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天孫老矣,顛倒了、天下幾多傑士(上)韋力撰

《聊齋志異》可謂是中國最具知名度的神怪小說,然關於其作者蒲松齡卻有著不少的歷史疑惑,比如他的民族判定,直到今天也未得出最終的結論。

蒲氏家族有族譜遞傳下來,清康熙二十三年在修訂《蒲氏世譜》時,蒲松齡寫了篇序言,其在序中稱:“按明初移民之說,不載於史,而鄉中則遷自棗、冀者,蓋十室而八九焉。獨吾族為般陽土著,祖墓在邑西招村之北,內有諭葬二:一諱魯渾,二諱居仁,併為元總管,蓋元代受職不引桑梓嫌也。”也正因為這段話,引起了後世不同的猜測,當然正統的說法還是認為蒲松齡為漢族人,這種說法的依據,正是緣於蒲松齡在《世譜》中所言的“獨吾族為般陽土著”,而般陽即今山東淄川,當今的蒲松齡紀念館持這種觀點。

蒲松齡:天孫老矣,顛倒了、天下幾多傑士(上)韋力撰


蒲松齡撰《聊齋志異》清刻巾箱本

1981年7月26日,《光明日報》發表了蒲松齡紀念館所寫的《蒲松齡不是少數民族》一文,該文中有如下一句話:“蒲姓祖先是般陽(淄川)土著,連蒲魯渾和蒲居仁也是當地人,因此,才說‘元代受職不引桑梓嫌也’。”但是,這個結論還是有人覺得有疑點。其可疑之處,也是因為《蒲氏世譜》序言中提到的“蒲魯渾”,因為這個名字怎麼讀來都不像是漢人,於是有人認為蒲魯渾是阿拉伯移民常用的姓名,故而斷定蒲松齡是回族人,其理由稱“蒲”字本是阿拉伯語中的“尊者”和“父親”的意思,而“魯渾”則是靈魂的意思。

對於蒲松齡的民族,第三種說法則認為其是女真族人,該說的依據也是因為譯音,蒲魯渾在女真語中是“布囊”的意思,並且這個名字也是女真族所常用者。但也有人對此表示異議,根據女真族姓名的習慣用法,蒲魯渾只是名,而正常的稱呼方式在這個名之前還有姓氏,而蒲松齡在族譜中僅稱其遠祖是蒲魯渾,並且沒有寫出“蒲”字,故而袁世碩、徐仲偉合撰的《蒲松齡評傳》一書則認為:“蒲松齡修族譜時追溯遠祖至蒲魯渾,他明顯是將‘蒲’作為姓氏來看待的。”故而以“蒲魯渾”作為譯音來推導出蒲松齡為女真族人,似乎這個證據也不可靠。

餘外還有第四種說法,有人認為蒲松齡是蒙古族人。這種說法有兩點依據,一是蒲松齡的遠祖蒲魯渾、蒲居仁都當過元朝的總管,二是在蒙古人的名字中也有稱蒲魯渾者。同樣,袁、徐二先生合撰的《蒲松齡評傳》也對這樣的判斷表示了疑問:“但按元朝制度,路一級的首席行政長官——達魯花赤由蒙古人擔任,而蒲松齡的遠祖所擔任過的總管是副職,一般由色目人、漢人(當時包括女真族人)擔任。從這一點看,蒲魯渾是蒙古人的可能性很小。”

之所以有以上的這些疑問,其實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因為蒲松齡沒能考取功名,所以他的事蹟流傳甚少。其實原本蒲松齡是塊學習的好材料,只是可惜他考運不佳,換句話說,他可能在其早年就用盡了自己在這方面的運氣。

蒲松齡很年輕就考取了頭名秀才,當時的山東學政是著名的文人施閏章,這位施大人對蒲松齡的文章特別欣賞,但自此之後,蒲松齡在學業上的成就就此止步,之後他連續考了多年的山東鄉試,卻回回落榜,最終也沒能中舉,所以他也特別感恩施閏章。蒲松齡甚至把自己的這段經歷寫入了他的代表作《聊齋志異》,該書中有一篇《胭脂》,內容寫的就是施閏章做山東學政時,發現了東昌府秀才宿介平的冤情,最終為之平反。在此篇的結尾部分,蒲松齡寫了這樣一段感慨之語:“愚山先生,吾師也。方見知時,餘猶童子。竊見其獎進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屈呵護之,曾不肯作威學校,以媚權要。真宣聖之護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後世學使虛應故事者所及。”

一輩子考運不佳,這當然讓蒲松齡大感不平,他曾寫過一首《大江東去·寄王如水》發胸中的不平之氣:

天孫老矣,顛倒了、天下幾多傑士。蕊宮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病鯉暴腮,飛鴻鎩羽,同吊寒江水。見時相對,將從何處說起。

每每顧影自悲,可憐骯髒骨,銷磨如此。糊眼冬烘鬼夢時,憎命文章難恃。數卷殘書,半窗寒燭,冷落荒齋裡。未能免俗,亦云聊復爾爾。

這首詞第一句所說的“天孫”,就是傳說中善於織錦的那位織女。按照古代風俗,每年的七月七日,就會有少女們向織女“乞巧”,唐代柳宗元曾寫過一篇《乞巧文》,其實是借題發揮,他並不是向織女學習如何織布,他只是想得到做官與處世的竅門。而在這裡,蒲松齡則是借用柳宗元的這個意思,來暗指當時考官的有眼無珠,所以他說,天孫老了,看不出誰才是真正的豪傑之士,這使得他無法取得功名,只能獨自在狹小的書齋內黯然神傷。

蒲松齡:天孫老矣,顛倒了、天下幾多傑士(上)韋力撰


《聊齋志異新評》十六卷,清刻朱墨套印巾箱本

在當時,參加科考取得功名,幾乎是讀書人唯一的出路,因此發完了牢騷,蒲松齡只能繼續苦讀,接著去參加下一場科考。可惜的是,他的希望依然破滅,這讓他不斷地循環:苦讀——考試——落榜——發牢騷。比如他在康熙十四年再次落榜後,轉年的春節,他請好友李堯臣喝酒,而後作了一首《水調歌頭·飲李希梅齋中》:

為問往來雁,何事太匆忙。滿斟一盞春酒,起舞勸飛光。莫要匆匆飛去,博得英雄傑士,鬢髮已凌霜。夢亦有天管,不許謁槐王。

昨日袖,今日舞,已郎當。便能長醉,誰到三萬六千場。漫說文章價定,請看功名富貴,有甚大低昂?只合行將去,閉眼任蒼蒼。

蒲松齡在這裡大發牢騷,他感到人的一生是如此短暫,用不著整天為謀取功名而苛責自己,不如由之而去,高高興興地歡度此生。

顯然這是科場考試以後的悲懣發洩,但只靠填詞來發洩,似乎不能讓他得到徹底舒解,於是他又把心底的憤懣寫成小故事,比如《聊齋志異》中有一篇《葉生》。故事中的葉生是一位很有才氣的書生,無論其文章還是辭賦,都是他那個時代的佼佼者,但才氣跟考運有時候並不能劃等號,這位葉生就未能考取功名,以致抑鬱而亡。顯然這樣的故事幾乎是作者本人的自傳,但葉生的結果恐怕絕非蒲松齡所祈盼者,於是乎他就把這個故事,話鋒一轉地繼續寫了下去。

故事中的葉生死後變成人形,又來到了人間,然後跟著丁公去了丁府,他在丁府上教丁公的兒子讀書,因為葉生才氣過人,果真教得丁公子考取了功名,這個結果讓丁公特別感慨,覺得葉生有如此的才氣,卻落得這樣的結果,於是替葉生出錢捐了個監生。後來葉生又去應順天鄉試,考中了頭名舉人,這個結果讓葉生高興得忘記了自己只是個鬼魂,高高興興地返回了故鄉。蒲松齡在《葉生》中描寫了葉生回到故鄉後的情形:

歸見門戶蕭條,意甚悲惻。逡巡至庭中,妻攜簸具以出,見生,擲具駭走。生悽然曰:“我今貴矣。三四年不覿,何遂頓不相識?”妻遙謂曰:“君死已久,何復言貴?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貧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將卜窀穸。勿作怪異嚇生人。”生聞之,憮然惆悵,逡巡入室,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

葉生回到家門口,看到門庭破敗,這讓他感到哀傷,而後,他轉到了庭院中,迎面碰到妻子拿著簸箕出門,看到葉生後,嚇得扔掉了手中的用具,掉頭而跑。葉生說,我今天終於發達了,三四年不見面,你為什麼不認識我了?其妻遠遠地跟他說,你已經死了,哪裡來的大富大貴?因為家窮,孩子又小,所以一直拿不出錢來埋葬你的棺材,現今大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我們很快會給你立墳,請你不要再作怪來嚇唬家人。葉生聽到後,心中大感惆悵,而後走入內室,果真看到自己的棺材擺在那裡,於是他倒在地上,瞬間就消失了。

蒲松齡寫完這個故事後,在文後寫了一段感慨的話:

嗟乎!遇合難期,遭逢不偶。行蹤落落,對影長愁;傲骨嶙嶙,搔首自愛。嘆面目之酸澀,來鬼物之揶揄。頻居康了之中,則鬚髮之條條可醜;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爾;顛倒逸群之物,伯樂伊誰?抱刺於懷,三年滅字;側身以望,四海無家。人生世上,只須閤眼放步,以聽造物之低昂而已。

蒲松齡感慨人生的際遇太難說了,而作為一個學子,如果沒能考取功名,就幾乎變得一無是處,歷史上到底有沒有真正的伯樂呢?為什麼那麼多有才之人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看來人生在世,只能是按部就班,任由上天的安排吧。對於蒲松齡的這段感慨,清代馮鎮巒作出了這樣的評價:“餘謂此篇即聊齋自作小傳,故言之痛心。”

蒲松齡為什麼喜歡寫這樣的神怪小說呢?現今的各種資料中未有確切記載,但作者本人卻在《〈莊列選略〉小引》中說過這樣一段話:

千古之奇文,至《莊》《列》止矣。……餘素嗜其書,(《莊列選略》)書成,軒軒自喜曰:“以莊、列之奇才,今並驅而就七十子之列,寧非快事哉!”

蒲松齡:天孫老矣,顛倒了、天下幾多傑士(上)韋力撰


蒲松齡撰《聊齋志異摘抄》十八卷,清刻本,序言

蒲松齡:天孫老矣,顛倒了、天下幾多傑士(上)韋力撰


蒲松齡撰《聊齋志異摘抄》十八卷,清刻本,卷首

蒲松齡認為,《莊子》和《列子》是千古以來奇聞中的至品,而袁、徐二先生則認為:“由此可以看出,蒲松齡對奇譎浪漫的藝術傳統的偏愛和熱衷。”(《蒲松齡評傳》)但這段引文還不能足夠地說明蒲松齡為何喜歡聊鬼神的故事。康熙十八年,蒲松齡在給《聊齋志異》所寫的序言中說:

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魍魎見笑。才非幹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聞則命筆,遂以成編。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益夥。

蒲松齡謙稱自己沒有幹寶那樣的才能,也就是他說自己寫不出像《搜神記》那樣著名的作品,但依然喜歡聽別人給自己講述鬼神的故事,還喜歡把這些故事記錄下來,時間長了之後,更多的人知道蒲松齡有著這樣奇特的偏好,於是有人把自己聽聞到的神鬼故事以寫信的方式寄給蒲松齡,這才使他湊成了這樣一部奇特的書。

這段話還是未能說明蒲松齡為什麼有這樣異於常人的嗜好。既然沒有記載,那隻能將其猜測為性格使然了。但他蒐集故事的辦法,卻並非像他序言所講的那麼簡單,相比較而言,鄒弢在《三借廬筆談》中的記錄就要形象得多:

相傳先生居鄉里,落拓無偶,性尤怪僻。為村中童子師,食貧自給,不求於人。作此書時,每臨晨,攜一大磁罌,中貯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陳蘆襯,坐於上,煙茗置身畔。見行道者過,必強執於語,搜奇說異,隨人所知,渴則飲以茗,或奉以煙,必令暢談乃已。偶聞一事,歸而粉飾之。如是二十餘寒暑,此書方告蕆,故筆法超絕。

蒲松齡沒能考取功名,顯然心情不爽,他住在鄉間,又沒有什麼朋友,為了生活,他在村中做小學教師,剩餘的時間,他就給自己的這部作品蒐集素材,而其蒐集方式也頗為奇特:每天早晨他泡上一大壺茶,同時還帶上一包煙,而後在村中的大道旁找個地方坐下來,只要有人從此經過,他就要拉著對方,請對方給他講鬼神的故事,邊講邊讓人喝茶抽菸。他聽到有意思的故事,回家後就將其記錄下來,用了二十年時間終於寫成了《聊齋志異》。

我依然好奇蒲松齡為什麼要搭上成本、搭上時間來蒐集這些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大意義的鬼神故事,看來有些事情只能靠使命來作解釋了。也許上天不願意將這些趣事淹沒在塵埃中,於是讓高才的蒲松齡蹭蹬於科場,使得他有志難伸,只好把自己的才能用在記錄這些有意思的故事上。

但人生的遺憾就是智慧依託於肉體。蒲松齡雖然才高,但畢竟還需要生活,於是乎他就成為了本縣大戶人家畢際有的西席。畢際有的父親畢自嚴在明末做到了戶部尚書,而畢際有的八叔畢自肅也做到了僉都御史,六叔畢自寅曾官南京戶部主事,故其家不僅在當地,即使在山東一省也算是頗為顯赫,畢際有在入清之後曾官南通州知州,後因故罷歸,回到家鄉做起了閒人。

這位畢際有算是文化人,雖然其文名比起外甥王漁洋就差得遠。畢際有在南通做官時,也結交了許多的文士,他返回家鄉後,就請蒲松齡到其家坐館,蒲在畢家既是家庭教師,又是畢的師爺,他幫著畢整理文稿,以及撰寫一些應酬文字。康熙十八年,畢際有在南通時的朋友陳維崧考取了博學鴻詞科,而畢際有給陳寫去的祝賀信,就是由蒲松齡代筆的。

蒲松齡跟東家畢際有關係處得很不錯,他在畢家坐館十五年後,畢際有去世,此後蒲松齡依然住在畢家,又達十五年之久,即此可證,蒲松齡不但與畢際有關係處得好,並且跟畢家後人關係也頗為融洽,否則的話,在他人家一住就是三十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其實更為有意思的是,畢際有還參與了《聊齋志異》的部分創作。該書中的兩個故事是由畢際有所寫,為了尊重東家的著作權,蒲松齡特意在這兩篇文章後面註明,該文就是畢際有所寫者。

因此說,蒲松齡能夠成就《聊齋志異》,除了他天生的才能,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遇到了像畢際有這樣寬容的東家。畢家頗具資財,畢際有回到家鄉後,在舊居內還建起了一處園林,名為石隱園,而蒲松齡常在此園內避暑讀書,並在此寫過一些詞作,比如他作過一首《賀新涼》:

名園臺榭紅窗顯。遠心亭、鸞驚魚奮,墨文粉遍。幽似武陵溪畔路,止少村莊雞犬。高士臥,塵囂可免。齒上飛花明月夜,姑妄言、不必憑何典。

這首詞描繪的就是石隱園的美景,此詞的最後三句“齒上飛花明月夜,姑妄言、不必憑何典”,看來他又在這裡請朋友們給自己講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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