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01

二月末,偏安寺的煙雨甚重,香火卻繚繞不止。來往香客顧不得衣裳沾上落雨塵土,跪地祈願。

彌恩住持站定在大堂,透過窗簷望向後山,百年松柏孤立斷崖,依稀可見。寺裡小沙彌說,寂盡又去了斷崖罷。

桃夭死後,每年桃花花期伊始,他便獨自去那斷崖憑空眺望。直到所有人都忘了桃夭,師兄們也漸漸離世,世人更不記得,除了彌恩,因為從那可見,山下盛開的十里桃花,就像那裡有人,在等他回家。

彌恩來偏安寺時,不過十歲半罷,彼時寂盡師兄已來偏安寺三年。從那時起,彌恩便不曾見過他下山,無論時局如何。

寂盡房間獨居一角,臨山澗,不受叨擾。彌恩去尋,果真不在房間。

斷崖清冷,何況冬日凜冽尚未褪去,煙雨更是籠罩周身。

“彌恩,山下桃花開了罷。”彌恩站立良久,寂盡緩緩開口道。近來他的意識模糊,記憶斷斷續續,這二月,怎會有桃花。

他已然看不清東西,常年燭臺下翻閱經書醫書,寫來藥方贈予世人。醫書,原是他一生都不想再碰的東西,終究還是糾纏了他的一生。

彌恩不言,他接著道,“見不著也無礙,我此生早已經見過最美的桃花,她比煙火還灼烈絢爛。”

山風不止,良久,寺裡傳來喪鐘敲響的陣陣梵音。

02

偏安寺位置僻靜,位高難尋,常年無人來訪。寺裡常年只有幾人,彌恩,當時老住持,寂盡師兄,還有其他幾位師兄。

彌恩被老住持帶回來時,已不省人事,全身冰冷,是寂盡不眠不休,用草藥救活了他。他不知道,寂盡原是碰不得草藥醫書,碰則嘔吐噁心不止。

十歲孩童劣性尚濃,師兄們對他也是寵愛有加。唯有寂盡,不言不語,全然看不出當時救他時的情緒。聽其他師兄說,救他時,方才覺得寂盡入寺三年,第一次有了屬於人的生氣。

桃夭是那年山下桃花初盛開時來的偏安寺。看得出美貌的眉眼,只是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腿腳也有些不便。入寺話不多,老住持安排了客房,便安靜地住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誦經打坐。

只是桃夭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追隨著寂盡,彌恩刻意阻攔,卻措不及防看見桃夭眼睛裡的難言與掙扎。他還小,不懂情愛,只覺得看了這雙眉目讓人心裡有點難過。

師兄們好奇她的身份,老住持在,也不便多問,只是目光偶爾寄向寂盡。他依舊面無表情,做著和平常同樣的事。

彌恩還來不及去探究箇中原因,桃夭便下了山。師兄說,山下桃花要謝了。

第二年差不多時間,桃夭又上了山。連帶著為師兄們縫製的僧衣送了來,彌恩歡喜得打緊。師兄們也難掩感激之情,只有寂盡,送來時的摺疊狀,在房間裡亦不曾翻折過。

她在寂盡的院外,一站便是一整天。夜晚淒寒,她披了彌恩送來的衣裳,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彌恩聽不懂的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桃夭對寂盡,似乎有話要說。但是寂盡的眼睛,從沒放在她身上過,或者說他的心裡空落落的,大得裝得下世俗天地,卻也小得裝不下一個人,一雙眼睛。師兄們猜想,莫不是寂盡逃婚罷,亦或是桃夭負了寂盡。

入了佛家,便不過問世俗之情。桃夭明白這一點,所做的一切,老住持也都看在眼裡。

下山之前,老住持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她微微欠身,彌恩站在老住持身旁,看不清桃夭臉上的表情,她便轉身走了。

第三年,桃花花期過半,彌恩才見著桃夭。看她著飾,想必是喪期。眼睛紅腫,神色疲倦,早沒有初見時隱藏的雀躍神色。彌恩從小不知飽滋味,沒見過父母,要不是老住持撿到他,到現在只怕還是乞丐,或是一堆白骨也不一定。

桃夭說,爹孃有錯,也該了了,你說呢。不知問誰,也無人應答,夜半隻聽得寂盡在院房敲了一宿木魚。

下山時,老住持沒有出來相送,彌恩問桃夭,可有話要帶予誰聽。桃夭欲言又止,搖搖頭。回望已是空無一人。

寺裡或多或少有了關於桃夭和寂盡的傳聞。他們原本是青梅竹馬,後因寂盡家生變故,從此便沒了下文。

藉著救命之恩緣故,彌恩答謝寂盡時便想詢問過往之事,不問心裡犯癢,問了本是不相干。每個遁入空門的人,都是沒有過往的人。

寂盡說,來年,你帶封信給她。這封信沒有帶到,來年此時傳來的是山下的疫情氾濫。

03

聽聞山下疫情不可抑制,大大小小的村落裡百姓死傷無數。

有人便想到來寺廟祈福,尋到這偏安寺。又因死傷人數不斷,對著住持和師兄們惡語相向。為何求不得佛祖庇佑,想必是和尚們平日偷懶罷,要砸了這偏安寺。

老住持無可奈何,派師兄們下山救濟也無濟於事,反而引得一眾怨念。

院門空落,廟內師兄不在,桃夭徑直找到寂盡,彌恩已備好藥方在屋外等候,只是這一次,她連面都不曾親自見到。

藥方是寂盡這些日子把自己關在院內寫的,無論寺外情況如何,師兄們只當他是冷漠,卻不知他忍著噁心試了數百種草藥,換了無數種調配方式。

桃夭道,“林朗,從此以後,好好做你的寂盡罷。”匆匆下了山,憑著這藥方,山下疫情轉危為安。

偏安寺獨居一隅,終年煙霧繚繞。村民由此盛傳是那裡住著的神靈顯靈,方才拯救了百姓,便紛紛前去祭拜,從此寺廟香火得以紅火延續。

同年,相傳山下十里桃林灼灼光華,花期比往日長了一倍。桃林裡有姑娘鋪十里紅裝待嫁,可是,她終究沒有等到她的如意郎君去娶她,只有一座無字墓碑佇立在桃林盡頭,再無來日與歸期。

老住持親自去超度的桃夭,寂盡沒有下山,在那斷崖獨坐了兩天,是彌恩替他掩了她的最後一抔黃土。

老住持彌留之際,將主持之位傳於彌恩。他道為何不是寂盡,老住持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你師兄,沒有一苦是不需要長久經受的。他承受了太多,也罷,也罷。

04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桃夭打小就喜歡對面醫舍的小郎君林朗,他隨了他爹性情,清冷安穩。桃夭性情與他千差萬別,像個小祖宗,沒事跟著他去山上採藥,弄得一身泥。小小個子蹲在藥罐前陪他煎藥,沾染一身藥草香。

林朗模樣生得俊俏,但是他也只對桃夭眉眼展笑。她天真不可一世,他也縱容她胡鬧。

桃夭家世代經商,地位不高,受了外人欺負,見著林朗便只有歡天喜地,什麼委屈也不說。每每此時,他便默默撫過她的傷痕,替她敷藥。

他教她識別藥草,煎藥流程。耳濡目染,她也能替他們打打下手,人人都說桃夭是林朗家的小新娘。她羞紅了臉,卻也理直氣壯,對他有種與生俱來的篤定。

等來林朗及冠之年,卻是他們人生顛簸轉折之始,此前平靜安穩的生活通通都不做數。

縣城鬧疫情,即使是妙手回春的林大夫,也只能一邊力爭挽救生命,拖延疫情擴散時間,一邊研製配方。

一時間城中秩序紊亂,醫舍滿是待救的病人,百姓不相信神,也不相信官,只能相信林大夫。醫舍裡整夜傳來哀嚎和噩耗,人心惶惶,夜不能寐。

縣官荒淫無度,謊報死亡人數,直至疫情爆發得不可收拾,才敢通知京城,派來救援。

疫情穩定,早有多人喪命,後續治療還未展開。京城派來官員查處,縣官怕擔罪責,將事故一股腦推給林大夫。救治有遲,藏有私心,趁亂收受賄賂。加之百姓情緒不穩定,官員慫恿,紛紛趁亂作證,讓林大夫進了牢獄。

清者自清,林大夫對得起他作為大夫的懸壺濟世之責,卻沒有人顧念往日情分,紛紛對他們一家避之不及。

桃夭被關在了閨房,不知道外面情況如何。只知道審判那天天降大雨,雷聲陣陣,像極了訴不清的哀怨離愁。數十位曾經受過林大夫救治的百姓出來指證,而這其中,還有桃夭的爹孃。

罪責既定,死罪難免,活罪難逃。林大夫早前便因勞碌而積壓疾病,未等到林朗上報成功,便死在了牢裡,無人收屍,葬在了亂墳崗。

那本該是他最好的年紀,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安穩度日,造福百姓。可是終究,他承擔不起那份百姓的愛與恨。

命運幽默,讓無辜的人都沉默。那些日子他看清了所有人的神色,漠然,挑撥,離間,調笑。他明白世間沒有一種草藥,能解救百姓心裡的病,胃裡開始對任何關於醫藥的事物犯惡心。

親眼看到孃親自縊於那塊牌匾之下,後來醫舍的火燒了三天三夜。桃夭在廢墟之旁看到林朗,他一身衣裳盡是灰燼,身影消瘦。

她哭著跟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撥開她抓緊衣袖的手,聽聞她將嫁與縣令之子,從此家耀門楣,再不用受抑商之苦。

他走的時候,沒有再回過頭。從此世間再無林朗,只有不再下山的和尚寂盡。

05

大喜之日,桃夭沒有刺殺成功,繼而劃傷了自己的臉,摔折了腿逃出這居所。

天地之大,無以為家。她走遍山河,方才兜兜轉轉找到林朗,只是他早已不是那個明媚如初的少年郎。

她的林朗,才不會一言不發地任憑她經受風吹雨打。可是寺廟庭院內,他的身影眉眼,分明是她的日夜所想。

每年桃花盛開之時,她便去山上陪他一程,她能為他做的,也止於此了。哪怕他不再看她一眼,也不為她所做的所打動,甚至都不過問她的去處。她也只想陪陪他,如果沒有愛了,也不要都是恨,好不好。

山下疫情爆發,她知道他能為了彌恩而重新拾起醫術藥草,他便也能救這方百姓。只是,上山之時她便有咳血的徵兆,這些年她的身子每況愈下。她不年輕了,但是她覺得好遺憾,她還沒能嫁給她喜歡的人呢。

疫情穩定,沒有人會記得他和她,權當神靈顯靈。只是誤了那桃花花期,她等不到來年了。鋪了十里紅裝,等他來娶她。

曾記得桃林裡她問他,“林朗哥哥,你會娶我麼?”

他別一朵桃花在她耳畔,“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夭走了,連帶著,寂盡心裡的桃花,也都謝盡了。

彌恩陪寂盡看過多年的花開花謝,卻終究沒能問他一句,後悔嗎。多年後,他終於懂了那年門外她對寂盡反覆唸的那首詩,沒有問答,無問西東。

他不恨人,只是也不知道怎麼去愛一個人了。

若有人去看過,那桃林裡的無字碑,被重重刻了印記,吾生摯愛,桃夭。

罷了,他心裡的每一寸,終究都是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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