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鈍:“別樣”科學牛人


劉鈍:“別樣”科學牛人 | 左圖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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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劉 鈍(清華大學科學史系特聘教授)


古今中外的大人物多有標準像。標準者“高大上”之屬,如望泰山,如臨北海,麻子瘡疤全被脂粉掩蓋得不見蹤影。“別樣”則是相對“標準”而言,本是漢語固有詞彙,不同一般而已。近年來境外一家海淘公司盯上小資們的錢包,將這個詞賦予“超勝”(beyond)的意思。由於藝術作品的影響,歷史上眾多科學大師的造像無不正襟危坐,威嚴中透著睿智與靈光,公眾也樂於接受這樣的形象。筆者借用這個詞的雙重意義,在幾位科學牛人的“別樣”中探賾(zé)索隱,試圖突破固有程式,披露他們豐富的人生經歷和不同面相,順便也曬曬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歷史角落。

“小青果”牛頓

牛頓(Isaac Newton,1642/43-1726/27)時代沒有照相術,不過作為英國家喻戶曉的英雄,生前不少知名畫家都曾為他造像,其中最流行的幾幅出自當時頂尖肖像畫家內勒(Godfrey Kneller,1646-1723)之手。

例如下面這張作於1689年的肖像,正逢牛頓盛年和英國曆史上的一個關鍵時期:這一年議會通過了旨在限制王權的《權利法案》,一年前則發生了“光榮革命”,而兩年前牛頓出版了劃時代的鉅著《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可以說,46歲的牛頓已經在數學、力學、光學等領域完成了所有超凡脫俗的偉大創造,畫中的他目光烱爍、英氣逼人,的確是一幅“高大上”的標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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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勒《牛頓像》(1689),現屬牛頓後人。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內勒的另一幅作品同樣廣為人知,繪於1702年。畫中的牛頓依然精力充沛、英姿勃發。時年59歲的他正擔任皇家造幣局局長的官差,不久後又被舉為皇家學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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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勒《牛頓像》(1702),現藏英國國家肖像館

牛頓之後約一個世紀,英國出了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兼畫家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他是虔誠的基督徒,對啟蒙運動高揚理性和英國的經驗主義傳統持懷疑態度,其作品充滿宗教啟示錄式的神秘色彩。在一首題為《嘲笑吧,伏爾泰,盧梭》的小詩中他寫道:

德謨克利特的原子,

牛頓的光粒子,

都是紅海岸邊的沙子,

那裡閃耀著以色列的帳篷。(王佐良譯文)

The Atoms of Democritus

And Newton's Particles of light

Are sands upon the Red sea shore

Where Israel's tents do shine so bright.

1795年,也就是牛頓的《原理》出版108年後,布萊克畫了一幅彩色鋼筆畫,畫面中的牛頓赤身裸體,全神貫注地盯著圓規和紙上的圖形。畫家的本意是嘲諷牛頓,認為他提出的機械論宇宙圖景只是頭腦中的幻像,全然漠視廣袤宇宙中閃爍著神性的無盡塵埃與沙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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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克《牛頓》(1795),彩墨鋼筆畫,現藏倫敦泰特美術館

1995年,英國國家圖書館即將遷出大英博物館之際,出生於蘇格蘭的雕塑家鮑洛奇(Eduardo Paolozzi,1924-2005)根據布萊克的圖稿製作了一尊現代銅雕,被放置在尤斯頓路(Euston Road)新館址的小廣場中央。當代英國人通過這一雕像,將原來帶有漫畫色彩的牛頓造型賦予新義,更加貼近他在人類歷史上的真實地位——一個藉助數學揭示上帝隱藏在大自然中奧秘的科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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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洛奇《牛頓》(1995),銅雕,倫敦英國國家圖書館正門前

下圖可能是一幅現代宣傳畫,近年來在網上廣為流行並被用於各種涉及牛頓的讀物、廣告、紀念品、展覽會等,可惜筆者還沒找到其作者與創作年代。它受到青睞的原因,無疑是在一個小小的畫面中、集中表現了牛頓在自然科學上幾乎所有的重要貢獻:《原理》、光的解析、萬有引力、三體問題、月球運動理論、潮汐成因、反射式望遠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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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頓的科學貢獻》,宣傳畫,作者及出處不詳

下圖同樣來歷不明,筆者認為講“別樣”的牛頓缺它不可:一個貌似鍊金術士的人凝視著熊熊燃燒的爐火,一手拿著紅蘋果,一手握著魔杖,爐旁還有一個地球儀,火焰的上方可見遠古動物的殘骸和燒瓶,瓶中的液體已經沸騰;此人身後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現代器具——鍵盤、操縱桿、屏幕等等,全被爐火映得通紅;上面的壁臺擺著渾儀、水晶球和望遠鏡,牆上則掛滿了形形色色的圖畫,緊靠壁臺的正是內勒1702年畫的那幅牛頓像。畫中人,或者牛頓,正如凱恩斯(John Keynes,1883-1946)那篇出色的《牛頓其人》所言:“這是一個奇特的靈魂:他受到了魔鬼的誘惑,當他在這些圍牆之內解決如此眾多的問題時,相信自己利用純粹的心智力量就能破解上帝與自然的所有秘密──集哥白尼與浮士德於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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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師牛頓》,卡通,作者出處不詳

聖公會牧師斯迪克雷(William Stukeley,1687-1765)是一名古物研究者,以對英格蘭巨石陣等史前遺址的開拓性研究出名,1718年當選為皇家學會會員。他是會長牛頓的超級粉絲,多年後(1752年,其時牛頓已歿)寫了一本《伊薩克·牛頓爵士生平追憶》(Memoirs of Sir Isaac Newton's Life)[題外話:也可稱伊薩克爵士或伊薩克爵士牛頓,但不能稱牛頓爵士],聲稱親耳聽到牛頓講述自己目睹蘋果落地引出靈感的故事,時間(新曆1726年4月15日,牛頓逝世前約一年)、地點(倫敦肯辛頓牛頓宅)都言之鑿鑿。在此之前的1720年左右,這位好事的年輕同事畫了一幅有關牛頓的素描,畫中一位多乳女神坐在地球上,手捧著的月球表面繪有牛頓頭像,畫面中還可看見北斗七星與兩顆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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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迪克雷《牛頓》(c.1720),素描,現藏英國皇家學會

按阿爾忒彌斯(Artemis)是希臘的自然、狩獵和月亮女神,在以弗所的神廟中,有一尊阿爾忒彌斯女神的黑木雕像,其最顯著的特徵就是胸前長滿了乳房。這一形象與埃及神話中的豐產女神伊西斯(Isis)有關,長久以來,揭開阿爾忒彌斯-伊西斯面紗是西方文化中一個雋永而內涵豐富的主題。對於科學家而言,其象徵意義就是揭示大自然的秘密。下圖為以弗所的阿爾忒彌斯女神像的羅馬時代複製品;再下面是荷蘭生理與解剖學家布萊修斯(Gerhard Blasius,1627-1682)《動物解剖學》(Anatome animalium)的卷首插圖,一個代表科學的女子正在揭開代表自然的阿爾忒彌斯-伊西斯臉上的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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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忒彌斯女神像的羅馬複製品(公元1世紀),現藏土耳其以弗所考古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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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修斯《動物解剖學》(1681),卷首插圖

最後我們來看兩尊雕像。前一個對許多人並不陌生,它被安置在牛頓母校三一學院的禮拜堂前廳,任何人一進門就能看見。雕像底座牛頓的名字下面是一行拉丁文Qui genus humanum ingenio superavit,出自羅馬詩人盧克萊修《物性論》所引伊壁鳩魯的格言,大意是“這個人在智力上超越了整個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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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禮拜堂內的牛頓雕像 賈鑫攝

劍橋與牛津歷來存在一時瑜亮的紛爭,就如每年一度泰晤士河上舉行的划艇競賽一樣,獎盃時常在兩校間輪換。但是談到牛頓這位大神,劍橋處處都有他的身影,牛津卻好像敬而遠之。一個例外藏身於牛津大學的自然史博物館裡,不甚起眼的角落裡立著一尊石雕,剛從劍橋大學本科畢業的牛頓左手持書,右手托腮,凝神望著腳下的小蘋果,頭腦中似乎在思索上帝靠什麼來主宰萬物的運動。不管牛津人的初衷是什麼,筆者還是更喜歡這個“小青果”牛頓,比起劍橋三一學院那尊高大上如神一般的形象,這一樸素的石雕很能打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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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自然博物館內的牛頓雕像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紈絝”達爾文


希望進化論鬥士不要一見這個標題就暴跳如雷,也希望形形色色的神創論信徒別忙著幸災樂禍,筆者只是模仿標題黨人講述一點“別樣”的歷史事實而已。

在劍橋、英國乃至全世界,就對人類科學事業的貢獻而論,能與牛頓比肩的當然是達爾文(Charles Darwin,1809-1882)了。在他生前的英國,照相術已經相當普及,因此我們能從一些珍貴照片中一睹其真容。在公眾眼中,達爾文就是一個老成持重、博學睿智的標準英國紳士。達爾文的肖像也有不少,現在劍橋大學達爾文學院、倫敦南郊他晚年的居所唐恩小築,以及倫敦林奈學會里都有,大多是其生前繪製的。

達爾文去世前一年,英國當時最有名的肖像畫家約翰·科利爾(John Maler Collier,1850-1934)為他畫了一幅肖像,達爾文本人及其家人都相當滿意。達爾文去世後,根據其長子威廉·伊拉斯謨(William Erasmus Darwin,1839-1914)的意見,科利爾又對畫作作了一些修改。畫中的達爾文目光深邃、神情凝重,身披大氅,手持軟沿帽,花白的發須與深色的背景形成鮮明的對照,很好地體現了人物的精神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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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利爾《達爾文像》(1883),油畫,現藏英國國家肖像館

1859年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出版,不久就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宗教界人士和受到影響的公眾不能接受這一與上帝創造萬物的信條悖逆的學說。在他生前與死後,西方媒體上出現大量有關達爾文及其生物演化學說的漫畫,多數帶有嘲諷挖苦意味,還有惡意的歪曲,也有少數表達善意的幽默圖畫。無論如何,這一類漫畫的流行無形中助長了達爾文學說在公眾中的傳播。

《笨拙》(Punch)雜誌是當時英國最為流行的一本以諷刺幽默圖畫為主體的週刊,從1861年開始刊發了許多有關達爾文學說的漫畫,隨後它的競爭對手《樂趣》(Fun)也迅速跟進。不過這一時期的作品,大多數是以人和動物的關係為噱頭,特別是用誇張的手法描畫人與猿猴的親緣關係,還較少對達爾文個人進行攻擊。1871年2月達爾文發表了《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當年3月號的《大黃蜂》雜誌就刊出了一幅漫畫,題名為“莊重的猩猩:一個非自然史的貢獻”(

Venerable Orang-outang: a contribution to unnatural history),這裡的unnatural既可理解成“不自然的”也可理解成“不近人情的”。畫面上則是一隻長著達爾文腦袋的猩猩,這可能是出版物上首次把達爾文畫成獸類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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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爾文的最早獸類形象,《大黃蜂》雜誌1871年3月號

下圖是1870年代巴黎出版的《小月亮》雜誌上的一幅漫畫:一隻臉部像達爾文的猴子單臂吊在結滿果實的樹枝上,另一隻手挎著自己的長尾巴,樹幹上的一行法文字是“科學之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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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在樹上的達爾文,《小月亮》雜誌,1870年代

1872年,達爾文發表《人和動物情感的表達》,書中的內容很快又成了某些自作聰明的漫畫家的嘲諷對象。下圖是《樂趣》雜誌刊登的一幅題為“又讓我們的猴子為難了”(That troubles our monkey again)的漫畫:人臉猴身的達爾文蹲在地上,正在為一位妙齡少婦號脈,因為他在書中討論過,年輕女子被人凝視時臉紅是因為血液循環的變化。在男女交往十分保守的維多利亞時代,以這樣的畫面來嘲諷一位老年紳士算是極端不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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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爾文診斷少女的感情,《樂趣》雜誌1872年11月號

上面涉及的達爾文,無論是正規的肖像,還是惡作劇的諷刺畫,都是他老年時期的形象。幼年時代的達爾文長什麼模樣?幸運的是,女畫家夏普里斯(Ellen Wallace Sharples,1769-1849)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圖像。下面這張雙人肖像,畫中人就是七歲的達爾文和比他小15個月的妹妹艾米麗·凱瑟琳(Emily Catherine Darwin,1810-1866)。達爾文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他上面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下面只有一個妹妹凱瑟琳,這一對小兄妹是整個家中的寶貝。畫面中的兩兄妹長相相似,健康活潑,萌味十足。少年達爾文捧著一盆花,如同紳士般作單膝下跪狀,顯得淘氣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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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普里斯《達爾文和妹妹艾米麗》(1816)

水粉畫,收藏處不詳

下圖是達爾文的青年畫像,繪於1830年代末,應該是在乘坐“小獵犬”號巡洋艦完成環球考察之後不久。畫面中的達爾文給人留下的最深印象是寬大的額頭與炯爍的雙眼,看似隨意的著裝掩飾不住他的高貴氣質。儘管當時達爾文在學術圈已嶄露頭角,但是普通公眾還不知道他的偉大發現。畫家名叫里奇蒙德(George Richmond,1809-1896),是皇家美術學院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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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奇蒙德《達爾文像》(1830年代末),水彩畫,收藏處不詳

達爾文出身望族,家境寬裕,他是家中的幼子,上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母親生他那年已經44歲了。達爾文16歲時被父親送到愛丁堡大學學醫,但是他不喜歡那裡的環境,在給三姐蘇珊的信中自稱“我們一直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當醫生的父親不斷收到這個“花小錢的兒子”寄來的賬單,開始為他的前程擔憂,在一封信中生氣地責備他:“如果你不停止目前放任自流的生活方式,你的學業將一無所獲。”在父親的安排下,達爾文於1827年轉到劍橋大學改學神學,註冊為基督學院(Christ’s College)的一名本科生。

基督學院不屬於那些最老的學院,規模也不是特別大,但它恪守傳統,當時只有100多個本科生,其中貴族出身的比例相當高。學院裡充滿著自滿而安逸的氣氛,很適宜那些有錢花又不為日後就業操心的年輕人。雖然在基督學院註冊,達爾文先在外面晃盪了一年,直到1828年才帶著向父親和姐姐們索要的禮物——一隻嶄新的雙筒獵槍和幾十盒甲蟲標本,搬進前庭南面二層樓的一個單間,繼續優哉遊哉的日子。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過著徹頭徹尾的懶散生活,

足以麻醉所有的官能。

清晨騎馬、散步,夜裡在約翰小館豪賭無度。

達爾文不喜歡神學和數學,“他從無理數中看不到理性”,因此放棄了攻略“三足凳”(tripos,特指劍橋大學數學榮譽學位考試)的機會,將興趣轉移到被稱為“一般自然科學”的博物學來。他特別鍾情於捕捉甲蟲和蒐集鳥類標本,對植物學與地質學也有濃厚興趣。青年達爾文還閱讀了許多書,其中德國博物學家亞歷山大·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的《美洲旅行記》(Personal Narrative of Travels to the Equinoctial Regions of America)和英國天文學家約翰·赫歇耳(John Herschel, 1792-1871)的《自然哲學的初步研究》(Preliminary Discourse on Natural Philosophy),都對他產生了巨大影響。

劍橋大學英才輩出,因此到處都是名人遺蹟,以致有的後生小子在某個歷史名人流連的地方待了多年還渾然不知。近年來,隨著遊客人數的逐年增加,有些老牌學院開始打出知名校友的旗號,過去自由進出的庭院改成了付費參觀。例如,1441年由亨利七世頒令建立的國王學院,不惜屈尊在後花園裡為一箇中國闊少立了塊鐫刻著中文詩句的石碑,只因他在上個世紀20年代以“特別生”的身份在此地混了一年多,結果引得中國遊客趨之若鶩。反諷的是,同樣位於市中心的基督學院裡,長久以來竟找不到它最高貴校友的一點蹤跡。

2009年初,藉著達爾文誕辰200週年和《物種起源》出版150週年的東風,基督學院先是在學院門房旁邊的牆上裝上一塊達爾文頭像的銅牌,又於當年2月12日,由當時擔任劍橋大學校長的女王丈夫愛丁堡公爵親自主持,在新庭院的小花園中立起了一座達爾文的黃銅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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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在劍橋基督學院達爾文銅像旁,2013年7月30日 徐義保攝

與人們熟悉的達爾文形象迥然不同,這尊銅雕呈現的是一個風流倜儻的英俊小生模樣,身穿三件套正裝,繫著蝴蝶領結,腳蹬長筒馬靴,手裡拿著一本書,放鬆地倚坐在一個長椅的扶手上,長椅上還散落著另外幾本書。從年齡與裝束來看,這尊雕像十分符合達爾文在學院的本科生身份,與文獻記載的當時他的精神面貌也有幾分神似。仔細觀察那幾本書,可以發現,達爾文右手拿著的正是洪堡的《美洲旅行記》,壓在最下面的一本是斯蒂芬斯(James Francis Stephens,1792-1852)的《英國昆蟲圖志》(Illustrations of British Entomology),上面是赫歇耳的《自然哲學的初步研究》,最上面的那本則是帕累(William Paley,1743-1805)的《自然神學》(Natural Theology)。所有這些書籍,都是青年達爾文在劍橋求學時讀過的,也深刻影響了他日後的科學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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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基督學院達爾文雕像手中的洪堡《美洲旅行記》 劉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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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基督學院達爾文雕像身旁的赫歇耳《自然哲學的初步研究》等 劉鈍攝

銅像的創作者斯密斯(Anthony Smith)也是基督學院的校友和林奈學會會員,據說他花了一年多時間從事研究後才動手製作。在他參考的資料裡,肯定有青年達爾文的日記,也許還有里奇蒙德的那幅水彩畫。不難看出,這尊雕像的面容與裝束,與達爾文青年時代留下的那幅畫十分相似。

“女魔法師”多蘿西與“外星人”霍金


在倫敦的英國國家肖像館裡,有一幅英國當代女畫家及雕塑家哈姆布林(Maggi Hambling)的奇特作品:畫面中的女子正在一張超大的寫字檯前忙碌著,檯面上擺滿了論文和圖表,還有一個大分子結構的模型,身後的書架上裝滿了書籍和檔案,她的頭髮誇張地飄散開來,身前的四隻手同時幹著不同的事情:一手握筆書寫,一手拿放大鏡,一手舉著圖片,一手指向鋪在臺面上的數據表。活脫脫一個女魔法師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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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布林《女科學家多蘿西·霍奇金》(1985),現藏英國國家肖像館

畫中人就是英國女生物化學家、1964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多蘿西·霍奇金(Dorothy Hodgkin,1910-1994),作畫當年她已75歲。按照畫家的說法:“她是我們時代最重要和最真誠的人物之一,我希望通過畫面傳達她的氣質,在我看來她幾乎就是一個製造魔法的古代鍊金士。”

這幅畫當然不是寫實的描繪,而是將公眾對科學家不修邊幅、不食人間煙火的成見作了極大的誇張,尤其是那一頭散亂的頭髮與厚厚的眼鏡片,但是多蘿西本人對此不以為杵。其實多蘿西是一位美麗端莊的女性,在科學事業之外也有自己的愛情、友情、家庭與社會擔當。

多蘿西原姓克勞福特(Crowfoot),1910年生於開羅一個英國殖民地教育官員家庭。由於北非天氣炎熱,每年夏秋兩季多蘿西都會隨同父母回到英格蘭居住。1914年一戰爆發,多蘿西和她的兩個妹妹被留在英國,後在祖父母和親戚們的照料下長大並讀書。1928年多蘿西考入牛津大學,在當時只收女生的薩默維爾(Somerville)學院學習化學。1932年,多蘿西前往劍橋,在同是女子學院的紐納姆(Newnham)註冊,跟隨卡文迪什實驗室的貝爾納(John Desmond Bernal,1901-1971)作博士階段的學習和研究。

貝爾納是X射線晶體學這一新領域的權威。由於他與一些科學家的努力,X射線晶體學成為一種被廣泛應用於生命科學的工具,對於確定生物分子結構發揮了關鍵作用。貝爾納也是一位關注社會問題、熱心政治活動的英共黨員。他是上個世紀30年代活躍於劍橋、倫敦的左翼知識分子集團的精神領袖,被人稱為“聖哲”(Sage)。可能他的興趣太過廣泛,最終沒能在大有前景的晶體學與分子生物學交叉的方向邁得更遠,而他的學生、下屬和同事中出了多個諾貝爾獎得主,其中最突出的就是他的愛徒和女友多蘿西。下圖是二戰前多蘿西與貝爾納等人的合影,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常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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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蘿西與貝爾納(中),1937年諾丁漢

儘管與貝爾納關係密切,多蘿西既沒有嫁給他也沒有加入共產黨,雖然她在政治上也屬於比較激進的左翼。1937年,多蘿西嫁給與她同歲的牛津歷史學家托馬斯·霍奇金(Thomas Hodgkin,1910-1982),後者是一位英共成員,但不像貝爾納那樣執著於意識形態。多蘿西保持自己的姓長達12年,直到1949年因為某個前輩主編文集時一再堅持才被迫使用夫姓,據說那一天她曾對女兒說:“今天我失去了自己的姓”。今日文獻一般稱她為多蘿西·霍奇金。

多蘿西於1947年當選為皇家學會會員,1965年獲得英國王室頒發的功績勳章(Order of Merit)。而在前一年,多蘿西因證實青黴素結構與破譯維生素B12結構等成就獲得1964年的諾貝爾化學獎。獲獎5年後,她又破譯了胰島素的結構,被視為利用X射線晶體學研究蛋白質大分子結構的先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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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蘿西聞訊入選皇家學會後與三個孩子合影,1947年 圖片來源:Ferry 1998


多蘿西曾多次訪問中國,與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所的科學家們有過密切交流。她也多次出訪蘇聯以及美國戰機轟炸下的越南北方,當過加納獨立後第一任總統恩克努馬的顧問,但是不受美國政府的歡迎。從1976年到1988年,她擔任國際科學家反戰組織帕格沃什會議(Pugwash Conferences on Science and World Affairs)主席,該組織在冷戰期間扮演著大國政府之間交換科學與軍事信息的媒介的作用,掌門人多為西方左翼科學家,多蘿西是任職最長的一位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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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蘿西與中國科學家一道觀看牛胰島素的晶體結構圖,1977年北京 圖片來源:Ferry 1998

多蘿西家庭生活和諧,與托馬斯育有三個孩子,晚年子孫滿堂,其樂融融。她還有許多學生,可謂桃李滿天下。其中最著名的一個學生就是撒切爾夫人,據說撒切爾夫人在任時將老師的畫像掛在唐寧街首相官邸,這一超越意識形態的舉動贏得英國輿論的普遍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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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蘿西與自己的學生、剛剛卸任首相的撒切爾夫人親切交談,1991年牛津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最後來看被稱為科學“外星人”的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 08/01/1942-14/03/2018),他來到和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都與最偉大的科學家相關:出生那天正逢伽利略去世忌日(況且是整整300週年),去世那天恰好是愛因斯坦的生日 [題內話:為什麼本文僅將霍金一個人的生卒時間標明到日?]。他走了,全世界都唏噓不已,發聲的有曾經共事的諾貝爾獎得主,也有夜店小妹。

下圖為英國國家肖像館收藏的霍金肖像,作者是英籍猶太裔女畫家蘇娜本德(Yolanda Sonnabend,1935-2015),作於1985年,也就是霍金43歲那年。當時霍金罹患漸凍症已20餘年,任何寫實的肖像都容易產生卡通人物的效果,擅長舞臺設計的蘇娜本德以粗線條和大色塊堆出霍金坐在輪椅上的半身形象,突出了他舉目凝思的神情和按在輪椅扶手上發聲器的手指,背景是一塊寫滿了公式的黑板,若明若暗若隱若現的背景下,霍金彷彿真的是來到人間的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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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娜本德《斯蒂芬·霍金》(1985),現藏英國國家肖像館


霍金是當代最著名的物理學家之一,他證明了廣義相對論的奇性定理,提出了黑洞視界面積不減定理,在一定前提條件下證明了“黑洞無毛”猜想,提出了有關黑洞的“霍金輻射公式”,開創了宇宙的量子起源研究。其中的任何一項,都是對廣義相對論和宇宙學的巨大貢獻。他又是一位優秀的科普作家和對人類與宇宙命運抱持終極關懷的哲人,其名著《時間簡史》風靡世界,成為西方除《聖經》之外印數最多的出版物。同事劉兵有言:“閱讀霍金,懂與不懂都是收穫。”

霍金也是一位熱愛生活的人。他曾執迷於瓦格納的音樂,喜歡佳餚美女,經常就科學問題與人打賭,拍攝了紀錄片《與霍金一起了解宇宙》,在廣受好評的科普肥皂劇《生活大爆炸》系列中七次出鏡,在科幻大片《星際迷航》中扮演自己,還在中國的新浪網開通個人微博。霍金喜歡旅遊,生前曾三次訪問中國:第一次是1985年,在合肥的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做了兩場學術報告,之後順訪北京,被人抬上了萬里長城;第二次是2002年,接受浙江大學名譽教授證書,期間遊覽了西湖,之後在北京獲見中國最高領導人並再上長城;第三次是2006年,來北京出席國際弦論大會,趁機參觀了天壇和頤和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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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金在《生活大爆炸》中串場 圖片來源:Yahoo Ki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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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8日,霍金65歲生日時在美國航空航天局的空間實驗艙體會失重感覺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霍金雖已離開了我們,但他的思想早已化成無窮盡的量子比特飛往那個令其夢牽魂繞的宇宙星空。讓我們銘記他的教誨:“記住仰望星空,不要低頭只管腳下。保持好奇心,無論生活看起來多麼艱難,總有我們能夠勝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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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金在北京天壇, 2006年6月18日 圖片來源:騰訊新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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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keley, William. 1752. Memoirs of Sir Isaac Newton’s Life.KindleEdition.

皮埃爾·阿多著. 張卜天譯. 2014. 伊西斯的面紗:自然的觀念史. 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約翰·凱恩斯著. 郝劉祥譯. 2004. 牛頓其人. 科學文化評論.第1卷. 第1期.

夢隱. 2018. 牛頓的“小青果”形象. 科學文化評論. 第15卷. 第5期.

戴德蒙斯、穆爾著. 焦曉菊、郭海霞譯. 達爾文. 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 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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