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諜戰題材塑造了我,卻也傷害了我的文學追求

独家专访 | 麦家:谍战题材塑造了我,却也伤害了我的文学追求

“整整八年,沒出新書,老母親以為我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但說真的,我沒偷懶,一直在伺候‘它’,改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出頭了。”4月的春天裡,著名作家麥家的25萬字最新長篇小說《人生海海》上市,距上一部長篇《刀尖》已有八年。

這次,小說裡不再是雲譎波詭的諜戰世界,文學的聚光燈下也並非傳奇式的孤僻天才。《人生海海》講述了一個人在時代中穿行纏鬥的一生,藏著日常況味,也有時間帶來的仁慈。

“人生如海,總有陰冷暴虐的水域,也有輕柔溫暖的洋流。新長篇更多是由我的童年經歷和記憶發酵釀成的一罈老酒,我希望它能散發出故鄉獨有的氣息、情感、味道,捕捉到過往年代的氛圍。”昨天,麥家在接受文匯報記者獨家專訪時談到,寫作中他有一點小小的心理暗示——換個題材,不寫諜戰了,我照樣風生水起,“說不定還能寫得更好”。

諜戰小說是麥家的醒目勳章,也是這些年他極力擺脫的標籤。根據麥家長篇小說《解密》《暗算》《風聲》等長篇改編的影視劇,開啟了中國諜戰書寫新格局,一度掀起當代諜戰熒屏浪潮;2011年的《刀尖》仍是延續過往的路子,但麥家卻直言“破綻百出”。

“諜戰題材塑造了我,帶來巨大名聲;卻也傷害了我的文學追求和抱負,是時候卸去惰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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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逃避到和解,

一輩子總要有一部寫故鄉的書

“所有情節都源自我的童年所見所聞,但它們不是簡單複製過往的照片,我借小說塗抹出自己的畫卷”

麥家有個執念,故鄉是繞不開的,一個作家一輩子總要有一本關於故鄉的書。“但這麼多年,我一直在逃離故鄉。童年,是我的一個傷疤,它的痂結好了,不想輕易摳掉,但總有一天要用文字去直面,這是我的宿命,是無法逃避的。”麥家坦言,這部和故鄉有關的小說,既是對童年的一種紀念,也是和故鄉的一種和解。

新作《人生海海》從纏繞著很多謎團的主人公展開,而敘述的視角,來自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在“我”這個小孩看來,主人公行為舉止古怪,能扳著手指頭一個個數來。想要知道秘密的人和藏著秘密的人都有私心。於是,曾風光無限卻“敗落”隱沒在村裡的主人公、可恨又可氣的小瞎子、重情重義卻引來流言蜚語的父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爺爺……他們與主人公的人生糾葛交纏,故事在窺探欲與守護欲的對抗中推進,矛盾最終在一夜之間爆發。

主人公為何在村子裡度過後半生?終身不婚的決定背後有哪些秘密?幾十年後,當初的孩童在海外歷經世事變遷,再一次回到故鄉,才真正琢磨出主人公曲折足跡的全貌。這一刻,命運的答案、牌面的謎底,逐一揭曉。有人說,變成傻子後的主人公像福克納《喧譁與騷動》的白痴班吉,映射的全是別人的痛苦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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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

麥家 著

新經典文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9.4

麥家還記得,11歲的某個下午,他與同學一起在勞動,遠遠瞧見一位老人挑糞。從那之後,這個老人就像種子,紮在麥家心裡,也幻化成《人生海海》故事中極力守護的秘密。“不過,現實生活中的人物並不用和小說對號入座,所有情節都源自我的童年所見所聞,但它們不是簡單複製過往的照片,更像是畫家手中的顏料、素材,經過這些年的沉澱再加工,我借小說塗抹出自己的畫卷。”

從天才到凡人,

最想“解密”的依然是人性密碼

“為新書上市,我拍了一組照片,打了粉底,描了眉毛,漆了髮際線。年紀大了,該是直面生命重量的時候了”

去年春天,知名評論家雷達去世時,麥家寫了一篇懷念文章,文中透露“我正在寫一部對我來說罕見地具備人間氣和血肉感的新作”,沒錯,就是《人生海海》。而如何多一些“人間氣”和“血肉感”,正是雷達生前對麥家的勸告。

這次,麥家終於從傳奇天才轉向普通大眾。如果說《解密》裡從事破解密碼的特殊職業者,以天賦極高的智商、孤僻冷漠的性格、幽深莫測的命運,吸引讀者一路追看;《暗算》塑造了秘密天才的依次登場、絕地廝殺,《人生海海》更多是關乎普通人的命運,和樸素生活中蘊含的風險與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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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寫的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我要另立山頭,回到童年,回去故鄉,去破譯人心和人性的密碼。”麥家直言,此前寫的更多是“非典型諜戰”,他的終極使命是探尋人性起伏,“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次新作談不上完全意義上的轉型,而是更徹底地直抵人心。”於是,小說新作裡,人性如此難以捉摸,以至於一個人會被最可笑的慾望、莫須有的流言擊垮,引發一連串悲劇;而人性又是如此高尚,能夠支撐一個人在潮落中堅守自己,靜待潮起的那一天,儘管可能被別人貶為笑柄。

寫作《解密》,麥家花了11年,他形容那漫長的寫作過程就像和“作女”談了一場戀愛,抵上了他的全部青春、半部人生。到了《人生海海》,2014年8月起筆,熬了四五年,麥家連連感嘆:“憋的這幾年,有痛苦,有糾結,寫長篇小說真不是人乾的活,那種孤獨,寫東西時旁邊不能有人,時間跨度又特別長,人生觀會發生變化,但一個姿態和調子要保持下去,特別難。”

就在寫《人生海海》的這幾年,麥家的小兒子出生了,小名嘀嗒。“比起來,小說這個孩子才難生,不但是長時間的情感守望,也是智力和體力的雙重負荷。”麥家記得,作品即將完成之際,自己仍在不停地修改文稿。雖然每次修改後都說“累了累了,不碰了”,可第二天一大早又會“食言”,繼續打磨稿子,反覆思考和調整看似不夠完美的細節。

就這樣前前後後改了七稿。後來,好友兼同行的莫言有句評價,讓麥家吃了定心丸:“《人生海海》的迷人之處就在於,它能把不存在的人物寫得彷彿是我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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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麥家的野心,他希望小說中人物的落魄與自得,就像我們熟悉的父輩或鄰居,看得出時間摔打過的痕跡、歲月淬鍊過的神情。“為新書上市,我拍了一組照片,打了粉底,描了眉毛,漆了髮際線,老母親說,這樣子好看,但再過20年,什麼妝都裝扮不了我了。老母親八十八,眉毛都白了。”今年55歲的麥家自嘲,“年紀大了,該是直面生命重量的時候了。”

從迴歸到再出發,

這是屬於一個作家的英雄主義

“站起來的你會發現,趴下的樣子是難看的。超越自我當然困難,但不超越是死,死於平庸和自我重複”

“我一直在挑戰自我,想回到童年、回去故鄉,試圖超越自己。”麥家將新小說形容為“一次鼓足勇氣的冒險”,“好多次我都覺得不行了,準備認輸了,但正是書裡主人公的非凡人生經歷、在命運面前不服輸的倔強,鼓勵我一次次站立起來。站起來的你會發現,趴下的樣子是難看的。超越自我當然困難,但不超越是死,死於平庸和自我重複,我要感謝自己咬緊牙關寫完了新作。”

人們常說,“戲我不分”,寫小說到耳鬢廝磨乃至走火入魔,人物角色反而會從作家的筆端獨立,日益強大,影響作家的潛意識。“生活摧殘了他,但也讓他穿越了生死恐懼和世態炎涼,變得大徹大悟,笑傲江湖。他知道怎樣在風光處耀目,也知道怎麼在卑賤中生活。”麥家說,《人生海海》中幾乎每個人物都歷經經歷過艱辛、抉擇,最終找到自己與人生相處的方式。

這個書名來自一句閩南方言,形容人生像海一樣複雜多變,每個人都會經歷苦難。“人生海海,潮落之後是潮起。你說那是消磨、笑柄、罪過,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義。人生海海,敢死不是勇氣,活著才需要勇氣。”麥家的解讀使這個詞又更深一層:既然每個人都跑不掉逃不開,那不如去愛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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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何嘗不是一個作家的英雄主義。2008年獲茅盾文學獎;代表作《解密》被選入“企鵝經典”文庫,譯成30餘種語言;影視劇改編人氣爆棚……在中國當代作家的序列裡,麥家是繞不過去的獨特現象。

但他內心隱隱有個聲音,“成功也是一種障礙,寫多了容易自我重複,我不想再循著套路打轉。”他選擇這一階段告別諜戰,“我對純文學有一種足夠的敬意,甚至到了膜拜的地步。”麥家覺得,寫小說就像過日子,幸福且殘酷,“好小說像一棵樹的成長,非得要扎深了根,歷經生死跌撞,才能長成參天大樹。”

“有人說,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經典文學的直線距離只差三步。但走不完的也正是這三步。”導演王家衛說過,麥家的了不起,正在於他走完了這三步,且步伐堅定,緩慢有力,留下的腳印竟成了一幅精巧詭秘的地圖。

文丨文匯報記者 許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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