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瑞娟被丈夫陳春龍打死了。
長達四個小時,陳春龍掄起三角帶製成的皮鞭,朝她的後背,狠狠抽打了160多下。
“渾身血印,整個後背被打得發黑。”胡瑞娟死亡當天,親戚們在太平間看到了屍體。屍檢結果顯示,其系鈍性外力多次打擊,致大面積皮下出血和劇烈疼痛,引起創傷性休克死亡。
警方審訊時,陳春龍說出了鞭打妻子的原因。
他說,2010年妻子開始“患病”,晚上睡不著覺,他懷疑妻子得了“虛病”,於2017年11月18日找到村裡的“大仙”趙清江。虛病,在迷信者眼裡,是因妖魔附體給人帶來病痛。
“大仙”趙清江告訴陳春龍,他的妻子被蛇妖附身,有五百年的道行,“下狠心使勁抽打,才能治病。”他還說,“打的不是胡瑞娟,是她身上跟著的長蟲,等病好了,什麼傷疤也留不下。”
反科學的“大仙”,信徒陳春龍的瘋狂,在“治療”的第十天,最終釀成胡瑞娟之死的悲劇。2019年2月27日,河北省滄州市鹽山縣法院開庭審理此案。
▲胡瑞娟。 受訪者供圖
“蛇妖附身”
陳春龍覺得妻子胡瑞娟患上了“虛病”——晚上睡不著覺。
他說,從2010年起,妻子開始失眠。“那時候病情輕,去醫院看,也看不出什麼病來,醫院給開的藥也沒吃過。”陳春龍供述稱,2014年,妻子曾跟他說,“找大夫看的是抑鬱症。”
在農村迷信者看來,抑鬱、夜驚、精神不好,都屬於“虛病”,病因是散仙、陰魂附體,俗稱“鬼上身”。
陳春龍相信“虛病”之說,他說,他曾帶妻子看過“大仙”,看完後妻子就能睡著。
2017年11月18日,他帶著胡瑞娟回到老家——河北省滄州市鹽山縣。
鹽山縣小南馬村有個“大仙”叫趙清江,自稱可治療各種疑難雜症,常常幫人看“虛病”。陳春龍坐三輪車時聽說,以前有個小孩患“虛病”,快要死了,到趙清江家給治好了。聽到這個消息後,他便帶著妻子去找趙清江。
到了趙清江家裡後,他坐在椅子上看了看胡瑞娟,“你看,臉色都變了,都起疙瘩了。”他說,胡瑞娟的“虛病”很嚴重,不是一天兩天能夠治好的。趙清江還告訴陳春龍說,陳春龍和他的弟弟、兒子都有“外災”,陳家裡要出大事。
“她(胡瑞娟)身上跟著一條長蟲,想折磨死她,還折磨她的兒女。我看到病人,從她的五官上,就能看出是什麼東西跟著她。”趙清江在公安機關供述稱,他通過摸脖子,能判斷來者是否有“虛病”,得此病的人耳朵下面有疙瘩,“我摸的這名女子(胡瑞娟)有,所以給她治。”
從那天起,胡瑞娟開始在趙清江家接受“治療” 。每天早上八點,陳春龍會帶著妻子去趙清江家“治病”,中午十一點多回去。“第一天給了他800元,第二天,他(趙清江)說我兒子不是特別厲害,不收費了,給了他600元。”陳春龍稱,10天的“治療”,他一共給趙清江10600元。
趙清江自稱,他的治療方法就是“瞅瞅摸摸”,“瞅就是瞅人,摸就是摸脖子,有邪病的人,耳朵下面脖子中間有個疙瘩,一捏就很疼,給他們治療都是用這種方式。”
趙清江在接受公安機關訊問時表示,胡瑞娟剛來“看病”的時候,說話正常,就是沒有精神,自稱睡不著覺。10天后的2017年11月27日,再來的時候,胡瑞娟“瘋了”,“瞅人時要麼斜著眼,要麼直眼。”
陳春龍供述,2017年11月26日凌晨三點,胡瑞娟病情加重,一晚上沒睡覺。當天上午,找趙清江看了一個小時,看完之後就開始神志不清。
事發之後,胡瑞娟8歲的女兒,跟胡家親戚聊天時表示,2017年11月26日,在鹽山縣城的賓館內,她看到爸爸用三角帶打媽媽。“只要我說我肚子有點疼,爸爸就抽媽媽。”她還提到,27日凌晨,一家人開車送媽媽去趙清江家時,車門怎麼也關不上。“他們都說是媽媽搞的鬼。”
▲陳春龍、胡瑞娟和孩子們。 受訪者供圖
鞭打致死
滄州市鹽山縣一家賓館的監控,記錄下胡瑞娟最後一天的一個片段。
2017年11月27日凌晨0點6分,陳春龍揪著胡瑞娟的頭髮,從5樓的房間走出來。兩人慢慢靠近走廊的監控。
畫面中,胡瑞娟的頭向右側傾斜,面無表情,走路左右搖晃。她雙臂下垂,胸前被綁上繩子。陳春龍的弟弟陳金來,緊跟著走在後面,手裡握著皮鞭。50秒鐘後,三人走出賓館。
新京報記者獲得的資料顯示,陳春龍稱,當時,妻子“病情加重,發出的聲音,不是她平時的聲音,特別兇”。陳金來則稱,嫂子“亂折騰,到處亂撞,嘴裡還說些胡話”。凌晨1點,陳家人帶著胡瑞娟,來到趙清江家。
趙清江在接受審訊時,講述了當時的情況。“我正在家睡覺,聽到外面有人敲門,開門後看見了前幾天一直在我家看虛病的女子(胡瑞娟)。她被他丈夫和小叔子駕著胳膊,她的公公和兩個孩子也來了。”
趙清江稱,胡瑞娟一直說,“我走啊,我上泰山修行。”陳春龍兄弟二人則對他說,“壞了伯伯,瘋了。”
“走不,不走剁死你,打死你。”趙清江對著胡瑞娟,不斷重複著看陰陽病的術語。
隨後,胡瑞娟被放到趙家西屋的椅子上。陳春龍稱,趙清江拿起斧子,狠狠拍打胡瑞娟的腿和後背,嘴裡還不斷問著,“你走不走?”凌晨一點到四點半,趙清江持續用斧子拍打胡瑞娟的腿和後背,每隔四五分鐘拍打一次,每次拍打七八下。“趙清江每次拍打很用力,能聽到聲響。”
陳春龍稱,其按照趙清江的要求,用40公分長的木棍和50公分長的三角帶,製成皮鞭。趙清江告訴陳家人說,胡瑞娟犯病時,就抽她。
當天早上八點至中午十二點,陳春龍掄起皮鞭,抽打了妻子七八次,每次抽打20多下。他的弟弟陳金來,則抱住胡瑞娟,防止其掙扎。
“我每天去的時候,趙清江都說讓我下狠心,使勁抽打胡瑞娟,往死裡打,這樣才能治病。趙清江還告訴我,打的不是胡瑞娟,是她身上的長蟲,他還說等胡瑞娟好了,什麼傷疤也留不下。不用化妝品,皮膚也會好起來。”陳春龍說。
在趙清江家東屋看病的多名村民表示,當天,他們聽到有女的“嗷嗷”叫,還聽到皮帶抽打的脆響。
當天下午四點,胡瑞娟死亡。
4個小時後,親戚們在鹽山縣醫院的太平間看到了胡瑞娟的屍體,她的背部、小腿佈滿了鞭印,整個後背被打成黑紫色。屍檢結果顯示,其系鈍性外力多次打擊,致大面積皮下出血和劇烈疼痛,引起創傷性休克死亡。
在賓館的房間裡,胡瑞娟的親屬還發現了繩子和鐵釘。
▲2017年11月27日凌晨,在鹽山縣一家賓館,胡瑞娟身上綁著身子,被陳春來帶離。 視頻截圖
迷信家庭
在陳春龍的老家——海興縣窪馮村,新京報記者提及此事,村民馮裕貞(化名)連連嘆息。
她說,陳春龍和胡瑞娟夫妻關係和睦,婆婆和媳婦的關係也很好,“她經常給公婆買衣服,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馮裕貞告訴新京報記者,陳春龍今年31歲,小學文化,早些年,曾在天津打工,“家庭條件原來很差。”2009年,經媒人介紹,他和鹽山縣的胡瑞娟結婚,兩家相距約10公里左右。
胡瑞娟的弟弟胡連軍,在北京做門窗生意。陳春龍和胡瑞娟結婚後,便去北京“投奔”弟弟。2013年,在弟弟的帶動下,兩人自立門戶,生意越幹越紅火。
“他們廊坊、黃驊各買了一套房,還在村裡買了地皮,蓋起新房。”馮裕貞說,自從胡瑞娟嫁過來,陳家的條件越來越好,“我們村裡人都知道,陳家是媳婦帶起來的,他們一家人對媳婦很尊敬,想不通,為什麼會打死她?”
事發一年多,提及此事,胡連軍還是覺得“匪夷所思”,“感覺鹽山縣好像沒有解放一樣。”
他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姐姐的場景。2017年11月17日,胡瑞娟的婆婆剛做完子宮肌瘤手術,在鹽山縣老家休養。天快黑時,胡瑞娟和陳春龍帶著兩個孩子,從廊坊的家裡出發,趕回鹽山老家探望婆婆。
“走的時候狀態很好。”胡連軍說,回老家的當天下午,姐姐在北京跟客戶談業務,“如果狀態不好的話,她怎麼談呢?”他堅稱姐姐從沒有任何病症,“她和很多明星有業務往來,如果瘋瘋癲癲,那些人怎麼可能跟她談呢?”
胡瑞娟的兩個孩子在廊坊上學,她原本說11月20日(週一)前會趕回來,但卻遲遲沒能回來。胡連軍回憶,母親幾乎隔一天給姐姐打一次電話。剛開始姐姐很正常,她說孩子消化不良,要在這裡治病,過幾天再回去。但第6天之後,胡瑞娟變的有些反常。母親打電話時,常常無人接聽,要等到幾個小時後,她才回過來。接通電話後沒說幾句,她就掛斷了。事後,胡連軍猜測,姐姐沒接電話的時間段裡,可能是被打得昏迷了。
2017年11月27日下午四點多,姐姐返回老家的第十天,胡連軍接到姐夫陳春龍的的電話。陳春龍說了一句,“你姐沒了。”正在小區快遞櫃前取件的胡連軍怔住了,“沒了?去哪了?你們去找找呀。”陳春龍哭著說,“你姐姐死了。”聽完後,胡連軍一屁股坐到石墩上。
有村民表示,胡瑞娟之死,是迷信的家庭和荒誕的”大仙”共同作用的結果。
胡連軍告訴新京報記者,陳春龍一家確實很迷信。“陳春龍的媽媽,頭疼發燒感冒什麼的,不看醫生也得先看看仙。”
胡連軍記得,姐姐的孩子小時候,常常半夜起來哭。陳家有個親戚在黃驊市給人“看病”,小孩一哭,陳家人就給親戚打電話,再根據親戚的指點,在窗臺或者屋子裡放一些驅魔的物件。陳春龍的弟弟陳金來也迷信,”他身上常備硃砂,用來驅邪。”
被害人的代理人律師張鐵雁表示,事發一年多後,在法庭上,他問陳春龍是否還相信“大仙”。陳支支吾吾沒有作答。
文盲“大仙”
趙清江是什麼時候“成仙”的,小南馬村裡沒有人知道,村民只是聽到傳說——有一天,趙清江在自己家裡看到狐仙,就突然間“得道”了。
趙清江在公安機關供述,他在2015年3月份,突然能“看病”了,“我能從哭鬧著來看病的人身上,看到鬼神。”
小南馬村村民王毅和(化名)對此說法嗤之以鼻,他和趙清江相識多年,“最瞭解他的底細。”王毅和告訴新京報記者,趙清江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二,村裡人沒人叫他“大仙”,都叫他“趙二”。
王毅和說,趙清江今年64歲,身材魁梧,脾氣暴躁。他從沒上過學,也不識字,是個文盲,“一出口就是髒話。”年輕的時候,趙清江捕過魚,還在鹽山縣城幹過農機修配工作。
大概在30歲左右,他在村子附近的205國道旁,開了一家飯店。“司機吃飯時,讓小姐過去誘惑,然後以此敲詐。”王毅和回憶,此後,趙清江因襲警、涉槍,被判刑。
新京報記者獲取的資料顯示,2001年,趙清江酒後借本村與鄰村大南馬村修路佔地補償之故,找到大南馬村村長劉寶印。劉寶印的兒子跟他理論,被打了巴掌。隨後,他找到大南馬村村支書,欲用鐵鍁鏟他,兩名派出所幹警出面制止,遭到趙清江撕打,前來阻攔的劉寶印被他用磚塊砸至輕傷。
2000年8月4日,趙清江酒後到馬村衛生院滋事,將兩人打傷後,又用鉗子將村長劉俊生的頭部砸傷。當時,趙清江是小南馬村的副村長兼電工,資料顯示,他還曾持獵槍,砸了大南馬村一名村民的頭部。
因多次毆打、傷害村民,私藏槍支,趙清江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
王毅和告訴新京報記者,趙清江出獄後,在河北黃驊港賣過水產,大約在四五年前,開始給人“看病”。王毅和不相信趙清江有什麼神通,他告訴新京報記者,趙清江有親戚在北京做生意,誰的生意做得不順利,這位親戚就會推薦他來趙清江這看一看。看之前,親戚會把來者的一些重要信息告訴趙清江。“這樣一運作,趙清江一算一個準兒。”
時間長了,“趙大仙”的名氣逐漸傳開,多的時候,一天有二三十人找他看。信徒們還集資在趙清江家附近蓋了一座三進院的廟,供他“開壇作法”。
趙清江製作了名片,稱可以治療任何疑難雜症。但實際上,他並沒有什麼過人本事,治療手段多以打為主。
附近小營鄉李連村的劉濤,曾在2016年時帶著妻子程韻“看病”。趙清江看過後說,程韻身上有兩個“仙”,不斷折騰她。“趙清江用斧子頭使勁拍打我媳婦的後背和屁股,還用手掐她後背和脖子。我媳婦的後背和腿上,都被打出了淤青。”劉濤說,看了半個多月,趙清江讓他自己回家打媳婦,“讓我使勁打,就能打好。”劉濤覺得上當了,就再也沒有去過。
▲趙清江。 受訪者供圖
不容“半仙”橫行
2017年11月27日,胡瑞娟死亡當天。陳春龍、陳金來和“大仙”趙清江一同被鹽山警方帶走調查。次日,陳春龍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被警方刑事拘留,2018年1月4日,被批准逮捕。其弟弟陳金來被刑拘後,2018年1月4日,被取保候審。
案發兩天後,“大仙”趙清江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被警方監視居住。2018年7月9日,其因患病,被鹽山縣檢察院取保候審。
2019年2月27日,此案在鹽山縣法院開庭審理。新京報記者從被害人的代理律師張鐵雁處獲悉,此案曾由鹽山縣人民檢察院提級到滄州市檢察院處理,但後來又被退回到鹽山縣。張鐵雁不解,他認為這樣一起惡性的故意傷害致死案,應由滄州市中院一審。
後來,在庭審間隙,鹽山縣檢察院一名公訴人告訴張鐵雁說,滄州市中院曾出具了函件,認為案件特殊,情節較輕,要求由縣級檢察院向縣級法院起訴。
3月4日,新京報記者致電上述鹽山縣檢察院的郭姓公訴人,他稱,當天確實給被害人的代理律師(張鐵雁)看了這個函,“函上的內容律師清楚。”
新京報記者從被害人律師處瞭解到,開庭前,趙清江坐著輪椅出庭,其並未認罪。後因其當庭突發疾病,法庭宣佈休庭。此外,在法庭上,陳春龍仍稱妻子胡瑞娟患病,但並未能提供證據。
開庭後的3月2日,隨著推土機的一陣轟鳴,趙清江家的廟轟然倒塌。命案發生一年後,趙清江病了,他的信徒也散了,但是命案發生一年多後,當地的“半仙”依然氾濫。
▲3月2日,“大仙”趙清江家的廟被拆除。 新京報記者 趙凱迪 攝
“‘趙大仙’倒了,附近的‘趙仙姑’、’劉半仙’的生意反倒更火爆了。”小南馬村一名村民打趣道。新京報記者從該村民處瞭解到,“趙仙姑”此前從小南馬村,改嫁到鄰近的星馬村。有一天,她在廚房幹活時,被黃鼬附身。在中國廣大農村地區,將黃鼬視作“黃大仙”。從那時起,“趙仙姑”就能“看病”了。
據小南馬村村民王毅和介紹,近年來,外地有不少人找“趙仙姑”看財運、災禍,“人多的時候,還得排隊掛號。”
鹽山的“劉半仙”則擅長看陰陽宅,迷信者認為,陰、陽宅,可影響後人的吉凶禍福、富貴貧賤、子嗣盛衰和健康壽夭等事。
2015年,滄州貼吧有網友發帖求助,“哪裡有給孩子看虛病的神門?要道行高的。”下方跟帖中,10多個網友給他推薦了當地13個“大仙”。
王毅和稱,迷信者對“虛病”、陰陽宅和“外災”的信奉,給“大仙”們提供了土壤。“這些人學兩句術語,編造一個成仙的故事,就去給人看福禍。”提到死去的胡瑞娟,他接著說道,“大仙”沒能給她帶來福報,“反而給她帶了噩運、禍患。”
事發的小南馬村村支書告訴新京報記者,村裡人對“大仙”趙清江知根知底,沒人相信他。他稱,本村人都知道,趙清江搞的是封建迷信,來找他“看病”的大多是外地人。新京報記者就此事聯繫了鹽山縣邊務鄉鄉鎮幹部及縣委宣傳部,但未獲得回應。
《人民日報》對此案評論稱,胡瑞娟死於丈夫的殘酷之手,也死於“半仙”的妖言之口。儘管科學昌盛,但一些地方仍有“半仙”裝神弄鬼。從錢財被騙,到搭上性命,悲劇屢屢上演。中央一號文件曾明確提出,豐富農民群眾精神文化生活,抵制封建迷信。法治社會,不容“半仙”橫行。
新京報記者 趙凱迪 河北滄州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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