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父親唐麗妮

爸活在山裡,大半輩子沒進過城。

我們在城裡辦婚禮,回去要接爸來。爸耳朵不太好,我們跟他說話,得湊近他耳朵大聲喊。爸哼哼地聽著,忽然大聲說,嗯哦,忙哪!然後,揹著手,佝著背,走開。爸走路,兩隻腳總調不平,一隻稍高一隻稍低,像趕著牛在犁田。

爸真的很忙,有水田,有旱地,有果園,有牛,有豬,有雞,有鴨,有貓,有狗。爸要是進了城,田地就荒了,家畜就餓了,上大學的弟也沒有了生活的來源,家裡離不開爸。

孩子出生那時,媽來帶孩子。爸養的兩籠雞,跟著媽進了城,一隻一隻,跳進了我的肚子。

孩子快滿月了,大學裡的弟踢球踢斷了腿,住在醫院裡。那是春耕時節,爸還是走不開。媽只好放下孫子,趕去照顧小兒子。

媽走後不久,丈夫也去了武漢,出長差。

我一個人,帶個把多月大的孩子,沒經驗,磕磕碰碰,一天挨著一天過。白天黑夜好過,都是分分明明的時辰,怕的是傍晚時分。孩子睡了,我醒著。在院子裡,收尿片、洗尿片、曬尿片……看著夕陽一寸寸落下去,夜幕一寸寸拉下來。一天的明媚光陰,就過去了。留下的,是恐懼、荒涼,還有一個沉睡的小嬰兒。

四個月的產假,要過去了。弟的腿,還離不開媽,保姆一時也找不著。上班前,我還得辦一些事,給孩子入戶口,辦獨生子女證等。有些事,抱著個孩子,不好辦。想叫爸來,哪怕幫我看一天孩子也行,可還是沒叫。施肥除草時節,還有那麼多雞鴨牛狗豬,家裡真的離不開爸。

又是一個黃昏,紅紅的太陽掛在西山頭,遲遲不肯落下,淡黃的光輝,穿過院子,越過窗,趴在小床欄杆邊,靜靜注視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臉頰。孩子在夢裡嘎巴著小嘴巴。我坐在床邊,低頭疊尿片。

門忽然響了。

我看看門,沒有動。這個門,自媽和丈夫出去以後,除了我出門買菜,再沒有過動靜。

門又響了,三聲,嘭、嘭、嘭。

於是,去開門。門外,是一個男同事。同事的後面,還站著一個人,是爸!

我一把捂住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爸是怎麼處置他家裡的雞鴨牛狗豬的,又是怎麼來到我面前的。爸沒進過城,也不知道我們的住址,只知道我上班的工廠名稱。爸揹著裝衣物的蛇皮袋,得翻大山、上汽車、換火車,又上汽車……我更不知道,耳朵不靈聰又不懂普通話的大山裡的爸,如何表達,才能讓廠門衛明白並相信,幾千個職工中,他要找的是我——一個請了產假的普通女職工,然後,再幫爸找到我的同事。

爸什麼也不說。

爸望著酣睡的孩子,咧開嘴笑,黑黑皺皺的臉龐上像掛了一彎新月。

第二天,我趕緊把該辦的事辦了,把保姆也定了下來,又到商店買了十幾斤米酒。爸不善於與人交流,只喜歡跟米酒交流。起床,喝幾兩;睡前,也喝幾兩。白天黑夜,就過去了。高興的事,喝幾兩;不高興的事,也喝幾兩。高興不高興,就都過去了。爸的大半輩子,也就過去了。

我望望爸頭上的白霜,說,爸,難得出來一趟,別急著回去,過兩天保姆到了,您也歇幾天。

爸端起酒杯,咕嚕咕嚕,咂咂舌頭,哼呵幾聲,不曉得答應還是不答應。

臨睡,爸又喝了兩杯酒。然後,含糊著舌頭,說,我,要回了。

爸決定的事,是勸不回的。

我看看狹促的舊房子,沒有一樣可以給爸帶回去的。翻翻抽屜和包包,只找到兩張票子,遞給爸算做路費。爸接過,默默放進上衣口袋。

心裡掛著給爸做早飯,次日我起了個大早。起來,才發現,爸已經走了。方形小飯桌上,酒杯壓著昨晚那兩張票子,票子下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是兩行歪歪扭扭的字,爸寫給孩子的:

寶寶,爺爺看到你了,你很乖,爺爺很高興。爺爺要回家了,親親我的寶寶。

爸或許天沒亮就起來,坐在小飯桌前,對著我和孩子的房門,默默喝酒。然後,見天色漸漸亮了,才放下酒杯,翻出紙筆,用他扶犁的老手,顫顫抖抖寫紙條,壓好;拎起蛇皮袋,佝著背,一隻腳稍高一隻腳稍低,蹣跚出門。

爸不是我的親爸。爸是丈夫的親爸。

那一次,是我第三次見到爸。可是爸不知道,他那兩行不是寫給我的字,感動了我好多年。直到十年後的今天,爸七十五生日,我寫下這篇文字,眼裡,還飽含著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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