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六事件:「京漂」軍官的中年危機與迷茫|大象公會

二二六事件:「京漂」军官的中年危机与迷茫|大象公会

這群「漂」在東京花花世界的軍官,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工資卻比不過剛畢業的大學生,又缺乏晉升或轉崗所需的學歷。他們的中年危機比一般人更早到來,且來得更加暴烈。

文|蕭西之水

「多買些奶糖吃吧!」

1936年2月26日凌晨三點半,大雪紛飛。野炮兵第7聯隊軍官田中勝率領4輛汽車、11輛摩托車隊伍,在東京小巖的自家門口停了下來。

25歲的田中勝與妻子田中久子尚在蜜月期,相處連40天都不到,其中半數日子還因為軍務繁忙而經常不在家。如今要刺殺高官,必然是難分吉凶,田中勝疼愛妻子的唯一方式,便是奔赴「蹶起」現場之前,在自家門口與妻子告別。

二二六事件:「京漂」军官的中年危机与迷茫|大象公会

· 1989年電影《226》田中勝與妻子告別片段

田中久子不顧寒冷,一直走到大街上,目送車隊消失在雪夜中。對於這位剛剛懷孕的妻子,「二二六」事件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剪影和一句貼心的話。

所謂「奶糖」,是指如今還在販賣的森永牛奶糖,口味香甜,價格便宜,深受民眾喜愛。但陸軍中尉月薪僅為94日元,支撐日常生活已是艱辛,價格10錢(0.1日元)的奶糖已堪稱奢侈品。「多買些奶糖」聽來無甚特別,卻飽含田中勝對於妻子的疼愛,和對未卜前途的憂慮。

與田中勝相似,23名起事軍官均為尉官,年齡也都是二三十歲,表面上無一不是擁有大好前途的年輕人,為什麼要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昭和維新」而獻出生命?

除去理念信仰以外,這些「漂」在東京軍官,還有著常人體會不到的苦楚。

穩定的窮困:真實的舊日本軍官

與想象不同,舊日本軍官並不是一份好職業。

以1931年5月改訂的「軍人俸給」來看,陸軍少尉年薪為850日元(月薪70日元),中尉為1130日元(月薪94日元),大尉為1860日元(155日元)。

對比其他職業,日本銀行給東京帝國大學的新畢業職員月薪為130日元(1930年),三井信託銀行為90日元(均不計獎金收入)。雖然軍官比起平均工資(46日元)還是高出很多,但依舊比不過剛畢業的大學生。

有別於如今各國軍隊以駐地平均工資衡量軍人工資,舊日本「軍人俸給」全國統一,因此在東京、大阪這種寸土寸金之地,軍人雖然有體制保證一份職業,卻很難維持體面生活。

明治年間(1868-1912),大阪民謠尚是「貧困少尉,擠錢中尉,終於(升任)大尉」,到昭和年間(1926年開始),民謠已經變成「乞食少尉,貧困中尉,擠錢大尉,終於(升任)少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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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藤輝三(陸軍大尉)

以事變「首魁」之一安藤輝三為例,他在1926年(21歲)成為陸軍少尉,1929年(24歲)升任中尉,1934年(29歲)升任大尉,直到30歲才勉強有了大學畢業生的收入水平,然而這時又已娶妻生子,生活壓力必然會讓這位大尉想辦法「擠錢」。

如果沒有「二二六」事變、也沒有戰爭,那麼安藤輝三至少需要在大尉級別停留十年,到40歲前後才能升任少佐,如果運氣好,還能在53歲普通軍人退休年齡之前升任中佐。

從實際情況看,由於戰爭加速軍銜升遷,與安藤輝三同一時期(陸軍士官學校第38期)的軍人大體在1941年(35歲前後)升任少佐,但總體而言,中下層軍人在每一個年齡層都沒有工資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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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慄原安秀(陸軍中尉)的暗紅色大氅

偏偏,花錢的地方還很多。

對於尉官,軍隊只給予330日元的「任官手當(補貼)」(1939年數據),各式軍服、軍帽、軍靴、眼鏡乃至手槍(包括子彈)、槍套、軍刀、指揮刀等裝備都屬於私人物品,必須自己採購。

考慮到購買一把當時最普通的十四年式手槍就需要上百日元,搞一套像樣的軍服套裝則需要上千日元,如果沒有差不多的家底可以「啃老」,剛就任尉官的軍人就面臨著嚴重的資金短缺。恰好在1930年,日本陸軍剛剛更新一次軍服設計,中下級軍官都損失了一大筆錢。

為了填補資金漏洞,只有在陸軍官僚體系裡繼續爬升。畢竟只要晉升高級軍官,或是就任重要崗位,便可在一定程度上用陸海軍「機密費」,而且不需要向公眾報告用途。一旦榮任高位,人生就會換一個花樣。

晉升困難賺錢無路:「京漂」的中年危機

但問題在於:不進陸軍大學校,就升不了大官。

按戰前慣例,想成為陸軍軍官,必須要上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後獲少尉軍銜,分配到聯隊鍛鍊;經過兩年以上鍛鍊的少尉、中尉軍官,獲得所屬長官推薦後,可以報考陸軍大學校。

只要成功從陸軍大學校畢業,獲得一枚「天保錢」(陸軍大學校畢業徽章,可日常佩戴),升遷之路便會瞬間大開:

1907年(第18期)至1913年(25期)的8期372名「天保錢」獲得者裡,78%獲得將銜;而宏觀來看,昭和前期(1926-1945)共有56人升任陸軍大將,其中只有4人是「無天(保錢)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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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右胸可以佩戴「天保錢」(畢業徽章)之外,陸軍大學校畢業成績前6名還會獲得「恩賞軍刀」,成為「天保錢組」之中最為高級的「軍刀組」。

晉升渠道看似暢通,但由於招生對象是「少尉,中尉」,那麼一旦按資排輩晉升為大尉,卻依然未獲推薦,陸軍大學校的大門就永遠關閉。

「二二六」事件的7名主謀者裡,包括安藤輝三在內的6人都已經失去資格,唯一例外的慄原安秀也已經擔任了4年陸軍中尉,距離失去資格也只剩區區1年。

即便獲得推薦,由於陸軍大學校每年只錄取50人,學生選拔極為嚴苛,各地長官自然傾向於推選陸軍士官學校畢業成績較好的軍官。

然而翻看資料,參加「蹶起」的十幾位軍官幾乎都排不進當期畢業成績前30名,自然也難以獲得推薦。唯一例外的是竹嶌繼夫,他是陸士第40期第一名,不過由於在少尉時代兩度受到嚴重處分,他也失去推薦資格。

有趣的是,參與「二二六」事件的23名青年軍官中,有11人出身軍人家庭,其中又有6人的父親官至少將,這就意味著他們對於軍隊官僚體系深有了解,也明白未來等待自己的前途只能是穩定卻乏味,難以重現父輩榮光。

「京漂」軍官徒有抱負,卻得不到學歷加持,更無法突破官僚體系限制,「漂」在東京花花世界,上有父母下有子女,他們的中年危機比一般人更早到來。

就在這時,「皇道派」高官給他們帶來了一絲希望。

在中年危機中毀滅的青年軍官

提到「二二六」事件起因,大多數人都會想到「皇道派」、「統制派」

然而,「皇道派」、「統制派」兩個標籤並不是嚴格定義的派系,而是底層軍官的漫談,事實上被列為兩派的高級軍官無一人使用過類似稱呼,史學界也很慎用這對概念。

大體而言,青年軍官是把自己喜愛的荒木貞夫、真崎甚三郎視為「皇道派」,而把自身反感的陸軍高層官僚視為「統制派」。

畢竟荒木貞夫禮賢下士,甚至願意與青年軍官同席飲酒,在底層官兵心目中人氣很高;真崎甚三郎曾擔任4年的陸軍士官學校校長(1926-1929),懂得因材施教,安藤輝三、磯部淺一等青年軍官均對這位校長崇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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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木貞夫(陸軍大將)

1931年12月,荒木貞夫就任陸軍大臣,隨即真崎甚三郎就任參謀次長,兩人大量破格提拔自身嫡系進入陸軍中央。這既震動整個陸軍官僚體系,也讓因沒有「天保錢」而遇到職業天花板的青年軍官看到希望,青年「皇道派」越來越多。

但到1934年,荒木貞夫因病辭去陸軍大臣,荒木·真崎集團遭到整個陸軍官僚體系反制,以致於真崎甚三郎本人都失去職位(1935年7月,辭去陸軍教育統監),青年軍官晉升無望,中年危機一下子撲面而來。

失去了荒木貞夫保護,青年軍官的秘密活動逐漸遭到壓制。

1934年11月,陸軍憲兵逮捕思想激進的磯部淺一、村中孝次兩人;到1935年8月2日,磯部淺一、村中孝次兩人遭到「免官」的行政處分,剝奪軍銜。

本想通過支持「皇道派」而獲得更多晉升機會,結果卻丟了飯碗,上有老下有小的京漂軍官一下子慌了神。

接著到了1935年10月,陸軍高層決定調動第1師團在1936年3月加入關東軍,駐防「滿洲國」。由於青年將校多出自第1師團,一旦整建制調走,便再無從影響政局,一旦與中國爆發戰爭,第一線青年軍官更面臨死亡威脅。

念及於此,磯部淺一、村中孝次開始聯絡各部隊大尉級頭目,共同決定在1936年2月「蹶起」,把已經「腐敗透頂」的高層政界清洗一通,邀請他們心中最適宜的「領袖」真崎甚三郎重歸高位。

畢竟,無論這些青年軍官如何自認為「精英」,實際上都只是些「京漂」底層軍官。

雖然稱為「青年軍官」,但是首謀者人均年齡都已經過了三十歲,都到了拖家帶口的「中年」。如果無法回到荒木·真崎統治人事的時代,自己就只能在沉默中繼續走完貧窮的人生,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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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六舊照片巡禮:東京軍人會館(九段會館)

「我等不知是狂是愚,只識一路奔騰始終。」

事變之前,野中四郎以這句感言寄託了23名青年軍官的「革新」思想。隨後,一千多名「蹶起」軍人涉雪出發,走向各自的預定崗位,與其坐等走完人生,不如在爆發的中年危機中走向毀滅。

1936年7月12日,「二二六」事件17名參與者槍決,田中久子也來到陸軍刑務所,領取田中勝的遺骨與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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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處澀谷鬧市區的「二二六事件慰靈碑」

在遺物裡,田中久子找到了許多糖果。監禁期間的田中勝,仍然捨不得吃家人送來的糖果,於是拜託看守軍人,將剩下的糖交給「喜歡吃點心的父親、母親、妻子」。

本文首發於網易歷史,感謝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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