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那一年,黛玉六歲。
姑蘇城涼風瑟瑟,煙霧渺渺。
遠樹蒼蒼,滿目榛荒。
我不知道對於一個小女孩,失去母親意味著什麼。
只是從此,無人問冷短,無人問溫飽,無人暖被衾。
回想恁時楊柳,曾無限風光。
如今欲也不再,念也茫茫。
黛玉的淚也像姑蘇城的梅雨天,一陣一陣,斷斷續續,好像流不完。
父親說:
你無兄弟姊妹,總是孤苦,不如跟著外祖母,必會照顧你穩妥。
於是她小小的身兒背上行囊,踏上行船,飄飄搖搖上了路。
京都街市繁華,人煙阜盛,外祖母家更是珠圍翠繞,富麗堂皇。
她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每張臉,都記在心底。
初見寶玉,只見他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項上金螭瓔珞,又一根無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
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
黛玉心裡一驚:好生奇怪,倒像是哪裡見過,何等眼熟。
寶玉看她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嫻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
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真真是一個閬苑仙葩,一個美玉無瑕。堪嘆古今情不盡,可憐風月債難酬。
於是,她在碧紗櫥裡,他在碧紗櫥外,兩個人耳鬢廝磨,痴痴傻傻,坐臥不避,同吃同住,嬉笑無心,幾度春秋。
後來父親也走了,黛玉真正成了一個孤兒,真正悽風苦雨,孤苦無依。
想想生下來就襲了一身病,總吃藥,也總不好。
特別是無人深夜,涼風習習,落葉打窗,聽到紫鵑他們的鼻息出入之聲,多想酣暢淋漓地睡一場,可是,腦袋啊,總是胡思亂想,愁苦不堪,又不敢多輾轉,怕他們聽到,又知我夜深不睡。
酒不敢多飲,東西不敢多吃,也不敢著涼,處處小心,還是瘦骨如柴,諸病纏身,又寄人籬下, 怎一個悽悽慘慘悽悽。
於是多愁添多病,多病又增愁苦。
窗外歲月,漸漸流淌。
窗內人生,春秋情長。
一腔心事,誰人可訴?
弱不禁風,誰人可依?
每念及父母,也只能肝腸寸斷,淚如雨下。
那日要搬進大觀園,寶玉巴巴地跑來問她,住哪一處。
她說:
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
寶玉說:
正合了心意,我就住怡紅院,離得又近,又都清淨。
雖然不似先前近,但是大觀園作畫吟詩,彈琴下棋,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快意。
那日黛玉聽說舅舅把寶玉叫去,不知情形怎樣,便去怡紅院,在門口呼叫半日,丫頭恁是不給開門。
她想高聲質問,但是想想自己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若是真慪氣,也沒趣。
只是聽到裡面寶玉和寶釵的笑語之聲,更覺悲傷,不覺嗚咽起來。
蒼苔露冷,花徑風寒。
花魂點點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
次日芒種,黛玉便單著花鋤去花冢葬花。
只因自己的命運,就是那落花。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在旁,聽得心碎腸斷。
她聽到山坡上的悲聲,抬頭一看是寶玉,長嘆一聲,抽身便走。
寶玉忙道: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憑你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丫頭們想不到的,怕你生氣,都替丫頭們想到了。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樣,誰知是白操了一番心。
如有錯,打我罵我都罷,總不理人,讓人少魂失魄,不知如何是好。
黛玉心內已灰了大半, 怨氣也飛到九霄雲外了。
那日看寶玉遭舅舅毒打,一看見血肉模糊的傷,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來,竟像是自己痛這般,黛玉說:
你且改了吧。
晚上寶玉送了塊手帕給她,黛玉知道,寶玉是想讓自己放心。
託帕之情,讓她神馳心醉,五內沸然,忍不住題帕三絕。
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
真是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
那日紫鵑聽說寶玉定了琴姑娘,就說黛玉要回蘇州了。
寶玉一聽,就痴傻了。
聽見林之孝家的來,就滿床鬧,打出去罷,憑她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
看見十錦閣子上的西洋自行船,便伸手掖在被中,傻笑道:
這可去不成了。
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
紫鵑回來,悄悄和黛玉說:
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這樣病起來。替你愁了這幾年,又沒個父母兄弟,誰是知疼知熱的?公子王孫雖多,哪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
黛玉啐了她一口,早已感動落淚。
那一日,黛玉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南方有人來接,繼母做主,將她婚配,黛玉跪求老太太救,老太太道:
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總是要出嫁的。
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
又見到寶玉,寶玉道:
我說叫你住下,你就瞧瞧我的心。
說著就用刀子往胸口一劃,鮮血直流。
黛玉醒來放聲大哭,只覺冰冷,本就無依無靠,寶玉若死了,可怎麼辦辦好?
正是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寶釵來書,說:
猶記孤標傲世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
和她,惺惺惜惺惺。境遇不同,傷心則一。
黛玉不免也賦詩四章,翻入琴譜。
唱到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素心如何天上月!彈及此,絃斷了。
悲音太過,終不能持久。
今日聽說寶玉定親了,她的身子如墜海中,思前想後,終是應了夢中之讖。
千愁萬恨,堆上心來。
左右打算,只求早死。
免得見了意外的事,反倒無趣了。
一天一天,糟蹋起身體來。
對著鏡子看,淚珠兒斷斷連連。
正是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她懨懨一息,垂斃殆盡。
後聽侍書說,親事議而未成,老太太要親上作親,她這才心神清爽起來。
說是人心天意,一個鬧得家翻宅亂,一個弄得死去活來。
一個枉自嗟嘆,一個空勞牽掛。
今日傻大姐說,寶二爺要娶寶姑娘了。
聽她講此事必是真的了,什麼甜酸苦辣,她已經沒有了知覺,只是身子千般重,腳像踩著棉花糖。
所怕的終是要來了,這一次,躲不過了。
恍恍惚惚,走到寶玉那,心裡倒明晰了。
看寶玉嘻嘻地笑,她也痴痴地笑。
她說:
寶玉,你為什麼病了?
寶玉笑道:
我為林姑娘病了。
兩個人依舊傻笑。
她笑著和他點了點頭,是回去的時候了。
回到家,黛玉就一直吐血,和老太太說:
你白疼我了。
老太太說:
好孩子,養著罷,不怕的。只是你動了這個心思,別怪我心腸硬了。
是啊,不怕的,快回家了,沒什麼好怕的了。
這會兒,賈府上下,已經無人來問候了,睜開眼睛,只有紫鵑。
黛玉掙扎著,將詩帕燒了,和紫鵑說:
身子是乾淨的,好歹送我回去吧。
哪裡來的鼓樂之聲?恐是怕我歸途寂寞,故來相送吧。
嗚呼,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還記得剛見你,你送我顰顰二字,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
你給我看《會真記》,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
你說活著,我們一處活著,不活著,我們一處化灰,化煙。
你說,讓我放心罷,你有一顆心,已經交給我了。
這一世,好累。
還了一輩子的淚,也該還清了,倦鳥要歸林了。
我終於回到了南方,這裡水秀山明,楊柳依依,泥燕蹁躚,陽光正好,母親笑著喚我。
我依偎在她溫柔的懷裡,終於可以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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