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癮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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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3月,英國搖滾樂隊Pink Floyd發行了一張專輯,名字叫做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很快便橫掃全球,銷量高達4500萬張,它探索了衝突、貪婪、時間流逝和精神疾病等主題。
這張專輯翻譯成中文,叫做:月之陰暗面。極少有人知道,由於潮汐鎖定,月球永遠只有一面朝向地球。在它背向地球的那個陰暗面,有82%的面積,是人類無法用肉眼看到的。
馬克吐溫說過:每個人都是月亮,總有一個陰暗面,讓人永遠都看不見。正面越亮,背面越暗,自古皆然。
01
外觀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世人都容易為表面的裝飾所欺騙。
——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
今年年中的某天,母親照例打電話給我,問長問短,我漫不經心地應付著,臨到掛電話時,她突然來了一句:“你知道嗎,你劉淑蘭阿姨瘋了。”
劉姨瘋了?我心裡咯噔一下。
去年7月,劉淑蘭從老家隻身趕來北京找我,她形容枯槁,臉色陰晦,額頭右側有塊很深的淤青。見面後她給了我個地址——一幢位於望京那邊的高檔寫字樓,讓我陪她前去。我沒敢多問,叫了個車就跟她一起出發了。
我們到了寫字樓,看到大廈門口散落著幾條破敗的橫幅,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紅色顯得觸目而刺眼。劉淑蘭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三五個蹲在門口吃盒飯的人警惕地瞪著她,眼神兇惡,我趕緊推著她進了樓裡。
前臺保安攔下我們,我向他說明了情況。保安言語支吾,神色緊張,不停地抬頭看著玻璃門外往裡張望的那幾個盒飯男,壓低聲音跟我們說:這幾天來鬧的人不少,警察都來好幾回了,“別抱希望了,人早跑了”。
劉淑蘭不肯罷休,一定要到樓上看一眼,我跟保安說盡好話,他才不情願地刷開閘機,放我們進電梯。我默默地陪劉淑蘭來到18層,發現辦公室大門緊鎖,透明的玻璃門裡盡是散亂的桌椅文件,明晃晃的人去樓空。
似乎感到了絕望,劉淑蘭踉蹌了一下。我連忙架住她的胳膊,努力不讓她癱在地上。她轉過身死死地抱著我,乾癟的嘴張的大大的,皺紋和眉毛扭成一團,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我能感到她的身子在不停發抖。
這讓我想起了七歲時的那個冬天,我被經常欺負我的小男孩推到河裡,在不遠處洗衣服的劉淑蘭,發了瘋似的蹚水過來,把瘦小的我從冰冷的河裡拖回岸邊。在寒風中我鑽進她的懷裡,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委屈大哭。
我們兩家距離不遠,大人們很早就相熟。劉淑蘭的男人在糧管所上班,每天腆著肚子四處打麻將,她時常來找我媽談天,兩人一起吐槽丈夫和婆婆。在這個枯燥的小鎮上,她跟我父母一樣,過著單調而平凡的生活。
四五年前,我在英國讀書,劉淑蘭通過我媽加了我微信,朋友圈裡便經常能看到她發的洗髮水廣告,多半配著誇張的文案,一度差點兒把我媽也給發展過去,不過後來據說因為不願囤貨跟上家吵翻了,沒做下去。
微商雖然沒賺到多少錢,但讓劉淑蘭嚐到甜頭。2016年初,她在手機上看到一家互金公司的廣告,宣稱年化收益率高達32%,每個月返回一定本金和利息。禁不住誘惑,她瞞著丈夫,拿了3萬塊的私房錢投了進去。
幾個月後,高額回報如期返還賬戶內,理財公司還為她配備了專門的業務員,定期送花生油等福利。於是,攢了十幾年的20多萬私房錢被劉淑蘭一股腦都投了進去,丈夫一開始強烈反對,後來看到賺錢了,就沒再吱聲。
據我媽的八卦,劉淑蘭的婆婆素來看不起中專學歷的兒媳婦,覺得配不上自己那個做“國家幹部”的兒子。但自從手機賬戶裡回款源源不斷,婆婆和丈夫明顯對她高看了許多,“現在他們等我上桌了,才動筷子”。
2017年初我回家過年,遇到了劉淑蘭。她頭髮燙了離子,穿著一件紅色中袖大衣,裡面是黑色毛衣,掛著亮晶晶的鑰匙模樣的毛衣鏈。她隔著老遠就大聲招呼我,過來攥住我的手,她大笑時,我瞥見了她眼角綻放的魚尾紋。
在正月的宴席中,劉淑蘭流暢地談起“薅羊毛”、“賺補貼”、“新手福利”這些時髦詞彙,以及她的年終福利:理財公司組織的考察,包吃包住包玩。在參觀完對方一整牆的“領導人”合影後,她咬牙又追加投了三十萬。
劉淑蘭的風光一度讓我媽頗有酸意,在她走後,我媽就拉著我的手不停八卦,“嘖嘖,她現在老能了,拉了不少人去買理財,賣海鮮的老張也投了幾百萬,你劉姨可沒少賺提成。”我媽語氣裡既淺埋著不忿,也透露出羨慕。
幾年沒回家的我,感慨他們被歲月侵蝕的痕跡,也驚異於他們被互聯網席捲的速度。當我坐在三里屯或國貿的咖啡店裡,聽創業者眉飛色舞地炫耀下沉和裂變數據時,我知道我的父老鄉親都被塞進了那公式裡的小小分母。
悲劇降臨在2017年6月,在一個投資者微信群裡,有人發現提現困難發出警告,被迅速列為謠言並踢出群,所有人都一邊在群裡相互打氣,一邊偷偷地提交取現申請,直到媒體曝出人去樓空的照片,他們才知道一切都晚了。
劉淑蘭的境遇更糟,她所有積蓄都投在裡面,又前後介紹了十幾個人入局,自然成為眾矢之的。這些人聚在她的家裡,吵成一團,最後決定派她來總部這裡討說法。劉淑蘭額頭的淤青告訴我,如果空手回去她會遭遇什麼。
我極力勸說她暫時不要回去,起碼等立案結束有公開的司法信息後,再回去面對也不遲。於是她跟我擠在我那間小房子裡,住了半個月,直到她丈夫找到北京我的住處來,辱罵和痛哭的聲音令鄰居側耳,最終她同意回家。
她走的那天,斜挎著個大包,低著頭怯生生地跟在丈夫的後面,帶子重重地勒在肩膀上。我轉過頭,沒忍住眼淚。
自那之後,我只在偶爾跟我媽的聊天中,得知一些她的事情。據說那些被她介紹入局的人也沒怎麼著她,罵夠了就算了,日子還得過下去。但她在自己家卻不好過,兒子嫌她虧掉了自己的首付,婆婆整日對她翻白眼,丈夫更是一張冷臉。
劉淑蘭的噩運遠未結束。我媽告訴我,她老公跟縣裡的一個女人搞上了,經常夜不歸宿,她察覺到了但不敢吭聲。後來在一次吵架中,劉淑蘭沒忍住就戳穿了丈夫的秘密。結果男人大發雷霆,狂砸家裡東西,吵得鄰居跑來圍觀,而且一邊打她一邊罵道:
“麻逼你摁幾下手機,幾十萬就沒了,我他媽玩女人才花幾個錢?”
眾人將他們拉開,劉淑蘭癱在地上大哭。後來,她孃家的兄弟趕過來,把她男人揍了一頓,接她回孃家。被打的不輕的男人聲稱要跟她一刀兩斷,劉淑蘭從此變得精神恍惚,時而神神叨叨,時而以淚洗面。我媽去看她,“眼都渾了,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我掛了我媽電話,久久地說不出話來。我努力回憶起那些跟她共處時的點滴,卻都是些碎片的記憶。唯一在我腦子裡不斷盤旋的,是她三四年前做微商時發的一條朋友圈,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幾句話:
“女人,靠父母充其量是公主,靠老公最多是王妃,靠自己你才是真的女王!”
她在文字下面配了一張自己笑眯眯的照片。在那個時候,這個40多歲的中年女人,似乎還有著遠大的前程。
02
即使被關在果殼之中,我仍自以為是無限宇宙之王。
——莎士比亞《哈姆雷特》
鄉鎮土炮老闆王新海有個絕技,就是知道怎樣在麻將桌上定向輸錢。點炮八百,自摸兩千,他能讓對家一晚上贏三四萬,讓牌桌上的各路領導心花怒放,這等秘技羨煞旁人。
王新海是我爸的同學,九幾年在村裡搞了一塊地皮,建了個零配件廠。在底層摸爬滾打幾十年後,他練就了一副八名玲瓏的身子骨,小到支書會計、大到縣長副廳,他都能“安排妥當”,更是縣裡各色的洗浴、會所、KTV的座上賓。
王叔剛從體制內跳出來那會兒,可不像現在這麼威風。剛辦廠那會兒不懂事兒,因為頂撞了消防口的領導,被弄進看守所,在號子裡被往死裡打。出來後就學乖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直混到現在,廠子的效益也很不錯。
廠子產品基本都銷往國企,王新海用各種花樣把領導和客戶都伺候的舒舒服服。不過在其他人面前,他就沒那麼裝孫子了,據說有一次他在KTV,有個小姐嫌他口臭,他一個耳光直接扇了過去,被看場的圍住,最後找了分局的政委才擺平。
今年8月份我趁休假回老家考駕照,我爸拉我跟他吃飯,趁機託他找找關係。在席間,王新海似乎心情不佳,沒喝幾兩就紅了眼,國罵飈的唾沫橫飛。我以為是他廠子的事情,結果他說的原因卻讓我大跌眼鏡:因為下午剛在遊戲裡被人砍死了。
劇情很簡單:他最近迷上一款網頁遊戲,三個月就已經充了幾十萬。那天下午,他眼看就要帶領公會成員在團戰中獲得勝利,卻在最後關頭被一個名不經傳的蝦兵蟹將秒殺。於是這位中年土豪玩家,在我們面前一遍遍重複:
“這逼養的,以後見他一次幹他一次!”
王新海的廠子這兩年效益下滑的厲害。八項規定之後,他往日左右逢源的伎倆失效了,今年又遭到環保風暴,他求爺爺告奶奶四處打點,但收效甚微希望渺茫。廠子從一個月掙幾十萬,下降到現在勉強盈虧平衡。
已經快50歲的王新海,有點兒認命了。5月份,他在無聊刷網頁時,無意中被一款網頁遊戲所吸引,遊戲設計簡單粗暴——有錢就能贏,不到幾分鐘就他就上了癮。到我們吃飯的那會兒,他在遊戲裡已經有眾多小弟和擁躉。
第二天下午我去他廠裡找他。辦公室的老闆椅上,這個眼泛血絲的中年男人一邊狂點鼠標,一邊興奮地大喊“媽的,上啊,弄他”,他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聽嬸子說,為了避免再被無名小輩殺死,早上他又充了5萬。
我試圖用我瞭解的一些東西,來說服他不要沉迷:頁遊的目標人群就是王新海這種人,很有錢,有野心,沒耐心,他們不需要社交,也不願意耗盡心力升級闖關來獲得滿足感,過氣港星的普通話雖然蹩腳,卻能吸引大量用戶。
幾年前,我曾經採訪過一名遊戲公司創始人,他有著幾乎完美的履歷:海歸碩士,頂尖遊戲公司研發經歷,他眉飛色舞地給我講:“我的遊戲都是能上癮的,全是對人性的精準打磨,尤其符合三四線城市“土大款”的口味。”
在他的遊戲裡,很多玩家其實都是僱的,他們時而勝時而敗,全都是為了刺激土豪對贏的渴望,然後讓這些“土大款”心甘情願地不停充錢,“延長刺激很重要,不能一下子全給了,也不能一直都不給。”創始人總結道。
王新海在離團戰成功僅一步之遙時,突然被秒殺,其實就是一個套路。他情緒爆發的試點和充錢衝動,早已被計算好。
我在聽創始人闡述套路那會兒,忍不住為這種充滿高智商優越感的套路而讚歎。他渾身上下散發的精英範兒,語速飛快,隔幾句話就蹦出個英文單詞,辦公桌後面掛著鐵三獎牌,屋裡瀰漫著L'occitane馬鞭草的氣味,無不令人著迷。
而在王新海的辦公室裡,我盯著眼前的這個中年男,他不修邊幅,鬍子拉碴,梗著身子,聚精會神地準備下一場的戰鬥,表情肅穆的像主宰世界的王。看到桌子上堆著的那份吃了一半的燒臘飯,我的心情五味雜陳。
至於我的勸解,他沒聽進去幾句,就擺擺手說:“你不懂,我玩這個就是為了草翻別人。”
他總結完,便向地上吐了口濃痰,用腳胡亂抹了抹,繼續投入到他的史詩戰鬥裡去了。
03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陰鬱而又光明的日子。
——莎士比亞《麥克白》
對燒烤攤老闆程勝軍來說,2018年9月22日下午3點27分,是他在鬥地主遊戲裡晉升為“總督”的榮耀時刻,而此時距離他的頭被啤酒瓶開瓢,只剩下不到7個小時了。
程勝軍的燒烤攤就擺在我小區對面,生意冷清,因為我常在深夜光顧,跟他夫婦二人日漸熟絡。他們各司其職,男的烤串,女的炒粉,分工明確。沒什麼生意時,老婆還是會忙著收拾,而程勝軍一般就會掏出手機,開始鬥地主。
在中老年手機用戶裡,門檻低且免費的鬥地主或消消樂成為大多數人的首選,程勝軍也不例外。他手機裡有個鬥地主的QQ群,群名很接地氣:決戰到天亮。群裡經常被邀請參與鬥地主的分享鏈接刷屏,每天從早戰到晚。
去年程勝軍也玩了一段時間快手,對著滋滋作響的羊肉串和大腰子拍過幾個短視頻,不過點贊者寥寥,因為類似的視頻太多了。最終,他還是把娛樂重心放回到鬥地主上,燒烤攤上“叫地主”“搶地主” 的聲音此起彼伏。
程勝軍是典型的底層勞動人民,致富全憑雙手。2000年,他和老婆從江陰村子走出來,到上海九星市場開店做五金生意。嚴寒酷暑,每天除了賣電焊機,就是修機送機,幹完活一天下來,兩雙手全是黑色機油,一到冬天手就開始脫皮。
這些年的打拼,拼出了松江的一套房子,和兒子在浦東郊區一套兩居室的首付。去年九星市場關閉,他們先是搬去泗涇,地理位置的偏僻讓生意愈加凋零。夫婦倆今年乾脆擺攤烤串,生意一般,卻讓程勝軍打鬥地主方便許多。
我在深夜的燒烤攤上,見過他捧著手機打鬥地主的樣子,神情專注,不容打擾。當牌友出錯牌時,他會對著手機大罵;當他搶到地主時,他渾身都繃得緊緊的。無論環境多嘈雜,他的世界就只是手機那一方天地。
那雙做過20年苦力的手,手指頭短而粗,早已伸不直,繭皮上佈滿黑色裂紋,是之前幹活機油留下的,隨著歲月融入掌紋,再也無法洗掉。但在操作手機時,這雙手卻又變得無比輕盈,出牌、等牌,全靠它們發號施令。
程勝軍對自己的遊戲癮不以為然,他覺得自己辛苦了大半輩子,房子也給兒子攢出來了,自己消磨消磨時間,有啥錯?
程勝軍消磨掉的時間,變成了一款款APP寶貴的“用戶停留時長”,儘管他從來都不肯花半毛錢來買道具。不過老婆對此表示理解並支持,在她看來,鬥地主除了讓丈夫跟自己說話越來越少之外,沒什麼壞處,“總比打麻將強。”
經過幾年的征戰,程勝軍從短工晉升為長工,從佃農晉升為富農,從掌櫃晉升到財主,最終在9月22號下午爬到了“總督”的位子上,在他之上,只有巡撫、丞相和帝王三個級別了。據他老婆後來回憶,當時程勝軍“蹦的老高”。
不過,當天晚上就樂極生悲了。那天客人不少,程勝軍被妻子催促著幫忙上菜,他不情不願地左手端著一盤幹炒牛河,右手還在摁著手機鬥地主,結果腳下一滑,滾燙的牛河全部倒在客人的肩膀上,肉香撲鼻。
喝的正嗨的客人,抄起一瓶雪花,招呼到他的頭上,程勝軍被拉去醫院,縫了15針。
在9月23號那天晚上,我深夜出來覓食,發現他們沒有出攤。在程勝軍夫婦往常佔據的路口,我只看到滿地的玻璃渣子,在月光下碎的發亮。
04
上帝呀,這些凡人怎麼都是十足的傻瓜!
——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
上個月初的一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到10點,昏暗的大堂冷冷清清,我裹緊衣領準備離開寫字樓。模糊中,有個黑影在啜泣,我耳邊傳來哭腔,“經理,求你了,別開除我!”撲騰一聲,黑影跪在了那裡。
我走近一看,發現是方恆。他穿著寬大的黑色羽絨服,乍看上去有點臃腫,但緊緊揪住經理袖口的手,卻暴露了他的瘦骨嶙峋。方恆滿臉滄桑,跪在那個比他小七八歲的物業經理面前,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尤其悽慘。
方恆之前是這棟寫字樓的保安隊長,蘇北漢子,33歲了,來上海接近十年了。幾個月前有一次我加班到凌晨,大廈門鎖了出不去,我扯著嗓子喊了半天,才見他磨磨蹭蹭地從一個小房間裡出來,幫我開門,並數落了我一番。
不過,有過這次幫忙,之後只要碰到,我就會和他寒暄幾句。
他手下管十幾個精裝威武的男青年,每天都穿著黑色西裝,在寫字樓前稍息立正,很像那麼一回事兒。跟一般寫字樓走勞務派遣路子的保安不一樣,方恆是物業管理處自己招聘的保安,五險一金豐厚,地位不一般。
有一次做消防演習,我們一幫人在避難層裡傻站著,正巧遇到在此蹲點兒的方恆。我試著跟他攀談,卻發現沒什麼好聊的,於是我掏出手機,打開一個直播軟件,他卻眼前一亮,說這個軟件我很熟,每天都要刷一會兒。
我當時正在研究這個賽道,正愁沒地方做典型用戶調研。於是我約他下班後在星巴克碰面,他卻一口回絕,把地點改在物業辦公室。跟我聊了兩個小時候,我才知道,他每天花在直播上的時間不是“一會兒”,而是動輒幾個小時。
原因很簡單:方恆網戀了,對象名叫萱萱,在讀大學生,也是一名女主播。剛玩直播不久,常駐粉絲寥寥幾百人。方恆是她最早的那批粉絲之一,也是粉絲群裡的骨幹成員。“我第一眼就愛上了她”,他斬釘截鐵地說。
在上海,即使是一個保安,也有清晰地職業上升路徑。33歲的方恆,已經是半個物業管理處經理了,只不過還沒轉正而已。來上海這些年,他一直單身,老家給他介紹了不少相親對象,他嫌這嫌那,直到遇到青春小主播萱萱。
因為總是熱情地刷禮物,方恆的直播ID一直掛在直播間右側頂端,萱萱也時不時與方恆進行互動,還給他發了幾次粉絲卡。方恆告訴我,每當他的名字從嬌小可愛的萱萱口中念出來,他整顆心都柔軟起來,也就忍不住刷更多的禮物給她。
這是直播平臺慣有的套路,也是直播運轉的基本邏輯之一:主播和網友形成固定的綁定聯繫,主播能收到更多的禮物,網友能收到更多的關注,平臺也能得到更多的分成。方恆以為他們之間是愛情,但對平臺來說,是算好的人性。
顯然在萱萱那裡,方恆獲得了從未有過的重視,他一個月內刷出去了價值5萬的禮物,這幾乎是他的一半積蓄。“為萱萱花再多錢,我都心甘情願。”我注意到方恆穿著的衛衣,胸前的印花因為洗過太多次已經掉的差不多了。
我仔細看過萱萱的照片,認為她並不美麗,也不清純,言語裡也看不出像是一個女大學生,臉上也隱約有動過刀的痕跡。我嚴重懷疑這是老司機方恆的習慣,因為在我們相熟之後,他向我分享了以前去KTV玩的經歷:
“無論是葷場還是素場,你主動選那個長得比較一般的,她一定會很感動,當晚就能拿下了。”
但方恆自然是不承認,他宛如一個墜入愛河的少年,“上次萱萱給我唱了兩首歌呢,一會兒她直播,我想給她多刷點禮物,讓她高興高興。”方恆嘴角噙著笑,從他有些浮腫的臉上,我看到了大男孩般的單純。
我沒發表什麼評論,只是告訴他要多跟我講講進展。某天,他興奮的在微信上給我講,萱萱約他吃飯了。我愕然,主播和粉絲之間難道還真有可能?
一個周後,我在大堂遇見他,他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我問他見面怎樣,他訕笑道說搞砸了。後來跟他磨了半個小時,才把話問出來:萱萱沒用幾分鐘,就戳穿了謊稱“五星級酒店物業總經理”的方恆,從此再也沒理他。
後來我才知道,萱萱之所以同意見面,是因為方恆某天一次性給她刷了8萬塊的禮物,人氣冷清的女主播以為她碰到了大款,便同意了方恆見面的要求。但她不知道的是,那8萬塊是方恆去各個網貸平臺上借來的。
幾個月後,催債的人把電話打到物業管理處,早就覬覦他位子的副隊長,把事情捅給了公司,並舉報他上班時刷直播,便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在黑暗中,我匆匆掠過他的身邊,不願親耳聽到經理的拒絕。我快步走出大門,站在距離門200米遠的路口打車,上車關門的那一剎那,我好像聽見一陣哭聲。還未等我反應過來,出租車載著我離開了那裡。
我再也沒見到過方恆,但我的研究還要繼續做下去,在那個方恆沉迷的直播軟件裡,一個個笑靨如花的小姐姐,仍然在向粉絲們展示她們美好的青春。
在濾鏡的作用下,她們的面容無比姣好,她們的眼神無比清澈。
05
過去的十年,是移動互聯網磅礴宏大的十年。一波波創業的浪潮,一個個財富的故事。在媒體的聚光燈下,它們光彩奪目。
但就像月球那樣,有亮的一面,也有暗的一面。可悲的是,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永遠是明亮的那一面,而那背面的82%,似乎永遠都隱匿在我們的視線之下。
在互聯網下半場,一批批五壞內的精英人士,正在緊急討論如何抓住下沉市場裡的人群,利用他們的貧窮、懶惰、貪婪等心智,去換取資本市場上的真金白銀。
那些遙遠的綠水青山,正在變成流量裡的金山銀山。一塊塊屏幕,組成了一道道電子圍欄,它們疊在一起,就是一幢命運的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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