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雋永:遙望六莊(敘事詩)

經典作品||於雋永:遙望六莊(敘事詩)

遙 望 六 莊(敘事詩)---於雋永

我們從來不缺少憐憫,而缺少撫摸傷痛的上帝之手

——題記‍

若干年後,站在姥爺的墳地上遙望六莊

六莊已經不再是六莊,六莊已經和煙雲寺緊緊地擠在了一起

儘管煙雲寺這個名字充滿溫情和詩意

總讓多情的詩人聯想到王朝時代

綺麗的風景,想到升騰的霧雲呼嘯的祥龍以及不斷豐富的傳說

想到煙雲寺的鐘聲在暮鼓裡隱隱而鳴

荷鋤而歸的農人,站在黃河岸邊

歡快撒尿的漢子,甚至想到夜半婦人歡愉的嘆息

想到黃河潺潺的水流

唯獨六莊六莊的傳說六莊的嘆息六莊的漢子

消失在黃河故道那一天天膨脹起來的傳說裡

就像我的姥爺我的姥姥我的岳母

在六莊的土地上痛苦的呻吟艱難的呼吸與土地共患難與草木共存亡的悲壯故事

正漸漸漸漸,漸漸漸漸地

消失,在零碎的記憶裡

1.喊魂的女子

一個女人,一個喊魂女子

此刻正行走在黃河堅硬的大提

幾縷亂髮難掩她有些蒼白的臉龐

我想象著六十年前的清晨,陰鬱的天空

飄起的思緒不斷被女子惶恐的嘶喊打亂

“小軍啊回來,小軍啊回家了……”

女子喊著,越過堤口,一路向北。

兒子的魂丟了,玩耍的時候丟在了河道

就像當年的黃河一樣,浩浩蕩蕩

走到這裡卻一路向北,拐彎的地方就成了六莊

於是六莊就成了黃河丟魂的地方

於是幾乎每年的春天都會有玩耍的孩子

把魂丟在了河道

於是就常常見到惶恐而堅毅的母親

手裡拿著兒子女兒小小的衣褲

到黃河故道里深深地喊魂

直到午後

直到午後的陽光刺穿天空濃重的陰鬱

直到深夜喧囂的狗叫驚醒了晚歸的丈夫

喊魂的女子再也沒有回來

靜寂的河道里,丈夫焦急的目光終於發現

孩子的衣褲和一道長長的滑痕

從岸邊一直伸向水裡,河流詭秘而恐怖

漣漪一圈圈盪漾

令人目眩

喊魂女子的葬禮三日後在充滿惶恐的六莊舉行

吹奏喇叭的紅臉漢子那天提不起興致

將一首送殯的曲子吹得唉聲嘆氣如同掉了魂魄

枯寂的煙雲寺竟然響起了隱隱的鐘聲

一聲接著一聲,一聲接著一聲地

將喊魂女子的故事編造得有些離譜

一直到多少年以後,那充滿傳說的喊魂女子

終於成為了我的姥姥

2.飢餓是一場瘟疫

飢餓會傳染,如同瘟疫,從黑死病到埃博拉

從流感到鼠疫,從天花到非典,從天災到人禍,

就像戰爭,從來也沒有間斷過

就像死亡,從來也沒有停止過

我們從來不缺少憐憫,而缺少

撫摸傷痛的上帝之手。

那場災害,從信陽從亳州從皖北一路逃荒

到河南到豫東到了黃河故道

到了半個世紀之前的

這個可憐的六莊

穿過黑夜,姥爺行走在從利民大食堂到六莊的路上

寒冷的季風追趕著姥爺單薄的身子

喝了七天水的姥爺腳步有些踉蹌

一個做飯師傅連喝七天冷水有點超出人們的思維

一個做飯師傅居然全身浮腫更是挑戰著常人的智商

穿過黑夜啊,黑夜茫茫

踏進家門的姥爺全身疲憊,全身疲憊的他

卻遇到了兩雙飢餓的目光

兒女的目光讓他滿面羞愧

望著空空四壁,他只好扛起唯一的方桌

留下他一生中最最溫暖的一句話

“乖啊,等爹回來!”

(——等爹回來?

爹回來該有白麵饃了吧

爹回來該有米湯喝了吧

爹回來該有花棉襖了吧

爹回來,該有多好啊——)

姥爺回來了

第二天天不亮姥爺就回來了

姥爺被村民抬回了家裡

堅硬的身體被他自己的雙手

緊緊地抱著,費了很大勁

才掰開他的手指,和緊緊捂在懷裡的兩個

饅頭,已堅硬如鐵

唉,飢餓啊

飢餓是一場瘟疫

奪走了生命

和作為生命的

人類的尊嚴

3.潲鹽巴的姑娘

有多少悲傷就有多少眼淚

有多少眼淚就有多少成長

擦乾眼淚吧,姑娘,這人眼太勢利

勢利的人眼裡,你就是一把路邊的野草

揮去悲傷吧,姑娘,這世態太炎涼

炎涼的世態下,你就是一隻迷途的羔羊

沒有土地鹽鹼也是地啊

種不成莊稼潲鹽巴也能活命啊

於是你㨤起了籃子拿起了鏟子

穿過黑夜穿過白天穿過黃河故道

刮土刮土刮土,刮向

蒼茫大地

潲鹽潲鹽潲鹽,潲出

活命的希望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這潲鹽的姑娘啊

把皮膚潲成了古銅膚色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這潲鹽的姑娘啊

把黃河故道潲得

累累創傷

潲鹽巴的姑娘後來成了我的岳母

迎親那天,我聆聽了她關於

潲鹽巴的講述,彷彿

那夢魘一般的磨難,來自於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

黃河在這裡丟了個魂

很久以前

魂魄留在了煙雲六莊

岳母的講述依然充滿興奮,興奮的眼神裡依然充滿

一個女人的堅韌、堅定

——堅強

2019年3月3日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