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期兩個多月的年輕演員品訓節目《演員的品格》於前日收關。59位新人演員，經過了層層培訓、考核、選拔、甄別，在一起共度了封閉的百日，最終有8位演員脫穎而出，有機會參與為他們量身定做的定製劇的海外拍攝。
這一切訓練、比賽、進退、得失，猶如一條鐵索橋，橫貫在初出茅廬的他們與這個嚴酷的現實世界之間。拋棄掉所謂公平與否的無謂討論，我們更感興趣的是，這次機會於他們每個個體而言的意義在何處，以及這一遭經歷的發酵會在各人身上延續多長的時間。
黃米依手機裡的隨手拍
站在觀眾的角度，當然欣喜在其中識得、挖得「寶藏」，但花尚且無百日紅，新芽吐蕊，越覺珍貴難得的，越希望她長路妥當，行且珍惜。
這是前日與《演員的品格》優勝者之一的演員黃米依打過一通越洋電話之後，我的所感。願她能在這個光怪陸離充滿變數的世界裡，儘量多的把選擇的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裡，若每一次選擇時她都能如本性一般散淡、無畏，那將是更好。
黃米依，你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1.
電話接通的時刻是北京時間晚上9點過10分，韓國時間，還要再加上一個小時，不早了，黃米依尚在兩個工作的間隙。問她一切可還好？答，好。問她到韓國幾天了？答：幾天了？沒數。
這樣的忙碌已經持續了三個月，她覺得都好，快也好，慢也好，都差不多，「不就是早起跟晚起的問題嗎？」
她說話聲音天然就有一股沙啞，有點「嗆」人，辨識度很高，語音群聊裡四、五個人，都是女孩，同時間錯落地打招呼，你也能第一時間把她認出來。這種感覺和我看《演員的品格》這檔節目類似，男男女女站滿了一屏幕，都穿著一樣的衣服，一個個小頭小臉，也許還難說誰更打眼，但表演鈴響起，三招兩式，黃米依馬上跳脫出來了，這是她的本事，沒道理可講的。
黃米依在《演員的品格》中的劇照
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音樂劇班的科班背景昭示著，這會是一個演、唱、跳功力俱佳的姑娘——這樣的素質並不少見，但另外與人不同的氣質或者「味道」是來自何處，大抵就要從她的本性、經歷和對生活的理解中來了。
許許多多關於黃米依在《演員的品格》中的表現的評論裡，都會提及她的「淡定」，這其中包括表演時的篤定，也包括表演之外的一種沒所謂，倒不是不爭，就彷彿她知道，爭本無意義。
黃米依在《演員的品格》中的劇照
後來一聊，果然，她喜歡薩特，那個說過「人是一堆無用的熱情」的薩特。
如果放在幾年前，類似這樣的競演節目，黃米依打「死」也不會參加。「靈魂的暗夜」她經歷了一輪又一輪。先是高中畢業考學，再是大學畢業之後初入社會，老是鬧彆扭，老是「彷徨」。然後又會不由自主地從叛逆直接滑到另一頭去，180度掉個個兒，換一個姿勢剛。「太要命了」，她自己也知道。
「我不喜歡作秀」——這是幾年前的想法，現在？現在不是改了，是「過」了，過了那個絕對不要做什麼的階段。「突然之間我覺得為什麼限制自己呢？你是什麼人，就是什麼人，該變成什麼樣就會變成什麼樣，總歸會變成那樣的，我就去了。」
黃米依手機裡的隨手拍
人長大了，可依靠的那些外部可見的東西就會越來越少。你還想站得住、站得穩嗎？除了自己，別無所靠。「沒有人會再去包容你，因為你不再是個孩子了。」24歲的黃米依，被這樣教誨道。
你怕嗎？那些現實的規則會讓你變得不純粹？
「我不會（怕），因為我唯一在想的是怎麼能讓自己不純粹。」非常酷的邏輯，「但是我發現我做不到。」
2.
黃米依想贏，想了很多很多年——大約是從少時父親離開家開始的。「我想要爭那個強，因為我要活得更好一點，讓我爸看得起我一點。」她以為父親離開她和母親，責任在她。她懷恨了很久很久，不解了很久很久，甚至說出過很多「特別粗」的話，立下過扎心的幼稚的誓言，傷透了所有人，自己也想過乾脆從樓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反正特別作」。
是20歲出頭時的一件事，改變了她。
如常的，過年，她要和父親一道回湖南老家。在那之前，她要過另外一個關口——「所有單親家庭的小孩都要面對的問題，要學費。」問媽媽要，媽媽說，你問你爸去。黃米依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從小到大都面臨一個問題，我到底是要上學？還是要錢？我就不知道幹嘛，你知道嗎？就那種……我到底要幹嘛？」上了爸爸的車，她開了口。爸爸有些為難，也是早就想到了會有這麼一出，遞給黃米依一個事先準備好的紅包，這是他當時能夠給出的所有了。黃米依沒鬧，「我是真覺得自己沒人要……行吧，走吧……」兩個人開車上了路，往長沙市外的老家開去，一路無言，父親想要找話題，黃米依假裝聽歌睡覺看書想要躲過去。
父親自覺尷尬，扭開了車裡的收音機，當時當刻，喇叭裡傳出的是宮崎駿電影《哈爾的移動城堡》的主題曲《世界的約束》。黃米依不能再佯裝什麼都忘了，她記得，她記得小時候父親放養一般待她，給她自由，她十歲時他送給她的第一張影碟是《人鬼情未了》，後來還給她買過全套的宮崎駿電影。「我長大之後我就想，這什麼東西？爸爸什麼意思？有這樣的爸爸嗎？」言下之意，她很得意，自己會變成現在這樣是和父親有關係的，「我爸才是文藝青年！」
在《世界的約束》的陪襯下，黃米依刻意扭過了頭不看父親看窗外，「幹嘛？煽情嗎？什麼意思？！」她記得彼時窗外飛速劃過的風景，那天的天有點陰霾，「好像有一層撥不開的霧。」車剛好經過一片沼澤地和田野，她想起小時候自己貪玩還一腳失足跌進過那片沼澤，是父親用一個木板子把她拖上來了；她在水稻田裡瞎跑，爸爸呵她，裡面有螞蝗，她還不信，他就抓起來一隻放在她眼前嚇她。往事歷歷瞬間撲面而來，她忽然覺得，「一切好像也沒有那麼差。」就在這個當口，父親忽然喃喃自語：「其實爸爸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就是那一刻，黃米依覺得自己與父親有了「一秒鐘的精神共鳴」，她理解了。
「很多事情都會變的。」
她有點兒受不了了，當即讓父親停車，她逃也似的下去，想離開這個和解的現場，父親依著她來，走下來，遞給她一個相機，什麼也沒說就回去車裡了。
後來回到學校，老師留給大家一個作業，名為「音樂回憶練習」，讓大家選一首對自己來說意義重大的歌，排一個小品故事，黃米依就選了《世界的約束》，和一個同學一起，「演」了她和父親之間真實發生過的這一幕。然後到實際演出的時候，她用另外一首自己寫的歌，代替了《世界的約束》，那首歌叫《十仨》……
「誰許你迷離春天
誰伴你期許明天
誰與你柔情魯莽
誰棄你玩笑莊嚴
誰欲說還休把決絕暗淡抹進你心田
誰信誓旦旦將花開溫暖嵌入你眼簾
有人來 有人離開
生活不言 無人復返
誰救你從烏雲墜落的雨天
誰同你面對滄海桑田
誰變你素淡敏感
誰教你脫韁釋懷
誰輕描淡寫你聲帶如砂紙不再清澈
誰一望而解你純粹如往昔不畏孤獨
有人來 有人離開
生活不改 由誰離不離開
有人來 有人離開
生活不改 無需回不回來
你會成為我的十三嗎
…」
她在歌裡寫了「十二個誰」，每個人來，都有他們的意義，來來去去，人生不改，「反正不要拒絕接受未來的所有人跟所有事吧。」
那第十三個人什麼時候來呢？還會不會來呢？……
「好了，就是一個這樣的故事，我說完了，不能再讓我的眼淚流下來了。」黃米依在聽筒那一頭，輕輕吸了一下鼻子。
INTERVIEW
所以你現在放棄一定要「贏」的心態了嗎？
黃米依： 我是開始在自身上接受自己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怎麼樣我也不會是其他另外一個人，雖然我可以瞭解你，我可以演你。就這樣吧，該幹嘛幹嘛。
你來參加《演員的品格》，心裡有優越感嗎？
黃米依：我沒有什麼優越感。去年發生很多事，把自己打得支離破碎，我沒有優越感。這個事來了，行，我就去吧，反正也沒有別的事。進來以後，我也沒有把它想象成一個特別複雜的地方，就當作再上一次學，大家都是學表演的，我特別相信學表演的人是真的純良一些，因為了解了更多人性，所以會更敞開，沒有那麼多事兒。
黃米依在《演員的品格》中的劇照
你畢業之後的彷徨是因為什麼？
黃米依：在中戲上過學的人，總以為出來之後可能會比別人好一點，其實好像並沒有，我就發現好多事情都是從頭開始，都是難，也不會有什麼捷徑可以走。我一直是個挺散漫的人，但是又偏執，特別自我，私下裡對保留自己那顆心特別看重。我去年甚至想過，行啊，我就用你們的方式蹚一蹚，我倒是要看一看，如果真的所謂的這個「演藝圈」，是外面人說的那樣的話，我寧願不要。因為我幹這件事情，就是因為喜歡開心，我也不求別的。
現在感覺如何？
黃米依：我真的是去年糾結到一定程度之後開的竅，其實是過去的自己世界不夠開闊，太狹隘了。去年真的碰到好多糟心的事，但是又遇到好多好人，他們讓我發現，
我好像不用變成什麼別人，我就做自己，也能走出來。
你內心拒絕長大嗎？
黃米依：小的時候肯定都想長大，因為想要有自己決定人生的能力，可以自己抉擇。後來發現，其實沒有這麼容易抉擇，就又不想長大了，然後做了一些錯事，又會改變，反正我現在是不太拒絕這個事情的，長大又怎麼了？長大也是一件挺酷的事情。
小時候的黃米依
你在《演員的品格》舞臺上無論表演還是接受點評總是淡定，唯獨好朋友李彥漫甄別離開的時候，你哭成那個樣子，為什麼？
黃米依：我跟彥漫，是一個特別神奇的情感，我們倆呆的時間長，志同道合，後來那種友情好到兩個人坐在房間裡面不用講話，不覺得尷尬，她要說什麼知道，行，就沒那麼多事……我們倆都特別珍惜這段時間，因為我們特別清楚，從《演員的品格》裡面出去以後，我們又不會朝夕相處了，又回到自己，要去面對這樣那樣的事情……
所以那種感覺好像是，要再畢業一次嗎？
黃米依：對，真的有這種感覺，我記得我畢業那天，我都沒有直接哭得那麼難受，反正我那天就失控了。特逗，後來我還出去寫了一首詩，然後才回去睡覺。詩就寫在紙上，然後放進本子裡了。
黃米依大學時候的照片
你的朋友有說過，你是一個很難被看透的人嗎？
黃米依：會，我會給人造成這樣的感覺。不是假象，我就有這樣。我有很社會的一面，比如有一天我出去，感覺左右逢源跟很多人說了很多話，回來我就問自己，我剛乾嘛了？對著鏡子看自己那天的妝容，怎麼穿得這麼成熟？還塗了一個大紅唇，這誰啊？好吧，卸了。有的時候真的就是，一件衣服一穿上，好像我就是「那個人」了。
你有一天會失去這份散漫、散淡嗎？
黃米依：我覺得這就是我原來的樣子，演戲的時候，我把身體借給了別人，那是另外一回事。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散漫是我的天性。
你會成為今天的你，那個必然的東西是什麼？
黃米依：不信命。
不信命，是嗎？
黃米依：對，但是我現在又不一樣了，從去年開始，我會覺得，這事兒重要嗎？我已經跟小時候的自己不一樣了。
現在回想小時候的一些事，你都不相信是自己乾的吧？
黃米依：對，我小時候真的幹過太多猛事了，那不要「命」。有一個特別搞笑的，我怕小時候覺得全世界都不愛自己，爸媽吵架也挺煩的。我記得有個我喜歡的男生不理我，當時覺得活著真沒意思，我就跑到了我們家樓上，就準備跳樓。我站那兒，給那個男生髮了一個最後的信息，也給我媽發了一個最後的信息，男生沒回我，真的，我真準備跳了，我還在那回想我的一生，真慘，不如跳吧。突然一低頭髮現我媽在樓下崩潰地找我，我就回去了。七層樓啊，真的會死的那種。我也真的想跳，只有那麼一次。
你現在想起來那個男生，還會有一點點的留戀嗎？
黃米依：我不會留戀，但是我覺得我從小喜歡的人，都很厲害。他後來上了斯坦福喔～～厲害不？
你喜歡學霸？
黃米依：誰說他（考上）斯坦福就是學霸了？其實也是一個騷男，蠻有趣的靈魂。
爸爸說的「人生沒有意義」，你認同嗎？
黃米依：我認同。
那活著幹嘛？
黃米依：活著……活著尋找意義。
不是都已經下了結論，沒有意義了嗎？
黃米依：不是……哎呀……你懂的，你非要我說出來嗎？
你說出來覺得特別難為情？
黃米依：對，我覺得特別好笑，自己想想還行，說出來有點逗，就是，一粒塵埃，反正帶不走，你也留不下什麼，但是這段人生屬於自己，還是要找點意義的。
你現在在哪裡？
黃米依：我在廁所。一直在廁所。
你這一個多小時就一直在廁所轉圈嗎？
黃米依：這個被你猜到了。
所以廁所是讓你覺得安全的嗎？
黃米依：我還好，我在哪兒都還安全，但是我們在《演員的品格》裡面待了一段時間，真的覺得廁所是最安全的地方。因為那個鏡頭到處都有，好像楚門的世界，他們永遠有個上帝視角，唯一你在廁所的時候，可以只屬於自己。
黃米依大學時的照片
一會兒掛了電話你準備幹嘛？
黃米依：拍海報，做萌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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