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如: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是有契約之靈的

他是一位溫文儒雅的江南才子,

曾得到其大學老師、一代詞宗夏承燾的高度評價;

他是一位充滿豪情的愛國志士,

抗戰時期以筆為槍,創作宣傳抗日的時政隨筆三百多篇;

他是一位深情且專一的男子,

他為妻子寫的情書,見證了兩人“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的堅貞愛情;

他是一位才華卓著的翻譯家,

他在有限的人生中翻譯了莎翁戲劇31種,引領無數人走進莎士比亞的藝術殿堂……

他就是著名翻譯家朱生豪。

今天是他106週年誕辰。

辭書君刊載範笑我採訪朱生豪妻子宋清如的文章《一同在雨聲裡失眠——採訪宋清如先生札記》,以紀念這位傑出的翻譯家。


本文選自範笑我《我來晴好》一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6月)

一同在雨聲裡失眠

——採訪宋清如先生札記

範笑我

我是1989年秋天開始與宋先生接觸交往的。有一天,一位朋友帶我去拜訪她,談起朱生豪留存的數百封信,宋先生說:“那是我與生豪兩個人的情愫,不準備發表。將來把它燒掉。”我聽了之後覺得如果燒掉太可惜了。我想:“我一定要使這些信出版,至少要勸宋先生放棄這種想法。”自此以後,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去看她一次。我每去一次,就把聽到看到的記在日記裡。

最近一段時間,我關注著社會上有關宋清如先生去世後的反響。我也抽出不少時間將八年來所記的有關與宋先生交談的日記找出來重新溫習,我彷彿坐在她面前,看著她抽菸,用常熟嘉興兩地口音的普通話,向我講述著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


宋清如: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是有契約之靈的

晚年宋清如 範笑我拍攝

我,1911年7月13日出生在常熟欄杆橋日暉壩(現屬張家港市)的一個地主家庭。上面有一個姐姐。父親一心盼個兒子,結果仍是姑娘。父親十分懊喪,連名字都不肯取。我有一個表姑媽,當時在北京讀大學,她對我父親說:我有一個同學叫清如,她就叫宋清如吧。


1932年9月,我考取之江大學。剛進校時,老師向我們介紹這所學校的情況。之江一共有三四百個師生。之江詩社有個才子叫朱生豪,他的詩寫得很好。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朱生豪的名字。加入之江詩社要先交一首詩。我寫了一首“寶塔詩”。朱生豪仔細看了一遍,朝我笑笑。我覺得不好意思,低下了頭。之後,生豪將自己的新詩寄給我看。我也寫詩向他請教。有一天,我在校園散步,在圓洞門附近看見生豪跟彭重熙也在散步。我們彼此當成陌路人,彭重熙突然把生豪往我身上一推。那時,生豪在之江詩社有個姓吳的女朋友,她長生豪六歲,對生豪很照顧。生豪寫信告訴我:我與她只是詩友而已。之江大學教學樓前有個大花壇,種著許多玫瑰花。我常在這附近看見生豪一個人哼著《路斯瑪麗亞》和《娜塔莎》兩首歌。我則常常在沒人看見的夜晚到花壇去偷花,只偷一朵,不多偷。我寫了幾首詩分別投到施蟄存編的《現代》雜誌,王平陵編的《文藝月刊》上發表。施蟄存曾寫信鼓勵我。生豪來信說:老兄,我在雜誌上看見你的詩。

宋清如: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是有契約之靈的

年輕時的宋清如

1933年的7月,由胡山源介紹,生豪進了上海的世界書局任職,參與編纂《英漢四用辭典》。這是他那以後寫給我的信:因為昨夜我曾夢著你,夢得那麼清楚而分明,雖然仍不免有些傻氣。……後來我們並肩漫步著,我知道這個下午我要離你而去了,心頭充滿了惜別的情調,但我知道這是個寶貴而幸福的瞬間,我們好像一句話也不說,又好像說了許多話,更沒有別人在旁邊。

1934年春,我寫了一首詩寄給生豪。這首詩一共八句,我現在只記得前半首的四句:

假如你是一陣過路的西風/我是西風中飄零的敗葉/你悄悄來又悄悄的去了/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葉寂寞的嘆息/

不久,生豪用我的詩意填了一首《蝶戀花》:

不道飄零成久別/卿似秋風,儂似蕭蕭葉/葉落寒階生暗泣/秋風一去無消息/倘有悲秋寒蝶蝶/飛到天涯,為向那人說/別淚倘隨歸思絕/他鄉夢好休相憶/

我的詩後來竟成了我與生豪兩個人一生的寫照。


宋清如: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是有契約之靈的

朱生豪

1935年的上半年,生豪已決定翻譯莎士比亞,寫信告訴我,說他把譯著作為獻給我的禮物。我當時很激動,也覺得很幸福。我寄去一首《迪娜的思念》。生豪當即譜成歌曲:“落在梧桐葉上的/是輕輕的秋夢吧/落在迪娜心上的/是迢迢的懷念吧/四月是初戀的天/九月是相思的天/繼著薔薇凋零的/已是悽豔的海棠了/東方剛出的朝陽/射出萬丈的光芒/迪娜的憶念/在朝陽前面呢/在朝陽後面呢。”

我給生豪的信不多,約一個星期一封。他兩三天就給我一封,一天一封是難得的。生豪把我的信和幾本他編的我與他的詩集一直帶在身邊,這些都毀於戰火,我的信一封也不存在了。這是朱生豪1935年與我在常熟分別後寫的信:要是我死了,好友,請你親手替我寫一墓誌銘,因為我只愛你那“孩子字”,不要寫在甚麼碑版上,請寫在你的心上,“這裡安眠著一個古怪的孤獨的孩子”。


宋清如: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是有契約之靈的

之江大學畢業的宋清如

朱生豪譯莎,是愛國思想的具體表現,這一點是完全應該肯定的。但是朱生豪為什麼“篤嗜”莎劇,根據我粗淺的理解,主要在於莎士比亞不朽名著所閃耀的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思想的光輝。朱生豪的弟弟朱文振在《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側記》中說”……我認為他決心譯莎,除了個人興趣等其他原因之外,在日本帝國主義肆意欺凌中國的壓力之下,為中華民族爭一口氣,大概也是主要動力。”魯迅曾動員林語堂譯莎,林語堂沒有答應。朱生豪卻翻譯了。我理解,如果朱生豪能夠創作出比莎士比亞戲劇更輝煌的作品,朱生豪也不會去翻譯莎士比亞的。朱生豪曾在信中告訴我:“我認為翻譯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譯得再好也不過是別人的作品。所以有人問我:你在翻譯?我說:不!我在編詞典。我說這話的意思是別人聽起來編詞典總比翻譯別人的作品來得好,其實編詞典比翻譯更加無意義和無聊。”第二個重要的條件是朱生豪的詩才。但是光憑詩才也還不夠,還牽扯到他對詩的欣賞和品味。舉個例子,李白與杜甫都是唐代大詩人,這兩個人當中,朱生豪偏愛李白,而不喜歡杜甫的詩。由此說來,只有產生心靈的契約才能表達原作的神韻,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是有契約之靈的。還有值得補充的一點,就是朱生豪生活的貧窮,他想等莎劇出版之後,有一些經濟了,再結婚。我大學畢業後,1936年生豪來信說:某某人說我們應該結婚了。我沒有回答他。我一直沒考慮過與生豪結婚。當然,更沒有考慮過跟別的什麼人結婚。

在之江大學,我找對象有三條規定:第一,不找當官的;第二,不找小說家;第三,不找常熟人。我對當官的不感興趣。小時候,我常讀蘇聯小說,受到小說裡思想的影響,認為小說家不怎麼樣。我小時候見到的常熟公子,都是吃喝玩樂的紈絝弟子,所以我定了常熟人不嫁。其實,受蘇聯文學的影響,我對結婚有一種恐懼,把結婚當成戀愛的墳墓,我喜歡自由,討厭應酬和排場。我大學畢業後,到湖州民德女中教書,那裡的校長詹女士比我大七八歲,是生豪之江的同學。她看見生豪常來信,她勸我別理睬生豪,她要為我介紹一個什麼工程師。有一天,我姑媽問我有沒有對象。我說有的,只不過很窮。姑媽說,兩個人都有工作不會窮到什麼地步,只要彼此感情好。姑媽的話,對我產生了決定的作用。


宋清如: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是有契約之靈的

宋清如與朱生豪

1942年5月1日,我與生豪在上海匆匆地舉行了簡而又簡的婚禮。當時日本人佔領孤島。荷槍實彈的日本兵衝進中美日報館,朱生豪夾在排字工人中逃出,丟失了全部譯稿和資料,連同他自己編的三本詩集以及我給他的信全部毀掉。為了行動方便,張荃建議我們立即結婚。結婚的第二年初,我們就回到了嘉興。

生豪在樓上翻譯,休息的時候便襯著窗外的陽光欣賞自己的手指。他怕我沒勁,把《李爾王》交給我,讓我也翻譯。我沒有譯。如果譯的話,生豪一定會幫我忙。我在樓下做家務,當時窮,吃得幾乎都是青菜豆腐,一清二白。燒兩隻雞蛋算是開葷了。有一天,他問我:“要用兩個字反映羅密歐與朱麗葉兩家的世仇,你看用什麼詞來得好?”我說:“交惡?”他很高興。有一次,他大概翻譯得很順利,居然下樓來幫我做家務:生爐子。他是不會幹這些的,弄得滿屋子都是煙。

1943年春節,我回常熟孃家過年。在常熟住了二十天左右。生豪一個人在家裡。下雨天,生豪等我回來,後園有一株杏梅,花瓣被雨一片片打落,他把這些花瓣撿起來,掬在手裡撫著呵著。林黛玉是葬花,他是掬花。每撿一瓣,他就在紙上寫一段想我的話。等我回來,花瓣已經集了一大堆,他連飯都已幾頓不吃。從此,我再也捨不得離開他了。這兩張紙就是當時寫的,時間久了,有許多已看不太清楚了,這就是其中的一段:昨夜一夜我都在聽著雨聲中度過,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夜裡做夢,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夜裡失眠,那也是何等的有味。可是這雨好像永遠下不住似的,夜好像永遠也過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靈魂上……


宋清如: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是有契約之靈的

宋清如

在生豪去世前,他對我說,一定要堅強。他還說,去了陰間之後,將承擔我這份煉獄,他說我死時不會太痛苦。1944年12月26日他去世了,之後,我常常想起他,別人談起他,我就流淚。我買了藥想隨他而去。有一天,鄰居何先生說;生豪雖然死了,總算還有一個十三個月的兒子。

生豪生前再三說,如果出書的話不要請名人作序。所以世界書局要出版朱生豪的《莎士比亞戲劇集》由我寫了《譯者介紹》,承擔了全部校對。之後,我寫了《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投往範泉主編的《文藝春秋》上發表,當時很窮,稿酬是兩石米,大大緩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


宋清如: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是有契約之靈的

朱生豪譯《莎士比亞戲劇全集》

1954年馮雪峰主持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朱生豪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三十一種),一共一百八十萬字,有兩萬元錢的稿費。當時,我有工作,不需要這麼多錢。我把這筆錢退回出版社,但出版社拒收。最後買了一萬元公債,五千元給市政府,一千元給生豪的母校。還有四千元給了文振。

生豪去世後,留下五部半歷史劇還沒有翻譯。朱文振願意接下去。朱文振是生豪的胞弟。他認為莎翁歷史劇不是散文,更不是詩,而是戲劇。所以他採用古色古香的元曲形式來翻譯。寄到出版社,出版社認為文筆不一致。考慮到既然生豪畢生為莎劇,所以留下來五部半我自己翻譯。1955年至1956年,我請假一年,到四川,參考著朱文振的譯本,完成了《亨利五世》半部,《亨利六世》三部,《理查三世》一部,只剩《亨利八世》。這些譯稿連同生豪給我信的一部分,那些信我想挑出來整理的,“文革”期間全部燒燬。


宋清如: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是有契約之靈的

1989年上海翻譯家協會,來嘉興看望宋清如。

圖為草嬰向宋清如贈匾

7月21日,宋先生的兒子朱尚剛打來電話說:“在我媽的抽屜裡發現一首詩,像屈原的《九歌》。”當天晚上我就去他家,抄錄這首詩:《招魂》。

也許是你駕著月光的年輪/經過我的窗前探望/否則今夜的月色/何以有如此燦爛的光輝/回來回來吧/這裡正是你不能忘情的故鄉/

也許是你駕著雲氣的駿馬/經過我樓頭彷徨/是那麼輕輕地/悄悄地/不給留一絲印痕/回來回來吧/這裡正是你倦倦的親人/

哦,寂寞的詩人/我彷彿聽見你寂寞的低吟/也許是滄桑的變化/留給你生不逢時的遺憾/回來回來吧/這裡可以安息你疲乏的心靈/

在宋先生的抽屜裡,還發現她已經將朱生豪1933年編的《芳草詞擷》全部謄抄完畢。


宋清如:朱生豪與莎士比亞是有契約之靈的

範笑我繪宋清如

朱尚剛告訴我:“媽生前說過把骨灰撒在南湖(又名鴛鴦湖)。”我想起朱生豪曾經致信宋先生:“我希望我們變作一對幽魂,每夜在林中水邊徘徊,因為夜裡總是比白天靜得可愛得多。”

(原載《文匯報》一九九七年十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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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晴好》範笑我 著2013年6月,定價:32.00元

範笑我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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