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舊曆戊戌年的最後一天，長臨高速就通車了。本來二十六就能趕回安澤的，諸事紛紜，耽擱了幾天。今天二十九，明天就能走高速，但我決定不等了，還像以前一樣走國道回去。
從甘亭轉彎沿著大路一直向東，309國道在太嶽山裡千迴百轉到達安澤，這是一條再熟悉不過的路。
離開家鄉是1987年，三十多年了，每次車只要走到甘亭，即使這裡屬於洪洞地界，只要一拐這個彎，我心裡已經把剩下的路劃歸了家鄉。在外面再動盪的心，這時候都會妥帖下來，靜靜地跟著車輪往山裡行進。直到車走上草峪嶺，看到安澤蓊蓊鬱鬱的大山，打開車窗，就能聞到花草清新甜潤的氣息了。
很多次，夕陽正好照在車背上，沿著曲亭的林蔭大道行進，讓回家變得那麼溫馨那麼愜意。大路兩邊，群山綿延起伏，起初像鍍金一樣燦爛，慢慢淺一些像鎦金一樣靜穆，再淺一些，後來像灑金一樣斑駁，最後終於變得黯淡。我在暮色蒼茫時推開家門，看到母親的笑臉，聞到灶臺上小米稀飯的醇香。
新修好的高速有好幾段都是與309並行的。邊走邊想，這可能是最後一次駛上國道，一時竟然也對這條老路有了些許留戀。儘管多少次抱怨過它的狹窄、它的擁堵、它的殘破，但走了三十多年，轉過那個山口會有什麼，心裡都有數，這條老路上畢竟留下了那麼多的歲月印記。
可高速畢竟來了，事物總是這麼發展的。一邊是四十分鐘，一邊是兩個小時，國道被淘汰的局勢是明顯的。
車過堯店，忽然想起父親講他在這裡曾經吃過一次湯麵。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那碗麵的香味都飄過半個多世紀了，他至今都記得。
父親母親都是洪洞人，1962年父親山西大學畢業分配到安澤中學，他就是沿著309這條路深入到大山裡去，一直工作到退休的。所以，這條公路上綴著一家人的記憶，它的兩頭連著兩個聖地，要回家，我往東，父母往西。
初到安澤工作時，連公交都不通。父親不會說公交，他和母親一直說的都是班車，就是後來一天一班的那個大轎子車。他們想回一次家，當時最靠譜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車。
現在從安澤到甘亭的距離是68公里，當年的309國道也許還要更長一些，從甘亭再騎到劉家垣，還有近40公里，一百多公里的長途跋涉，艱難的是，絕大部分路段都是山路。
回家，對一個遊子來說，是一種百折不撓的信念。我相信，如果當時連自行車也沒有，走路，就是硬靠兩條腿，父親也會把這條路踩在腳下的。
那一年，父親又準備好了自行車，要回家了。正好一位同事張伯，家是臨汾大陽的，也要回家，兩人相約同行。
可出發的時候，父親才發現，張伯帶了兩輛車，一輛自行車，還有一輛新買的平板車！這位父執為什麼要苦苦把一輛平板車運回臨汾去，父親也記不清楚了，但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輛自行車如何把一輛平板車從安澤拖回臨汾呢？
張伯笑了笑，說他自有辦法。開始的路還算平，自行車拖著平板車跑，遇到小坡，下來推著自行車，父親在旁邊搭把手也能上去，可很快就到了草峪嶺，這是一大關！
想不到，走到山腳下，張伯下來，直接把自行車放到了平板車上，他拉著平板車一路上了坡，這讓把自行車停在坡上準備下來幫他的父親讚不絕口！張伯果然有他的智慧！
就這樣，平路小車拉大車，上坡大車拉小車，張伯和父親按著原計劃在中午之前衝上了七里坡，到達堯店。
天氣熱，又趕了六七個小時的路，張伯那樣的一條精壯大漢也已經累得走不動了。
好在堯店的一戶人家有上好的湯麵賣，父親和張伯就要了一鍋油花花的湯麵，一人幾大碗，風捲殘雲，酣暢淋漓，張伯又吃了隨身帶著的兩張大餅！
吃完，兩人稍事休整，繼續上路。張伯回臨汾，基本上是一馬平川，天黑前必然能到，不用再為他擔心。父親這邊過了汾河向西，有幾十裡的山路，全是漫坡向上，他必須抓緊時間趕路。
那個年代，一輛自行車也能突破山重水複，把一個思念家鄉的遊子安然送回他心裡的那個聖地。
這條路，舅舅也騎著自行車走過，從遙遠的洪洞堤村把石頭餅和棗帶到安澤。其實那時候班車已經通了，但莊稼人捨不得花錢。
一輛普通的自行車，上面馱著的是父輩的堅韌。經過上百公里的跋涉，親人之間會是怎樣一種濃烈的相見？那個年代的親情，單純卻厚重，厚重到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比擬。
再後來，我們一家人曾經集體回過一次洪洞。第一天先坐班車到臨汾，想辦法買票倒火車到洪洞，然後再倒班車回劉家垣。母親說，至少得兩天時間。
返回安澤的時候，一天只有一趟班車，錯過了就只能等明天。在臨汾長途車站，一家六口人擠在長條椅上熬過漫漫長夜。我的女兒曾經問過，為什麼不住旅館？母親苦笑，說，就沒想過要住旅館，那得花多少錢吶。
幾十年過去，309國道也在不斷整修擴建，班車過路車越來越多，回家越來越方便，可高速快通了，就覺得國道太慢了。
有一次跟母親聊天，說過去回一趟洪洞得三天，媽，我現在拉著你一天就能走一個來回了。母親嘖嘖地讚歎著，說看現在的社會多好！
正月初三，開車回洪洞，第一次體驗這條高速，幾十分鐘跑完，幾乎是一腳油門的事。
車過舊縣，在幾十米高的橋上俯視，能看到空蕩蕩的國道309默默地繞了幾個彎子，消失在大山深處。
這條路，我們走了土路，走了砂石路，也走了柏油路，走了三代人了。今天，高速來了，到了該跟這條走了近60年的老路，說再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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