成績太差只能改名小黃魚」。創始人袁嘉亮告訴《人物》,有場主場比賽,客隊球迷來了十幾個,坐得很集中,吶喊聲竟然壓下了分散而坐的主場球迷——主場球迷也只有十幾個。

22歲以後,劉煒再也沒有踏上過CBA總決賽的地板,帶上海隊唯一一次打進半決賽也是近10年前的事情了。如何與漫長的失敗相處,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學習過程。他承認姚明離開的頭幾年是最艱難的,球隊資金也不多,「從老是贏球到突然間老是輸球,肯定會有一個心理的轉變」。特別是你曾經站在過高峰,失敗更讓人沮喪。他經常會有一種感覺,每個晚上要去迎接一場註定要輸的仗,「你還得去動員大家必須要打好,去打一場輸的球」。他逼著自己去習慣,「很痛苦」。

他確實也想過,如果姚明留在CBA——比如在程序上被卡住了,像他所遭遇的一樣,一切會怎麼樣呢?「再弄個七八個冠軍肯定是很穩的。」只是閃念,他不允許自己停留在這樣的想法裡太久,「因為我這個人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切實際」。

2008—2009賽季,上海隊經歷了隊史上最差的一季,在只有一位外援的情況下,50場比賽輸掉了44場,最終位列聯賽倒數第二。羅旭東是剛剛打上一隊的新人,一波十連敗讓他懵了。他記得是劉煒不斷告訴大家,不要去想結果,指出問題,「一點一點再改進」。但羅旭東並不知道劉煒內心經歷過什麼,他感到他是那種不太願意表達自我感受的人。

那個賽季結束,球隊贊助商撤資,姚明成為球隊的新老闆。當時,劉煒受到八一隊的高薪招募,但他還是以一份低於市場報價的合同續約了。

2年後,因為傷病,31歲的姚明宣佈退役,醫生告訴他,如果不這樣做,晚年時很有可能會與輪椅相伴。這一年,劉煒成為CBA歷史上得分與籃板球數最高的控球后衛,在成績起伏不定的上海隊,他依然是當之無愧的核心。

又過了三年,2014年,姚明按下對球隊的重啟鍵。

離開上海的這幾年,是劉煒走出舒適區的過程。新疆隊出來打客場路途遙遠,一般都是趕早上七八點的飛機。平時他有了大量獨處時間,他承認變得比較自閉,但能夠享受獨處的感覺。練球,看書,喝茶。喝茶的時候點一支香,「看看香的意境」。後來還加入了抄佛經——兩年前他完成了皈依,「基本會花兩三個小時,就跟家人說一下,手機全部是靜音了,放在旁邊,就不打擾了」。抄經時房間裡放著佛教音樂,他會不由自主地跟著唱起來。一個賽季下來抄了12本。在這個熱鬧的社交媒體時代,他把微博從手機上卸載了。微信頭像換成了蓮花與法器。他感到,「不像以前,現在可以靜下來了。」

選擇新疆隊,是因為他覺得那支隊伍最有奪冠希望。但事情沒有按照他的預設發展。第一個賽季連季後賽都沒有打進,第二個賽季在半決賽被後來的冠軍四川隊橫掃。2016年他轉投四川隊,新疆隊卻成為了那年的冠軍。

希望,失望,希望,失望。經歷過後的感受是什麼?「但是就過去了嘛反正。」劉煒說,「所以說現在考慮事情就會把困難想更多一點,只是要給自己一個緩衝期。」

最重要的是,他對籃球的感情沒有變。「還是喜歡,還是喜歡。」他重複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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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鍋者

相比面對媒體妙語連珠的姚明,劉煒略顯平淡。他會使用一些老套的比喻,比如「風雨過後見彩虹」。他習慣在每個陳述句的句末加一個「吧」字——這個習慣早年尤為明顯,似乎對自己的話不那麼篤信。他也喜歡說,「打個比方」,他總小心翼翼地強調這句話,那感覺就像說,請體諒說得不恰當的地方,這僅僅是一個比方。

每一個接觸過他的記者,都會感嘆劉煒的低姿態。新浪記者張晨熙2006年剛入行採訪劉煒,她明顯感覺,劉煒的謙卑似乎並不匹配他在中國籃球屆的地位,更何況是對待一個新人記者。新疆晨報記者黃興稱劉煒的待人友善超過新疆隊其他人,有的明星球員也很有禮貌,「但是那骨子裡面的傲氣總給人一個距離感」。

但另一方面,記者們普遍有一種感覺:劉煒把自己保護得很深,敏感話題不願多談。他的謹慎和謙卑是一體的。

與劉煒談到這個話題,他笑了,「被打壓多了嘛。因為自己這條路走過來其實也挺坎坷的。」

自2002年起,劉煒連續11年為國家隊出戰,謾罵也跟隨了他同樣長的時間。刻板印象中,他的投籃穩定性欠佳,關鍵時刻失誤率較高,一些人稱他為「毒瘤」。某種程度上,姚明的存在拉高了大眾對成績的期待,控球后衛最容易成為那個首當其衝的指責對象。

那是他進入國家隊的第一年,釜山亞運會決賽第四節30秒領先韓國隊7分卻遭到追平,最終在加時賽被逆轉,批評湧來,感覺「三座大山就壓在你身上」。7分追平涉及3個完整的攻防回合,那當然不是劉煒一個人的責任(包括劉玉棟被搶斷、胡雪峰的兩罰全失),失誤記在他身上也有爭議,但新聞重點後來就變成了「劉煒最後20秒被斷球中國丟冠」。他糾結於為什麼是自己遭遇這些批評。如果老隊員能出去扛一下責任就好了,他想。

「那時候他就不願意說話。」沙伊峰迴憶。

過往面對媒體,劉煒避免暴露自己的委屈,他覺得沒必要。但其實不難讓人察覺。新浪記者張晨熙在2008年姚明慈善賽採訪劉煒,談及2006年世錦賽中國隊助攻少的問題,她感受到劉煒的語氣變急了:「世錦賽的數據你也可以去查,你總是說我助攻不好、助攻不好,那我為什麼能進到這個助攻榜的前列呢?」在張晨熙看來,她問的遠非冒犯問題。「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他內心其實是一直對大家的批評是有氣的,」她說,「後來我慢慢也摸到他這個脾氣,好多事情他看起來都笑眯眯的,他好像不在乎,其實他心裡都是非常在意的。」

每個人終歸要面臨不被理解的時刻,說無所謂只不過是事後之辭。困在局中是什麼感受?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掙扎,沒人知道是否存在一個頓悟時刻。根據劉煒的說法,他很早就堅定了一個立場:再也不看任何體育新聞以及那些跟帖。

但人不是活在荒島,怎麼可能擺脫掉外界的聲音呢?一些信息還是會通過隊友,或者正在播出的電視,抵達他這裡。那裡面的字眼會刺痛他。「我記得很清楚,說打俄羅斯(指2010年世錦賽),來個什麼致命失誤,中國輸了。其實全場離比賽結束還有7分鐘,而且是別人傳給我。」他感到他的過失被明顯放大了,「反正什麼東西全都是致命的,反正全都是不好的」。

即便是那些打得好的場次——比如還是那屆世錦賽對立陶宛他拿了全隊最高的21分,「這場球是沒有報道的」。事實上,他的信息出現了偏差,現在仍能搜到標題為「劉煒瘋狂爆發」的新聞。無論如何,劉煒相信自己將永遠是受批評的主角。

張晨熙記得,當時網易出過一個凡客體專題,摘編網友評論,「把他黑得很過分」。國家隊的翻譯是個上海人,為此氣得跑到媒體區鳴不平:「你們為什麼要這麼欺負他!」那段時間劉煒心灰意冷,不再接受任何採訪。「我們那個時候幫他說話,他都不願意。」張晨熙說。

妻子王衛婷感到,劉煒需要幫助。如果困擾沒有及時疏導,他就會坐在一邊不說話,變得非常內向。他會失眠。「我很早就跟他說,不管你上海隊還是國家隊,其實挺需要集體心理治療的。」大學畢業後成為心理醫生的王衛婷,可能是唯一能讓劉煒打開心扉的人了,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有些事劉煒想回避,就不要問了,他會更加難受。

回頭看來,將自己與外界雜音隔離,那真的是最正確的做法嗎?劉煒說,至少是特定時期下最有效的方法。

也並非全然被動。從菜鳥階段起,劉煒就保有一個習慣,一旦不開心,他就回到球場練球,練到精疲力竭,「尋找這樣一種渠道去釋放自己的壓力」。籃筐裡彷彿有個黑洞,吸收了他所有無處安置的負面情緒,「多跑、多練、多動,你把所有的力氣全部用完,那倒頭就能睡覺了呀」。

「老實說,我能進國家隊是因為大姚。慢慢的到後來,大姚因為在NBA打比賽,有好多大的比賽,他其實沒回國家隊。」劉煒說,「等於說沒有他在,教練也是讓我在打球。每年人家教練還選你啊。」

2013年劉煒因為扭腳退出了國家隊。在國家體育局的天壇公寓,坐在電腦前,用中藥泡著腳,他以為自己的國家隊生涯結束了,他想到,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終於沒人罵了。那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哭得稀里嘩啦,十多分鐘」。「人心都是肉長的呀。誰不希望被理解,」他告訴《人物》,「我也希望,可是我一直把這些希望藏在內心的最深處,2013年的時候終於爆發了,我真的是在電腦面前哭了。」

恰恰是在他離開之後(讓人意外的,2015年劉煒又入選了一次國家隊),人們對他變得寬容,甚至懷念起他在場上無可替代的部分。知乎上很多技術分析和觀點,重新給予他正向評價,比如推進過半場的穩健。「失去你的時候才知道你當年有多好。」記者張晨熙說,「大家多年來都認為他好像是中國隊的最短板,但實際上,他只是在那個階段,成為了大家對中國籃球不滿的一個集中火力點。」

2017年2月,姚明當選新一屆中國籃協主席,並在隨後推行「雙國家集訓隊」模式,有觀點認為,如果這一模式早日展開——紅藍兩隊分別承擔國際大賽任務,中國男籃也許會挖掘出多位原本不在視線中的球員,壓力不至於導向劉煒一個人。

而此時的劉煒,37歲,退役之日逐漸逼近。一個轉折的機會在2017年夏天出現了,上海隊建隊思路發生了變化,管理層希望劉煒能夠回來幫助、指導年輕人。劉煒的經紀人沙伊峰給姚明發短信:「兄弟能夠一起做些事還是蠻好的。」姚明說是。後來,姚明給四川隊的老闆打去了電話。

「解鈴還需繫鈴人。」沙伊峰說,「這兩個人都是繫鈴人,都是解鈴人。」他們談了幾次,用劉煒的話說,「梗解決了。」

當時劉煒在四川隊合同還剩一年,在那個休賽季,兩隊達成了口頭協議,讓劉煒回上海。但隨後一件事改變了整個局勢:四川隊的王汝恆簽約去了山東隊。由於後場缺人,四川隊不願再放走劉煒。劉煒正準備和上海隊總經理去四川談具體操作,機票都定了,接到消息,四川那邊取消了會面。

那時他第二個孩子已經出生。「他非常想回上海。」王衛婷說。他相信他終究會回來,只是還需要再等等。

「我覺得人生嘛,發生的很多東西它不是偶然的,肯定是有很多千絲萬縷的關係集合在一塊,讓它成為一個必然,你必然要丟的東西,必然要不開心,必然是有這個結果。」劉煒說。

刘炜:关于伟大的一个注脚

歸來

「早上好,上海。」

停了4年的微博在2018年7月18日更新了,配圖是沐浴在晨光中的黃浦江畔。

他覺得這是一個圓,終於畫完整了,現在他又站到了原點,這裡是上海,一切開始的地方。他故意等到迴歸時,才重啟微博。細節談了很久,過程裡,他有點擔心再生變故,最終塵埃落定了。他又披上了上海大鯊魚隊的戰袍。球員合同是一年的,然後是4年教練合同。這也意味著,這是他的最後一個賽季。

過完2019年1月,他就39歲了。他是CBA現役最老的球員。北京奧運會那屆的男籃國手只剩下他、張慶鵬和易建聯。

早在七八年前,隊醫費根偉給劉煒做檢查就發現,由於常年過量負荷,他的髕腱已經三分之一鈣化了。隊醫明確地告訴他,再打下去風險很大,髕腱隨時可能會斷。

現在,這雙腿打到第22個CBA賽季了。雙腳踝關節都是骨刺。運動後如沒有及時做康復,劉煒會半夜痛醒,不得不把腿架到牆壁緩解痠痛。左肩肌腱炎困擾了他2018年整個夏天,腰傷不定期發作。

隊友們都感嘆於他的自律。現在是他近10年來最瘦的時候,只有80公斤,他知道自己不再年輕,唯有減重才能減少對膝蓋和腳踝的損耗。這些年來他飲食愈發節制,賽季一旦開始,絕不喝酒。他已經符合CBA對36歲以上功勳國手的體測豁免標準,但還是加強日常練習,在17趟折返跑這個項目上能保持隊內前三。體脂在8%以下。他尤其注重力量訓練,沒事就泡在健身房——他相信他職業生涯未遭遇重大傷病,正是源於肌肉的保護。在休賽期,他5點就會起床,在黃浦江邊晨跑1小時,然後買早餐騎著小黃車回家。

在隊裡,他完全接受了他的新職責——從替補席站出來提供火力。由於不是主力,出行時他不再有頭等艙待遇,他覺得這沒什麼。他一點沒為自己爭取所謂的老將特權,每天早上7點一刻全隊集合排隊吃早餐,他起得早,那頓飯其實提前吃了,但會等著大家完成集合這道程序,再回宿舍。

一路向前。2018年11月中旬,他成了CBA歷史上的第三位萬分先生。CBA歷史助攻榜他排在第二位。作為後衛,他的生涯籃板總數也進入了本土球員的歷史前20位。輾轉幾處終於迴歸,為整個故事增加了戲劇性與唏噓味道。而拼搏精神與韌勁,才是他贏得人們尊敬的真正原因。「劉煒,模子!」球迷這樣喊他。偉大這個詞,在他職業生涯最後一個賽季,終於被媒體加諸他的身上。而在此之前,這個詞屬於姚明等極少數人。

一開始,是籃球選擇了他。小學3年級因為長得高,少體校把他選進籃球項目。但後來,是他選擇了籃球。這也許存在一定意義上的自我說服,青年隊練得最苦的時候,他對自己說,「堅持堅持堅持。」

「他除了摸個籃球,什麼也不太會,是個生活白痴,換燈泡都不會。」王衛婷以前總笑他,「你天天就抱個籃球睡覺拉倒吧。」

沒什麼比喜歡更重要了。是的,對《人物》記者講述時,劉煒甚至一次沒有用過「熱愛」那個詞。他只是說,我喜歡。沒有金句。

「風雨過後見彩虹。」他說。劉煒:關於偉大的一個註腳

(李斐然對本文亦有貢獻)

刘炜:关于伟大的一个注脚刘炜:关于伟大的一个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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