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天哲:周公東征方鼎考釋(修訂稿)

毛天哲:周公東征方鼎考釋(修訂稿)

周公東征方鼎考釋(修訂稿)

周公東征方鼎最早著錄於《金文歷朔疏證》,書中記作"鳳翔秦文公墓出土"。《金文分域編》又以為寶雞出土。因器主名釋讀不了,一般以※號代替記為《※方鼎》。銘文內容有伐"豐白"字,故又名豐白鼎,亦有誤讀為聖方鼎的。

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中按銘文內容將其命名為"周公東征方鼎",記作黨玉琨在鳳翔西40裡之靈山盜掘出土。後學者引述時多依陳夢家此法命名此鼎。

根據陳夢家先生的筆記,高次若、劉明科兩學者又作了深入調查,證實為寶雞鬥雞臺戴家灣十六號大墓出土。據兩人合撰的《黨玉琨盜掘寶雞鬥雞臺(戴家灣)文物的調查報告》(下文裡簡稱【黨玉琨盜墓調查報告】)稱:"《金文歷朔疏證》是1934年出版,從時間推測,收入此器的拓本可能是吉鴻昌將軍1931年10月8日參觀美國博物館時發現並帶回的,因寶雞當時屬鳳翔府轄,所以註明鳳翔新出土。"對此說學術界大都予以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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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東征方鼎 現存美國舊金山博物館

2007年,有陝西王學理先生從美國傳回了周公東征方鼎實物照片和銘文拓本圖片,引發了國內諸多學者和考古愛好者的研究熱情,對其銘文紛紛做了栓釋和研究,其間不乏有獨到見解,很有參考價值。但大家對銘文中的器主是何人?涉及的豐白、薄古等地名封國何處;器主※與周公的關係;銘文中的周廟在何處等等問題都有著一時難解之處,沒有確鑿的定論。

哲以為,周公東征方鼎的器主為氂季載(史籍稱為冉季、聃季、叔鄭,毛叔鄭的即是),《※方鼎》應該叫做《載方鼎》。此鼎為毛懿公的父親氂季載(即毛叔鄭,世本中稱毛叔鄭為圉公)所作,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吾毛氏族的重器。氂季載,是周文王第十子,武王同母最少弟。周文王正妻太姒生子五,長子伯邑考,早殤,二子為武王發,再而周公旦,次為康叔封,老兒子為氂季載。

對周公東征方鼎的銘文解讀,大家困惑於銘文器主為何人是可以理解的。"氂季載"在古代文獻記載極少,東周後又被人誤為"冉季、叔聃、聃季"等,以至於司馬遷寫《史記》時就已經把氂季載寫成厓季載(見史記管蔡世家),將"毛叔鄭"與"氂季載"判讀為兩人,也沒能搞清氂季載有沒有被分封,或者分封地是在哪裡,氂季載的後人是誰等等,都是一筆歷史糊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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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是黨玉琨像片

哲本史學愛好者,以前較少接觸到西周鼎器的實物或銘文拓本,最近幾年網絡普及後,收尋散落在網絡上的史料變得方便和快捷。憑藉自己對網絡的熟稔和對毛氏族歷史研究的執著,遁尋著毛氏族先祖留在典籍和青銅彝器上的蛛絲馬跡,我還是有了一些重大的發現,足以解惑西周研究史上的某些重大難題,諸如我的《兩週毛氏族源流序》、《班簋(毛伯彝)再考釋》、《毛公鼎銘籀釋考論並序》、《七姓從王與毛氏伯輿》等等,此文也將是重要的一篇。

要判讀周公東征方鼎的器主為誰並非一件難事,但陳夢家先生已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思路。陳夢家先生認為,《※方鼎》銘中的"※"與《再盨》中的"再"是一個人,《再盨》中的"叔邦父,蓋即康叔封","周公征服東土四國之後,即使其弟康叔封移鎮其地……。""又為叔邦父之子"。由此他認為周公東征方鼎器主當是周公旦的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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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夢家先生

哲以為,陳夢家先生的思路是對的,但他引申出的結論是有錯衍的。《※方鼎》銘中的"※"與《再盨》中的"再"未必是一人。所謂"叔邦父"也不是康叔封,存世的"叔邦父簋"裡的"邦"貌似是"毛邑"的合文,未必能釋讀為"邦"。不過是否和毛氏族封邑有關,哲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能證明。所以,要正確釋讀此鼎銘文,還是得從金文的字義上著手分析。

在《說文冓部》中,共收有與"冉"字近似的"冓、再、爯"三個字。"再、爯"兩字的形體都含有"冓"字中的構形部件,故哲認為,要準確釋讀"爯、再"字的本義,就要先從"冓"字的甲骨文形體的考釋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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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 載 爯 的寫法

"冓"是"構"的初文。考察"冓"字的甲骨文形體可以看出,"冓"字甲骨文形體當為架起來的呈錐體樹枝狀,用於篝火。從卜辭中看,"冓"有祭祀義,如"在四月,冓示癸。"(《甲骨文合集》26486)。因此"冓"字最初的本義是用燃燒樹枝的方法來祭祀上天的帝神,以求降福於下民。其文化原型為燎祭,故"冓"有祭祀義。

又如"再"字,甲骨文有兩形,其一為"冓"字的下半部分,即呈錐體的樹枝錯落架起的篝火狀;其二則是在第一形的上方和下方各加一橫。這上下兩橫義指天和地,即篝火架在地上而篝火則上達於天之義。"冓"字,《說文》釋作"交積材也",其中"交積材"的過程當需舉材而成,故有"再"為"舉"之說。《說文》將"再"解釋為"二也",其實也是沒錯的。"再"在典籍中的最早用法確實有"兩次"義,如《書多方》:"我惟時其教告之,我惟時其戰要囚之,至於再,至於三。"

又如"爯"字,甲骨文形體為手舉樹枝加到篝火之上狀,當然,這篝火是用於祭祀之目的。《說文》釋"爯"之形為"從爪,冓省",當從。甲骨、金文中還有和"爯"形義密切相關的一個字,那就是此鼎銘文中未知字※,該字的構造分上中下三層,上為方向朝下的左右兩手狀,中為"再"形,即篝火狀,下為"土",即用於祭祀的祭臺,整個字形表現了用雙手將篝火架在祭臺上的完整的情況。這個字就是"載"的初字,字形原義是將燎祭用的"交積材"一再地放置在土臺之上,後大概又以"車運積材於土上"而轉寫為"載"。從車的載是後出的字,哲認為是在周宣王命史官作《史籀篇》後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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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東征方鼎銘文拓本

故哲以為,器主名載,即文王嫡幼子氂季載的名諱。銅銘之中,多見諸先考名諱或作器者之名。如班簋中器主班之名,毛班之先考諱名"爽"泯然可知。固亦知銅銘中他稱多以敬稱,自稱多以名,王呼亦多為名也。這與古人崇信"名魂相符",刻名於鼎彝以通靈神先祖,以求神靈庇佑的觀念是一致的。《禮記•曲禮上》:"詩書不諱,臨文不諱,廟中不諱。"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理清了周公東征方鼎的器主為氂季載(毛叔鄭),我們就能對銘文作出正確的釋讀了。周公東征方鼎有銘文35字,哲以王學理先生傳回的銘文拓本圖片為據,試為銘文解,望方家不吝指教。哲以為銘文正確的釋讀應該是【隹周公於徵,伐東夷豐白、薄古,鹹■,公歸禦於周廟。戊辰,飲秦飲,公賞載貝百朋,用乍尊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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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玉琨盜掘鬥雞臺墓地前拍攝 圖一

網上有邰氏姜先生將"於徵"釋讀為"邘徵",繼而指言"邘徵為周武王二子邘叔。東征主帥為周公,副率(帥)為邘叔",哲以為是不對的。又如邰氏姜先生把"薄"讀為尊,並把"豐白、尊古、鹹■"作為周廟名稱來釋讀,這簡直是有悖於現已經明確的歷史考古結果的。薄古即薄姑,是原商王屬邦,已為學界所公認,邰氏姜先生的這個案恐怕是翻不了的。

對銘文中"於徵"兩字的正確釋讀其實很簡單,答案就在此銘中。如銘文中"公歸薦於周廟"之"於"和"隹周公於徵"之"於"是同一金文字形,哪有前讀作"邘"而後讀做"於"之理。"於徵"詞組的用法在詩經裡常有,是"遠征"的意思。

至於大家所談到的伐四國問題,其實是畫地為牢了。銘文中只是提到了伐東夷豐白、薄古,而不是大家想當然的四國,亦不是三國,指伐東夷的豐白、薄古。哲知道大家對"鹹、■"兩字不可解,以為是國名,其實不是的。鹹,訓為竟、終,引申為不久。在班簋中就有金文"鹹"字。"■"其實是"",為哉字去口,春秋以後就很少用,在現在計算機漢字庫裡還有,但已經沒人這麼寫了,寫了也很少有人知道是什麼意思。有些中文輸入法甚至也打不出。其實是"哉"字的金文寫法,語助詞。

至於"公歸禦於周廟"這句,其中的禦字,銘文構成為上下兩部,下從示,上部則是從採從勺從缶(罍),哲以為表意是雙手以勺從缶中舀酒恭敬祭祀祖先。禦祭,商代就有,和拜祭不同。拜祭為求福,禦祭為除禍。周人類似的有祓祭和禳祭,祓禳二字或出自銘文中此字的不同讀音孳乳字。從缶音為祓,從罍音則為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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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玉琨盜掘鬥雞臺墓地前拍攝 圖二

以下的"戊辰,飲秦飲,公賞※貝百朋,用乍尊彝"是交代了作此尊彝的來由,和前面一段記事應該是兩件不同時間裡的事。對於"飲秦飲"的釋讀,漢唐論壇裡的"渭水秋風"對此已解釋的甚為清楚,哲於此引述下:"周原甲骨(H11:32)雲:王秦……,此片雖殘,卻很重要,所記禮制同於寶雞戴家溝舊出的《※方鼎》。《※方鼎》有"飲秦飲"句,第一個(飲)酒禮,第二個字是清酒,秦飲當是秦地的清酒。從《※方鼎》銘文看,"飲秦飲"是慶祝凱旋的禮儀"。

整段銘文的意思是:周公遠征東方,討伐作亂的東夷、豐白、薄古,勝利後不久,周公在周廟舉行了禦祭。在戊辰這個日子,大家暢飲秦地產的秦酒以歡慶東伐勝利,當日周公賞賜給載貝百朋,(氂季載)用於製作了此尊寶鼎彝。

值得注意的是此鼎銘所記賞賜之重,存世器中少見。朋是西周貝幣單位。王國維《說珏朋》雲:"古制貝玉皆五枚為一系,二系一朋。"金文常記用貝作為賞賜,最高數額為百朋,只出現過四次。此鼎銘記周公旦賜幼弟聃季(毛叔鄭)就有百朋之多,可見厚愛。在荊子鼎中,成王賜予荊子麗僅二朋,就被楚人視作榮耀而銘鼎。可作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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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旦

大家不必汲汲於銘文中之"周廟"在何處,其實"周廟"還是在宗周,但寶雞(古陳倉)為氂季載(毛叔鄭)的封邑當無疑了。聯繫到黨玉琨從寶雞鬥雞臺戴家灣一座西周大墓旁邊的祭祀坑內盜掘出土的毛伯鼎,哲更加確信【黨玉琨盜墓調查報告】裡所說的被編為十六號坑(墓),為六鼎三簋等級的大墓的墓主人就是毛伯的父親氂季載。因為這能合理解釋為什麼會在這座大墓的旁邊祭祀坑發現了毛伯鼎(銘文五行,每行八字,有"毛伯內門"等字),而且鬥雞臺西周墓地出土了大量其他族徽的青銅彝器的原因了。因為氂季載(毛叔鄭)不僅是文王嫡幼子,周武王親幼弟,貴為周王室大宗的小宗伯,同時他也是毛氏、芮氏、南宮氏的共同先祖。

事實上毛叔鄭後代並非僅止於毛氏一族爾,如同周公旦、召公奭、虢公遣等家族一樣,在畿內,其族裔因功勳不斷被封土派氏,如周公之胤就有祭、凡、蔣、刑、茅等氏族。而以毛叔鄭而言,芮伯、毛公皆其裔也。又龔伯(亦名共伯,穆王時後裔有共公利)、武伯(其後有武氏,武則天就自認是周文王一脈,定國號為周)與毛文公(伯爽,即班公之父)同為毛懿公之子,叔鄭之孫,迨因康王時有封,故各自受土派氏。又龔伯之子鄭父,因建五邑有功,自龔伯後又分出為鄭氏,厲、宣、幽時,因毛公歆父有大勳勞,其子嗣中又有封樊侯,有封畿內程伯。毛公皇父之後,又有其子孫被派氏為皇甫(以祖字為氏)、潘(司徒毛公番後裔別氏為潘)、嘉(《詩經.節南山》作者毛伯家後裔別氏為嘉)等等,要之,則毛、芮、龔、武、鄭、皇甫、樊、程、潘、嘉等皆毛叔鄭之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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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叔鄭采邑墳塋示意圖

正如《江山邑前毛氏宗譜源流序》所述:"…毛有姓實始鄭公,文王第十子,武王之弟也。武王即平殷亂,封建諸侯,鄭胙土於毛,故曰毛伯,又曰毛伯鄭"。從文意上看,前一鄭公與毛伯鄭顯然非同一人。《源流序》誤衍為鄭,當是對毛伯名不清楚造成的。類似的例子有康叔封及其子,古代典籍中對康叔的兒子名字並不清楚,所以一般就稱為康伯。但近代的學術研究表明,康叔封兒子就是左傳中的王孫牟、銅銘中康伯懋。而逸周書中的"中旄父",據哲的研究,就是尚書顧命篇中的毛公,師毛父簋中的師毛父,竹書紀年中的毛懿公。

氂季載(叔鄭)是周文王最小的兒子,是周王室的小宗伯(周公逝世後即繼任周邦大宗伯)。所以被分封於畿內爯地(即陳倉,爯地與倉侯之地的合稱),後又"受京宗懿釐"之地(據班簋,蓋在扶風邰城,今扶風周至一帶),沒被外封於東土。周公、成王二次分封時,氂季載(叔鄭)奉周王命裂土分封於其子,"京宗懿釐"之地裂土給次子中旄父,派氏為毛伯,邦邑或在盩厔一帶;原有的食邑陳倉之西北分封於長子芮伯,邦邑早期或在千陽,西周滅國後遷徙至在陝西省朝邑縣故芮城,再後遷徙於陝西省韓城市梁帶村。

【黨玉琨盜墓調查報告】還稱:"從擔任記錄的另一位叫楊紫梁先生的記錄看,這座墓似乎是七鼎四簋,兩個記錄員的記錄略有不同"。據《周禮》記載,天子用九鼎八簋,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兩簋。氂季載作為周文王最麼子,周武王、周公旦親少弟,貴為諸侯,陵墓等級之高可想而知,所以在此墓裡出土了罕見的青銅"禁"也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史記•魯周公世家》說:"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關於周公投奔的"楚地"在哪裡,歷來有不少的爭論。周公投奔的"楚地"與《史記•吳太伯世家》中說的"太伯之奔荊蠻,自號句吳"的"楚"其實是一個地方。西周時,楚和荊經常連用,楚就是荊,荊就是楚,有尹盛平先生認為,"太伯之奔荊蠻"是說的今日之寶雞市區之吳山、楚山一帶,哲很同意他的見解。

尹盛平這個觀點打破了傳統的思維模式,符合西周早期歷史背景,比較容易解釋史料和考古中的問題。周公奔楚就是到了寶雞(古陳倉)。因為寶雞一帶不但是周太伯早年投奔之地,也是王季以來拓展疆土時期最早建立的根據地,更是文王時期周人祭祀天神之所。

以氂季載(毛叔鄭)與周公旦的同母嫡親兄弟關係看,在受人譏讒而成王猜疑又不可自辯的情形下,周公旦避難到自己幼弟的封邑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典籍記載的"周公奔楚"也可反證周公東征方鼎器主必為氂季載(毛叔鄭)。

毛家小子天哲識於浙江金華

二〇〇九年年六月一日草

二〇一九年四月二日修訂

(*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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