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兒女債

微小說:兒女債

凌晨5點,我就醒了。最先醒的,是我身體裡的那根骨頭。

那次撿煤時,山體塌方,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直到被埋在了土裡,我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動彈了。

我在醫院躺了半年,在老伴兒的照料下,我終於可以下床了。

不過自此之後,疼痛就鑽進了我的體內,像一隻冬眠的蟲子,準時在每天黎明從我體內那根朽骨的傷口中爬出,催我趕緊起床。

即使疼痛不催我醒來,我也會主動起床的,小孫子還等著我給他做早飯,送他上學呢。

昨天,就是因為我起床晚了,他上學遲到了,捱了老師的罵,放學回來後向我哭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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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他還會向遠在異鄉工地上的父母告狀,說我欺負他人小。最終,他父母少不了又要在電話裡對我一番埋怨。我懷疑我倆究竟誰是誰的“子孫”。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經67歲了。沒有人記得我的生日,除了躺在床上已癱瘓了一年的老伴兒。

以前,都是老伴兒為我過生日,他是我今生欠下的另一筆債。老伴兒心疼我,我每次過生日,他都會偷偷地給我煮一個雞蛋,然後,流著淚附在我耳邊說:“頭上又長白頭髮了,好好活吧,要是沒了你,我的一生等於零。”

可憐我的老伴兒,一生未去過遠方。那次他扛著鋤頭去山坡除草,還沒下鋤,毒辣的太陽就將他烤軟了,倒在了地裡。不能說話不能動彈的他,等我發現時,已經晚了。

醫生說他中風了,然後也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我知道,老伴兒的一生也將是這麼躺著過去了。

我的揹簍裡還沒撿到幾塊煤,天就黑了。垃圾堆裡的煤越來越少,撿煤球的人越來越多。

我所撿到的那點煤,已不能溫暖我那幾根生鏽的骨頭。煤燃燒散發出來的能量,只能供家裡煮兩頓飯,替老伴兒烘乾尿溼的褲子。偶爾有所節餘,我會拿到鎮上去賣,為孫子換回幾個零花錢。

突然,有一天,孫子在夜半說胡話,不停地喊著:“媽媽、媽媽。”孫子的額頭很燙,我急壞了。孫子也不容易,從3歲起就一直跟著我,4年裡總共見過父母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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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顫抖的手從抽屜裡抓出一團皺巴巴的紙,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那上面的號碼是一條血緣之藤,拴著從我身上掉的一塊肉。

雖然是半夜,但我還是打了電話過去。

沒想到,電話很快接通了,兒子的聲音微弱而短促,小聲地說:“娘,娃小,痛要想辦法治好。”

我當即扛著孫子踩著夜路連摔帶爬地來到了鄉衛生所。當我到達時,黎明正從我的喘息中醒來。醫生揉著惺忪的眼,檢查了孫子一番後,淡淡地對我說:“如果再遲一步,情況會更糟。”

一個星期後,孫子的病好不容易痊癒了,我心中的病卻潮水般膨脹。為了給孫子治病,家裡養牲口的圈裡少了一頭豬和一隻羊,而這是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了,除此之外,僅剩一個飢餓的糧倉。

一直沒有等到兒子回來看望孫子。這時,遠嫁他鄉的女兒回來看我,說她哥在工地上幹活時,不小心被鋼筋砸斷了一條腿。怕我傷心,兒子兒媳隱瞞了實情。兒子出事後,包工頭怕承擔責任,跑了。

我聽到這些,除了傷心,唯一能做的,是去村頭的廟裡燒柱香,祈求我流浪在外的兒女不再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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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子又開始在每天夜裡叫:“爸爸……媽媽……”這次他沒有生病,他的叫喊是一隻幼鳥在呼喚父母歸巢。老伴兒似乎也知道了兒子出事的消息,凹陷的眼眶裝滿了渾濁的液體。

老伴兒還是走了,走得很平靜。他的痛苦終於得到解脫,他從倒下那天起,就已經死過一回。只因捨不得我,他才重新活了過來,分擔我的苦痛。

兒子拖著殘腿匆忙趕回來時,老伴兒早已入土為安。兒子趴在新堆起的土墳上號啕痛哭,他第一次發現躺倒的父親也是一道梁。

老伴兒走後,兒子在家裡沒有待多久,又去了遠方。

他這次把我孫子也一同帶上了。他說:“鄉村到城市的路很長很長,需要一輩人又一輩人不間斷地走,才可能望見城市的曙光。”

兒子帶著孫子走了,我最後的任務就是替他們守住這幾間破舊的空房。

他們哪天走累了,或者被城市的巨手趕出門外,返回村莊時,也不至於沒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只要有瓦片的地方,就有根在。有根在,就可以播撒種子,種穀子,種高粱……然後就能重建家園,孕育生命的胚芽,等待收穫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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