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冥想
我從來不相信什麼神話,但是現在我真想相信起來,我真希望有一個天國。可是我知道,須彌山已經為印度人所獨佔,他們把自己的天國樂園安放在那裡。崑崙山又為中國人所壟斷,王母娘娘就被安頓在那裡。我現在只能希望在遼闊無垠的宇宙中間還能有那麼一塊乾淨的地方,能容得下一個閬苑樂土。那裡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大地上一切花草的魂魄都永恆地住在那裡,隨時、隨地都是花團錦簇,五彩繽紛。我們燕園中被無端砍伐了的西府海棠的魂靈也遨遊其間。
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裡的影子,它給一切東西塗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氣彷彿真牛乳似的凝結起來,但似乎又在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流動裡。它帶來了闃靜,你聽:一切靜靜墓般地死寂。彷彿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優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壓在人們的心頭,灰的天空像一張薄幕;樹木,房屋,煙紋,雲縷,都像一張張的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
在這微白的長長的路的終點,在霧的深處,誰也說不清是什麼地方,有一個充滿了威嚇的黑洞,在向我們獰笑,那就是我們的歸宿。障在我們眼前的幕,到底也不會撤去。我們眼前仍然只有當前一剎那的亮,帶了一個大混沌,走進這個黑洞去。
我總覺得,在無量的——無論在空間上或時間上——宇宙進程中,我們有這次生命,不是容易事;比電火還要快,一閃便會消逝到永恆的沉默裡去。我們不要放過這短短的時間,我們要多看一些東西。就因了這點小小的願望,我想到外國去。
我看了在豆棚瓜架下閒話的野老,看了在一天工作疲勞之餘在門前悠然吸菸的農人,都引起我極大的嚮往。我真不願意離開這故國,這故國每一方土地,每棵草木,都能給我溫熱的感覺。但我終於要走的,沿了自己在心裡畫下的一條路走。我只希望,當我從異邦轉回來的時候,我能看到一個一切都不變的故國,一切都不變的故鄉,使我感覺不到曾這樣長的時間離開過它,正如從一個短短的午夢轉來一樣。
天地萌生萬物,對包括人在內的動植物等有生命的東西,總是賦予一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極其驚人的擴展蔓延的力量,這種力量大到無法抗禦。只要你肯費力來觀摩一下,就必然會承認這一點。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樓前池塘裡的荷花。且從幾個勇敢的葉片躍出水面以後,許多葉片接踵而至。一夜之間,就出來了幾十枝,而且迅速地擴散、蔓延。不到十幾天的工夫,荷葉已經蔓延得遮蔽了半個池塘。從我撒種的地方出發,向東西南北四面擴展。我無法知道,荷花是怎樣在深水淤泥裡走動。反正從露出水面的荷葉來看,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離,才能形成眼前這個局面。
我彷彿覺得這棵絲瓜有了思想,像達摩老祖一樣,面壁參禪;它能讓無法承擔重量的瓜停止生長;它能給處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擔重量的地方,給這樣的瓜特殊待遇,讓它們瘋狂地長;它能讓懸垂的瓜平身躺下。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我上面談到的現象。但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又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絲瓜用什麼來思想呢?絲瓜靠什麼來指導自己的行動呢?上下數千年,縱橫幾萬裡,從來也沒有人說過,絲瓜會有思想。我左考慮,右考慮,越考慮越糊塗。我無法同絲瓜對話,這是一個沉默的奇蹟。瓜秧彷彿成了一根神秘的繩子,綠葉上照舊濃翠撲人眉宇。我站在絲瓜下面,陷入夢幻。而絲瓜則似乎心中有數,無言靜觀,它怡然泰然悠然坦然,彷彿含笑面對秋陽。
它們鼓動了我當時幼稚的幻想,把我帶到動物世界裡,植物的世界裡,月的國,虹的國裡翱翔。不止一次地,我在幻想裡看到生著金色的翅膀的天使在一團金色的光裡飛舞。終於自己也彷彿加入到裡面去,一直到忘記了哪是天使,哪是自己。這些天使們就這樣一直陪我到夢裡去。
當時對我來說,外語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我認為,方塊字是天經地義,不用方塊字,只彎彎曲曲像蚯蚓爬過的痕跡一樣,居然能發出音來,還能有意思,簡直是不可思議。越是神秘的東西,便越有吸引力,英文對於我就有極大的吸引力。每次回憶學習英文的情景時,我眼前總有一團零亂的花影,是絳紫色的芍藥花。原來在校長辦公室前的院子裡有幾個花畦,春天一到,芍藥盛開,都是絳紫色的花朵。白天走過那裡,紫花綠葉,極為分明。到了晚上,英文課結束後,再走過那個院子,紫花與綠葉化成一個顏色,朦朦朧朧的一堆一團,因為有白天的印象,所以還知道它們的顏色。但夜晚眼前卻只能看到花影,鼻子似乎有點花香而已。這一幅情景伴隨了我一生,只要是一想起學習英文,這一幅美妙無比的情景就浮現到眼前來,帶給我無量的幸福與快樂。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都有這樣一個經驗:越是看慣了的東西,便越是習焉不察,美醜都難看出。這種現象在心理學上是容易解釋的:一定要同客觀存在的東西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客觀地去觀察。難道我們就不能有意識地去改變這種習慣嗎?難道我們就不能永遠用新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事物嗎?我想自己先試一試看,果然有神奇的效果。我現在再走過荷塘看到槐花,努力在自己的心中製造出第一次見到的幻想,我不再熟視無睹,而是盡情地欣賞。槐花也彷彿是得到了知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洋槐,似乎在喃喃自語,又對我講話。周圍的山石樹木,彷彿一下子活了起來,一片生機,融融氤氳。荷塘裡的綠水彷彿更綠了,槐樹上的白花彷彿更白了,人家籬笆裡開的紅花彷彿更紅了。風吹,鳥鳴,都洋溢著無限生氣。一切眼前的東西聯在一起,匯成了宇宙的大歡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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