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賦的弟弟

有天賦的弟弟

高雄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半亮,廚房有燒水的聲音,他知道再過五分鐘,母親就要來叫自己起床了。

母親是一個女人。

他這樣定義著,想了想又加上個形容詞,庸俗。大概沒有丈夫的緣故,她放任著自己的性格隨意生長,像苔蘚似的。

每天清晨五分鐘,通常是高雄獨有的思考時間,他感到整個人都沒有動力,也不想睜開眼睛。於是給自己發糖就成為必做功課,展望一整天的生活,像淘沙子那樣找找有什麼好事可能會發生。

“哦,今天素描小測應該批改完了。”高雄這樣想著,心情的指示計就慢慢從平靜滑向了愉悅,同時鐘錶的指針也向前邁了一格。

“趕緊起床!”母親催促道,將洗拖把的桶放在地面上。

“哦。”高雄的思路被打斷,不過這也是常事,他將校服套在身上。現在進入了夏季,高中的女孩子們開始穿起短裙,她們的腿並不好看。

除了一個人,島子。

她住在高雄的隔壁樓,他們一家三口常在週末外出旅行。那種場合偶爾被母親看見,她就會把兜了垃圾的抹布在窗臺重重抖兩下,再用鼻子出一口氣。

島子是那種別人家的小孩,她的家庭也是那種別人家的家庭。

高雄對於這次素描小測很有信心。

在老師抱著繪本走進來的時候,他朝島子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後把脖頸稍微挺直,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即將帶上花環的鵝。

島子的神情和平時無異,正在和前面的男生玩後背寫字的遊戲。她半趴在桌子上,手指在前桌的校服上寫了點東西,然後就“咯咯”笑起來,高雄突然覺得自己背後也癢酥酥的。

老師環視了圈,自以為很幽默地說:“讓我們看看這次誰是第二名。”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島子又是唯一的第一名。

繪本發下來後,高雄是九十九分,他絲毫不覺得高興,即使自己是除了島子之外的最高成績。

“慘。”同桌這樣說,高雄把卷子半立起來,趴在桌子上發呆。

“島子這次怎麼樣?”這是母親拿到繪本後的第一句話。

“她是滿分。”高雄說。

母親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就好像理應如此似的,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自言自語,“不過你也快十七歲了啊。”

“什麼?”

“沒什麼。”她複雜的眼神閃過一瞬,便接著道,“你生日那天我可能會晚點回來。”

高雄心裡有些不舒服,但他只是點點頭,進屋把自己的房門關上了。

當天晚上,他在外面和朋友聚了一波,回家的時候燈還是熄的。高雄並不期望母親會給自己準備什麼禮物,但也沒想到,她會帶回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

“從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弟弟。”

母親的話讓高雄呆住,他錯愕地把頭轉向那個男孩,撞上一雙寫著好奇和打量的眼睛。

“他是你爸那邊的孩子,叫柏川。”

“爸爸……找到了?”高雄被接連的消息弄得暈頭轉向,他感到震驚和不真實,畢竟父親已經失蹤十年有餘。

“沒,這個回來再和你解釋,柏川累了,讓他先去休息。”母親顯得有點頭疼,將柏川安排在家裡的客房,又去衛生間把沐浴露洗髮水一股腦地倒進便攜旅行套裝裡。

“你又出差?”

“嗯,這次去幾天,柏川記憶力有點問題,你照顧他點。”母親又想起什麼,把頭探出道,“他轉到你們班上去了,後天上學帶著他一起啊。”

高雄靜靜站了一會,覺得母親不負責任得有點搞笑。但由於感受到敷衍的緣故,他不再多問,也沒有應答。

凌晨四點多,伴隨著防盜門關上的響動,高雄才迷迷糊糊睡著。

家裡多出一個人,終歸是不習慣。況且高雄不明白,為什麼每次自己去衛生間或者下樓拿外賣的空檔,柏川總會出現在自己房間裡。

他忍耐了幾次,終於在柏川動自己繪本的時候爆發了。

“有沒有人教過你,別亂翻東西?”

“對不起......”柏川顯得手足無措,“只是聽說你素描很好。”

“我媽給你說的?”高雄表情緩和了點,甚至有點想問母親還誇了自己些什麼,但低頭看見桌上被翻開的日記本,心裡的落差便轉化成了憤怒。

“你還真當這是自己家?”他想這樣質問,又覺得說長句子會削弱自己的氣勢,於是只冷冰冰道:“滾出去。”

這是兄弟倆第一次正面衝突,柏川沒有一點頂嘴的意思,他默默回到客房,像是終於消停下來。

高雄原本是要寫作業的,但怎麼也靜不下心,索性跟朋友約著出去打球。

直到傍晚,他回家發現弟弟房門依然緊閉,輕手輕腳貼著門聽了會,嘴裡嘟囔一聲:“就算我欺負你了又怎麼樣。”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

週一是高雄很喜歡的日子,因為會有例行的素描繪畫。無論對於他,還是班上其他幾個美術生來說,這都是重要的主課。

他認為自己此時與島子勢均力敵,像兩個優秀的人一樣惺惺相惜,而弟弟進班後,他沒由來的坐高了點。

素描作業還是常規的那樣,但高雄卻用了更多的時間,他越想畫好,就越覺得哪裡不對,前兩次只繪了三分之一,就自暴自棄重新構圖。甚至最後一次,也是在“別要求太高,畫完再說”的自我安慰中完成的。

以至於在完成之後,他沒有再仔細修整一遍,就草草收起,等待兩天後的批改結果。

由於位置輪換的緣故,高雄坐在第三排,柏川在他的後三位。當繪本傳下來時,高雄向後看了看,弟弟並不在教室,於是從一疊作業中找出他的那本。

他只是想知道弟弟的成績,但打開後便愣住了。同桌見狀也瞟了一眼,笑道:“哇,你幫你弟弟做作業啊?羨慕他了。”

不是的,高雄心裡這樣想,但與自己毫無差別的畫風讓他糊塗了。

母親出差回來後,三個人第一次在同桌吃飯,起初誰都沒有講話,連碗筷的相擊聲都很少。

高雄先打破沉默:“柏川以前也是學畫畫的嗎?”

“是的吧。”母親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他前兩天總亂翻我東西,還動了我的繪本,我覺得挺不好的。”高雄像是完全忽視了弟弟的存在,自顧自地說。

母親聽到這話,反而給柏川舀了一勺芹菜炒肉,眉毛挑起來道:“給弟弟看看怎麼了?你們倆沒準以後還住一起呢。”她說這話的時候,中途氣勢弱了點,又硬頂上去。

“看看是沒怎麼,可是今天發下來的素描作業,他和我畫得一模一樣,這是怎麼回事?”高雄把筷子放下,沉著臉質問弟弟。

“我……”柏川支支吾吾,向母親投去求助的目光。

“讓弟弟借鑑一下,你有什麼損失?”母親來了火氣,“你別這麼小氣。”

高雄在飯桌上提這件事情,原本是想要個說法,但怎麼聊著聊著就變成自己小氣了呢?他覺得好笑又傷心,便不再辯駁。

反而是母親,似乎想穩固說贏了的地位,又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著她的教育,關於什麼兄弟和睦,人不能自私之類的。

吃了第一次的教訓,往後無論是素描小測還是作業,高雄都有意避開弟弟。

然而成績出來之後,卻是一樣的結果。開始老師還私下找過高雄,說著什麼兄弟幫忙要有個限度,後來母親去了學校一趟,老師那邊就不再多提。

只是每次弟弟得到高分,班裡同學都會朝他起鬨,說羨慕有哥哥的玩笑話。高雄嘴上糊弄過去,但心裡知道柏川已經好久沒有動過自己的繪本了。

與弟弟的相處,雖然井水不犯河水,但有時候看到垃圾桶裡不屬於自己的顏料盒,高雄心裡還是會產生一股焦慮。素描課也再也不能成為一件值得期待的事,高雄之前是在追逐島子,而現在努力跑是為了不被弟弟追上,感覺已經完全不同。

他有時候甚至覺得,島子應該也會有同樣的壓力吧,她在第一名的位置站得越久,就越要一直站在那裡。高雄這麼一想,對島子的喜歡更多了點說不出的感覺。

所以,當自習課後,島子提出跟他一起回家時,高雄懵了。

“喂,你為什麼要走那麼快?”島子有點跟不上。

“怕你回頭發現我臉紅。”高雄想要兇巴巴地回答,但是話到嘴邊卻成了,“你今天找我幹嘛?”

島子開門見山地問:“你弟弟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讓高雄大腦裡的熱度一下子降了下來,他回過頭去,遇上島子探究的視線。

“你們兄弟倆在玩什麼花樣?”島子見高雄沒回答,又接著補充,“他的作業明明像是你畫的東西,畫風又和你有差別,怎麼做到的?”

“其實我從來沒幫他畫過。”

“騙人。”島子覺得自己被糊弄了,有點不高興。

“是他一直在抄襲我。”高雄停下腳步,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一句違背事實的話,但說完就後悔了。

果然,島子愣了片刻,就馬上問出了更多的問題。在得知高雄母親不講道理,柏川又沒有家教之後,她臉上顯露出快樂而又鄙夷的神情。

“抄襲拿高分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自己的本事。”

“你不要說出去啊,畢竟他是我弟弟。”高雄怕謊言戳穿,忙拉著島子懇求。

“知道了知道了。”

高雄回到家之後一直惴惴不安,就安慰自己說,弟弟確實在抄襲,即使抓不到把柄,他作業裡自己的風格是抹不掉的。

於此同時,他又想起島子無意間說的那句話:“看他樣子又不是不會畫畫,為什麼不按自己的風格來呢?”

高雄對於弟弟過去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又不想沒面子的去問,想了想就去找了自己的朋友。那個朋友是校學生會的,和老師的關係也處得不錯,高雄想著拜託他查一下弟弟入學時的素描考試。

然而,幾天後,朋友卻反饋了意料外的消息。

柏川並不是正常考試進入學校的學生,沒有過往的上學記錄。聽關係好的老師說,柏川入學材料是直接從校方那裡辦理的,一併來的還有個看起來就很有錢的男人。

高雄盯著電腦屏幕,在有錢和男人這兩個字中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腦袋裡冒出了一個久違的詞語:父親。

“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母親正仰躺著敷面膜,這一番話讓她坐起來,沉默了會又嘆了口氣,將下滑的面膜摘下來,招手要高雄坐到她身邊去。

“那個男人是你叔叔,也是在你爸爸十七歲的時候出現的。”母親解釋道,“每當孩子到這個歲數的時候,就會分裂出一個孿生兄弟,他會像一張白紙,複製你這十七年裡最好的某項才能,並且把它發展得更好。”

“騙人。”

“我認識你爸的時候也不相信,但事情就是這樣,柏川沒有任何記憶,也沒有任何之前存在的痕跡。我想,這種機制最初也許是為了讓整個家族強盛吧。”

高雄突然感到有些絕望,他聽出了母親話裡的意思,弟弟超過自己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他十分的不甘心:“這不公平,那我是什麼?是墊腳石嗎?”

“那你想怎麼樣?他只不過複製了你一回,後來就和你一樣努力,他有影響到你嗎?”母親反問。

高雄說不出來,似乎自己這股委屈來的沒有道理,但他又實實在在的感到難過。

“媽媽還是偏向你的。但是你想,弟弟長大了,成為一個有名有錢的人,他能讓我們全家過得更好啊。”母親循循善誘,“況且他也沒做什麼,如果他傷害你的才能,媽媽第一個站出來趕他走。”

高雄覺得母親虛偽,他徑直走了出去。

十一

柏川的進步越來越快,但他的作品高雄卻越來越少看了,他迴避這些讓自己感到難過的東西。而島子對柏川的敵意幾乎擺在了臉上,以至於每次素描小測都有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臨近學期末的一次小測,老師抱著繪本進來時島子正趴在桌子上,她臉對著牆壁。但高雄心裡知道,島子沒有睡著,她只是讓自己顯得對成績不在意。

“這次柏川和島子都非常優秀,島子還是一貫的善於運用線條,柏川對顏色的把控讓我非常吃驚。”老師繼續道,“所以這次兩人都是滿分,你們倆下課來辦公室一趟。”

高雄回頭看見弟弟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這瞬間非常刺眼,他總想要和島子站在同樣的位置上,而這些卻被弟弟輕易得到了。

關於老師要兩人去辦公室的目的高雄非常清楚,全國繪畫聯賽的名額有限且報名費高昂,所以老師只會挑選最有希望的人去參賽。同桌想要說些什麼安慰,高雄一句“別惹我”將他堵了回去。

兩人直到下節課開始後十分鐘才回來,在英語老師恢復上課節奏後,島子從教室那頭傳來一張紙條。

這是島子第一次給自己傳紙條,高雄心跳有些加速,他打開後懵住了。紙條上用小巧好看的字跡寫著:我告訴老師,你不去,我也就不去了,然後他同意在名單上加你的名字。那麼,你願不願意參加比賽呢?

高雄盯著這行字末尾的表情看了好久,以至於島子頻頻張望過來,才寫下我願意,又補上個笑臉。然後看著這張摺好的紙條,通過好幾個人的手到達島子那裡。

島子轉頭比出一個瞭解的手勢,她笑的樣子特別可愛,高雄被捕獲了。

十二

從確定參賽之後,島子常常來座位找他,次數多了,她每次來同桌都會向高雄丟去曖昧的眼神。

“我覺得自己參賽也沒什麼用。”

“我就是搞不懂,他一個抄襲組裝機憑什麼比你這個原裝的厲害。”島子分給高雄一半橘子,“看他得高分我渾身難受,你不難受嗎?”

“其實挺難受的。”高雄苦笑道。

“就是啊,既然難受就大家一起難受好了。”島子越說語氣越惡狠狠,“這比賽抓抄襲特別嚴格,如果他還敢抄你的,你們倆相似的畫風都會被刷掉。”

高雄聽到後愣住了,他有些詫異地朝她看過去。島子似乎也反應了過來,忙改口說:“我是覺得,他這樣就不敢抄了,那你肯定比他好。我們都能入圍,都能拿獎的。”

“是這樣的嗎?”高雄心想,他有些摸不準島子的想法了。

十三

比賽是在其他城市進行的,由於花銷高的緣故,母親的意見很大,她的意思是隻要柏川一個人去參賽就好了。

“這比賽拿獎很難,入圍又沒有證書,況且兩個人都去負擔太重了。”

“對我不公平,那憑什麼要他去?”高雄質問。

“柏川本來就畫得比你好,這是最優選擇,你要公平,他也要公平,等長大就知道了,沒什麼真正公平的東西。”

“我要去,我才是你和你在一起十七年的兒子。”

這句話似乎起了關鍵的作用,母親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嘆了口氣,像是很累,她告訴高雄,如果這次沒有入圍,就不許再與弟弟起衝突。

高雄覺得自己實實在在地被欺負了,他不願意答應,但又想起島子的期待,只能無奈地點了點頭。

十四

高中的日子過得像流水,為期半月的賽前集訓很快就要到了,島子,高雄,柏川三人作為同校生,即將搬去相鄰的宿舍。

由於柏川住在走廊盡頭的緣故,進進出出難免與島子相遇。因此,當高雄打水回來,看見弟弟與島子在走廊上對峙的場面時,驚嚇得手腳一冷,快步走上前去。

“你們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我就是提醒他別抄襲,免得下不來臺。”島子話裡帶刺地說。

高雄見柏川似乎想要辯解,忙圓場堵話道:“好了啦,你先回去,我和弟弟說說。”

“我沒......”

“你跟我進來。”高雄沒讓柏川說完,就扯著他胳膊進房關上門。

“你沒什麼?你沒抄襲是嗎?”島子不在後,高雄的臉馬上就冷下來,語氣也絲毫沒有兄弟的感覺。

“哥,我來這個家就一定會複製你的能力,你以為這是我想的嗎?”柏川的神情困擾又委屈,“我做錯了什麼呢?是我的錯嗎?”

“是,你整個人都建立在我的基礎上,這是剽竊你懂不懂?”高雄見不得他這樣無辜的臉,但心裡又明白柏川是沒有錯的,這樣的認識讓他感到難過。

他並不能接受,如果誰都沒有錯,那痛苦是怎樣產生的呢?高雄正處於一個受到傷害,就一定要人負責的年齡,他太年輕,以至於無法與自己和解。

“對不起,但後來的所有都是我努力得來的,我成天練習你看不見,我沒有前十七年的人生你也看不見,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歉,對不起,哥,對不起。”

高雄感到自己下巴有些發抖,鼻腔泛酸,這裡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他匆忙轉身,冷冰冰地丟下一句“我恨你”。

在回到自己房間的瞬間,高雄發出“哈”的無聲泣音,眼淚連串著掉下來。母親偏心的時候他沒有這樣,繪畫被超過的時候也沒有這樣,但此時卻再也無法控制自己。

十五

集訓的日子幾乎都是高雄和島子一起度過的,柏川練習多久,他就要練習夠相同的時間。但他心裡知道,自己已經比不上弟弟了。

高雄在心裡勸自己,這一次,和弟弟因為同樣的畫風被除名,讓柏川失去一次不大不小的機會,也算是兩清了。

島子依然看柏川不順眼,但經過上次爭吵,柏川對於抄襲的事情不再辯駁。

月底,賽區的所有學生都會聚集在同個畫室。那日高雄起晚了點,他從後門悄悄進來,整個教室只有畫筆摩擦紙面的聲音。

他一眼便看見島子和弟弟坐在最前排,一個靠門,一個靠窗。他想嚮往常那樣坐在島子身邊,卻發現早已沒有了位置,又怕影響到別人,只好隨便找空位放下畫板。柏川畫畫的時候很安靜,並沒有發現哥哥的進入。

高雄看著兩人的背影,突然感覺到某種無力的距離感,他不願意承認心裡對他們的嚮往。

島子的線條很有靈性,看似沒有稜角,卻能感覺到隱在其中的鋒利。而弟弟,大概是才接觸這個世界的緣故,他的色彩充盈而富有生命力。他們的天賦,遠比身邊其他學生要好上太多。

今日的練習主題是“平凡”,高雄卻鬼使神差地畫起了兩人的素描,他甚至有種想法,這是自己接觸優秀的人最近的一次。

這場練習一直持續到傍晚,後排的學生零零星星地散去,前排依舊沒什麼空位。高雄身邊的人早就畫完,卻遲遲沒有收東西,反而托腮盯著他的畫板。

“他們是朋友?”那個男孩子見高雄收筆問。

“是啊,他們很厲害。”

“那你應該把自己也畫進去,你也很厲害。”

高雄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他愣住了,眼睛裡有一點期待冒出來,希望男孩子能繼續說下去。

“唔,我也講不好,你的畫裡有種味道。”他有點糾結,用手在紙上比劃了幾下,像是靈光一現那樣說,“你畫裡是有感情的,我覺得這很可貴。”

高雄起先是高興,但很快,這股愉快的心情就熄滅下去。他回應道:“不一樣,優秀的人畫畫是在創造,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只不過是在消耗人生經歷,而經歷總會有用完的一天。”

男孩子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講,他不認同:“我就覺得感情這種東西很珍貴,你一定會入圍,應該也會拿獎吧。”

此時島子正畫完最後一筆,她伸了個懶腰,顯得輕鬆滿足。高雄忙將畫紙疊了疊塞進包裡,跟男孩子道別後迎上去。

島子看上去是那樣毫不費力,高雄幫著她收拾東西,突然有點想放過自己。他曾經以為自己努力就可以追上島子,但也許總要承認,人是有天花板的。

對於高雄而言,他過早地開始思考這些,他對自己提問,承認普通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嗎?優秀的人只有百分之五,自己是剩下的大多數並不恥辱吧。

十六

入圍賽當日,島子和高雄分別進入了不同的賽場。

高雄這一次比往日都要緊張,他看到主題有很多很多的構思,但他心裡又知道,每一個想法都很淺薄。

明明已經勸說自己接受平凡了,可是又想要入圍,想要獲獎。高雄突然覺得人就是這樣給一點小小的火苗,就會燃起痛苦希望的傢伙。

但最後,他還是遵從了自己的習慣和畫風,想和弟弟做個總結。索性這次發揮得不錯,他走出賽場的時候,一眼都沒有看向柏川。

“幫我爭取名額,謝謝你了。”高雄見到島子出場,拉住她很認真地說,“這次我淘汰掉柏川,你一定要拿獎啊,比不上你我是願意的。”

島子想要說些輕鬆的安慰話,但這種場合下顯得太不真誠,於是她只回應了一句好。

十七

入圍名單在半個月後的週末公佈,傍晚六點半,廚房的湯鍋裡有咕嚕咕嚕的聲音。

高雄守在電腦前一遍一遍刷新著頁面,直到出現長長的名單。他下翻到自己的賽區,將二十多個名字從頭看到尾,柏川這兩個字出現了。

高雄心高高的懸著,他繼續找下去,又再找了一遍,甚至還刷新了幾次網頁。可是,就這麼點人,自己的名字能藏到哪裡去呢?

他找不到自己。

高雄的手機收到好幾條信息,來源都是島子,語氣很是關切。

“我看了成績,這次是他撞上運氣了。”

“過幾個月還有概念杯、萌芽杯……就不信他次次都能混進去。”

“我和你一起爭取名額,別放棄。”

他靜靜地盯著屏幕,覺得自己的痛苦島子並不能感同身受,還發這些信息做什麼呢?他並不能得到安慰,只感到吵鬧。

“你究竟是在幫我,還是因為你這種天生優秀的人,看不慣那些走捷徑的人?”這行字停留在聊天框很久,但最終還是發送了出去。

響個沒完的手機安靜了下來,消息像石子落進了水裡,再也沒有回應。

十八

沉默的晚餐,向來強勢又喜歡證明自己的母親,這次卻反了常態,什麼都沒問。

幾日後的素描課,老師很高興,畢竟一個班有兩個入圍選手,他要二人分別上臺講解自己的繪圖思路。

“……我的想法就是這樣,另外還要補充一下,關於柏川和他的畫,我都非常看不起。”島子這句結語,驚擾了課堂沉悶的氛圍,也擊中了高雄的心。

“島子同學,你為什麼要這樣講?”老師的笑容僵住了。

“沒有為什麼,我就是純粹的看低他。”島子說完,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高雄一直在等她回頭,像往常那樣拋個眼神,或者笑笑,但她沒有。

十九

高雄發現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柏川,他回到家打開電腦,看到柏川經常分享一個繪畫社區,裡面有大量的練習和成品。最近更新的那些遠遠超過了他,絲毫沒有抄襲的影子。

弟弟早已變成一個獨立的人,只有他止步不前,困在其中。

從小到大,高雄很少想起父親,他想知道父親當時的心態,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像島子那樣吧。優秀的人才能談情緒,普通人只可以講道理,講到最後就只剩下接受,不要和自己過不去。

高雄這樣想著,搖搖頭苦笑兩聲,打開弟弟的近期作品,輕聲說:“真好,畫得真好啊。”

他點下一個贊,感覺輕鬆又空落落的。

入圍賽後是層層的篩選,決賽與高雄早已沒了關係,他眼見著島子和弟弟一同登上遠行大巴。

他本有些擔心,但看到島子和柏川選了不同的座位,終於鬆了口氣。只是沒想到,半月後回程的車上,原本關係很僵的兩人,位置相鄰,有說有笑。

柏川是獨自拎包下車的。

而另一邊,島子的父親摸了摸她的頭,島子家裡總是這樣關係和睦,就像電視劇裡標準化的幸福三口。

“島子……”高雄輕輕喊她的名字,希望能得到些許注意,然而得到的卻是冷漠而略顯厭惡的眼神。

他心裡頓時“咯噔”一聲。

二十

“你給他說了什麼?”高雄原本什麼都不計較了,可他從沒有想過,弟弟會將自己趕盡殺絕,連喜歡的人都不放過。

“她原來是以為我一直在抄襲你,才這麼大敵意哦。”柏川用陳述句講道,“所以我解釋了事情的原委。”

“島子不會相信的。”

“她會。”柏川停下了收拾行李的動作,他的眼神裡閃過一絲諷刺,很快又被往常的無辜替代,“她原本有個姐姐,怎麼形容她的姐姐呢?像你。”

高雄愣了幾秒,很快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瞬間感到全身都泡在冰水裡。他想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想知道這段時間和自己關係好的那個女孩,究竟是個什麼。

柏川歪著頭看哥哥拿手機的手微微發抖,十一位數的號碼撥錯好幾次。

“你能給誰打電話?她就是島子呀。”

高雄的動作慢慢停下,抬頭看著弟弟的嘴一張一合。

“她比我厲害多了,能力不是複製是剪切,哥哥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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