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痴迷賭博的父親總在躲債,也“綁架”了作為女兒的我


【故事】痴迷賭博的父親總在躲債,也“綁架”了作為女兒的我

面對家庭持續“盤剝”,女孩為何願意順從?很遺憾,不是因為愛,只是被所謂“親情”綁架。

故事時間:1990-2019年

故事地點:福建某市

有件事我媽嘮叨了幾十年,至今仍被她拿來作為我爸荒唐行蹤的絕佳證明。她說,我爸有次說要出門買鹽,結果過了好幾個月才回家。當然,回家時沒有帶鹽。

“逃離”是我父親的人生主題。在我過去29年的生命中,父親是個隨時打算逃跑的人。

據說他從小如此。當年,他從上著課的教室窗戶跳出,書包都沒拿,逃離學校,從此中斷學業。

成家立業後,他繼續逃。逃離丈夫的角色,逃離成為父親。學校開家長會,他答應我去開。我趴在陽臺上,親眼看著他下樓。但第二天,老師還是會問我為什麼家長又不來。我問他,他說,臨時有事就沒去了。

我爸“失蹤”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貪玩,二是好賭。年輕時貪玩為主,他一個人去過很多地方,在我家相簿裡留下了鐵證。

不過很快,好賭取代貪玩,成為他“失蹤”的主要原因。在賭博上,父親實在是個不靈光的人,即便好牌在手,每每也以慘敗告終。你永遠無法跟一個賭徒講道理。事實上我爸生活非常節儉,但那種亡命之徒般孤注一擲的感覺就是讓他上癮。

剛開始,他從債主們的眼皮子底下失蹤,匆忙跑回家,像只犯了錯的貓,果決而柔軟地縮進我哥書桌底下,狼狽地喊我用椅子封住出口,囑咐我不管誰來都說他不在。

當時我只覺得心驚膽戰,對父親帶著幾分六七歲孩子的淺薄同情,幫他掩蓋過去。長大後,我突然想起這一幕,意識到他多麼窩囊,從此對“父親”這個角色的崇敬消失殆盡。

後來,父親乾脆從家裡失蹤。不定期失蹤,不定期回家。短則幾天,長則數月。我媽冷漠地對前來討債的債主們說:“我也想知道他去哪了,你要是找到了就告訴我一聲。”

說實話,小時候,我對於父親失蹤這件事沒有太強的失落感。只要他在,家裡永遠充斥著他和母親的爭吵聲。所以多數時候,他不在家,我落得安寧。況且那時候,他常給我帶回他在外面“流浪”時蒐羅的禮物。我得到過黃色的小陀螺,裝著五支不同顏色筆芯的胖乎乎的筆。

有一次,他給我帶回一個洋娃娃,那是個在當時十分新潮的娃娃,一雙漂亮的眼睛躺下時會自動閉上。我羨慕堂姐給她的娃娃取的洋氣的英文名,東施效顰地為我的娃娃取了個四不像的英文名“西里”。

西里陪伴了我很長時間。從幼兒園到高中,我給她做衣服,扎頭髮,每晚為她講故事,抱她入睡。有段時間,家裡停用冰箱節省電費,我就在棄用的冰箱裡為西里搭了一個家。為了保持西里的健康,我甚至在冰箱內壁塗滿藥物,以至於冰箱重新投入使用時,我媽不得不費好大勁清洗,才讓那股濃烈的藥味散盡。

西里對我來說如此重要。她是我爸愛我的鐵證——上小學後,我爸幾乎再沒給我帶過禮物了——我只要看著她,就能相信我爸愛過我。

直到高中,我媽出於無聊的大人的慷慨,硬要把西里送給堂妹。第一次我媽說出她的決定時,我噙著淚制止了她。我媽感到非常丟臉,氣急敗壞,她無法接受她女兒上了高中還對“玩具”執念深重,於是,當堂妹第二次來到我家時,我媽不顧我反對,當場將西里塞進她懷中。

童年時期,債主們將我們一家搞得不得安寧。

老房拆遷後,我們搬進了姑姑家閒置的房子裡。那之後,父親遠赴成都工作。債主們還是會找上門來,媽媽就讓我和我哥一起說謊,說他們離婚了,我們誰也不知道爸爸在哪。實在不行,我媽就拿二十到五十不等的錢打發他們。

我哥不可避免地有過一段小偷小摸的日子,然後“光榮”地子承父業,成為我們家第二個經常失蹤的男人。母親不可避免地變為敏感、暴躁、自怨自艾的中年婦女。

我從未從母親口中聽到過一句讚許父親的話。家裡的兩個男人總是缺席,她惡狠狠地指責他們的不是,然後開始衝我發火。

有一回,表姐來我家吃飯,開玩笑說,你們家吃得太清淡了,以前都是大魚大肉的。也許是今昔對比刺激了母親,她一下摔了手中的碗筷,把表姐逐出門。表姐感到不可思議,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提心吊膽又逆來順受的我。

直到現在我也不太知道如何與母親相處,但我理解她一切外人眼中的不可理喻之舉。

那時母親忙於賺錢,每天在工廠加班到深夜,我哥每天在外面浪,我在家基本處於“獨居”狀態。為了得到一點點愛,我總是故意在沙發上睡覺,等到母親夜班回來,她一邊抱怨,一邊將裝睡的我抱回房間床上。從客廳到房間幾步路的距離,是我和母親最親密的時刻。

我想念遠在成都的父親,給他寫信,帶著對父親形象的憧憬不斷地寫,信中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廢話,比如我很乖,我學習成績不錯之類。父親從不回信,他不定期往家裡打電話,說他收到信了。

後來有一天,父親單位打來電話,說父親又失蹤了。沒幾天,父親出現在家中,沒帶行李箱。這次,他在成都欠下賭債,倉皇逃走。母親借了一筆錢讓他帶回成都還債。她無法原諒他把所有衣物、被褥都留在那個地方。

【故事】痴迷賭博的父親總在躲債,也“綁架”了作為女兒的我

作者圖 | 成年後作者去成都玩,而後去了康定

這次,父親在家住了幾天。一天中午,我媽清洗父親“逃亡”途中的衣物,從口袋裡掏出一疊信件,扔在桌上。我高興地想,這一定是父親這些年來寫給我的回信,迫不及待地打開看。一打開,我愣住了,上面是陌生的筆跡,夾著幾張照片,是我不認識的臉——一箇中年女人和一個比我大的女孩。信上,女孩用“乾爹”稱呼他,字跡清秀,行文流暢——我在這裡必須說,也許我在記憶中誇大了信件的優美度,但當時我一想到我那字跡歪斜、雞毛蒜皮的信,立刻感到無地自容。

對比帶來的羞愧首先襲來。隨後,我突然意識到,父親在緊急的“逃亡”時刻,隨身攜帶的不是我的信,而是我不認識的什麼狗屁乾女兒信件和照片。這對我來說那是一個象徵性的毀滅時刻,我徹底明白了,我在他生命中沒有那麼重要。

那時我仍是充滿幻想的小女孩,我企圖在短短几天內重奪父愛。放學後,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家,用做作又害羞的嗓音將老師佈置背誦的課文背給父親聽。他沒有在聽。或者說,他生動地詮釋著“左耳進右耳出”。他提起筆來,隨意在課本上簽名,好像機關單位裡公務員的例行公事。

從那時起,我就注意到父親臉上那種心不在焉的表情了。他就在我面前,觸手可及,我卻覺得他離我很遠。他的靈魂被吸往某個遙遠的地方,我至今不知道吸走他的是什麼。可這種心不在焉的表情從此長在他臉上,再沒消散過。

父親再次從成都的單位消失時,我們已經住進拆遷後補償的新家。

因為沒錢裝修,新房連燈泡都沒換,用的是建築商留下的那種劣質的、忽明忽暗的黃色燈泡。那種昏暗的色調與凹凸不平的牆面一起,在我心裡投下強烈的衰敗感,這種衰敗感在我心中至今揮之不去。我從不邀請任何同學到家裡來,我媽也不允許——她覺得丟臉,不許我帶。

我哥繼續興風作浪。他成了我們學校有名的小霸王。每週一升國旗,我哥總是被點名批評的那一個。他時常和我媽吵架,開始效仿我爸玩失蹤,還拿走我媽的錢,整日整日地泡在網吧。有時,他會在清晨上學的路上堵我,要走我微薄的零花錢。

有一回,學校組織我們到隔壁鎮的技校參加社會實踐,為期一週。就在出發前夕,我得知父親又失蹤了。

那晚我回家,姑姑、阿姨都在我家。我媽顯然哭過。見我來了,大人們努力裝出一副風平浪靜的樣子。可我是誰,我從小就被培訓出過于敏感的神經了。我從她們的隻言片語和表情中就能拼湊出信息:這次,父親在成都賭癮再犯,欠了錢,似乎被人打了一頓,連夜失蹤了。

整個社會實踐期間我都心神不寧,我以為我要徹底失去他了。一週後,我回到家中,見到父親已經回家。他佝僂著背,坐在那臺破舊的、小盒子般的電視機前,心不在焉地看著新聞節目。

按理說我應該很激動,跑上去和“失而復得”的父親熱情擁抱。可我沒有,我只是笑了笑,對他說,爸,你回來啦。

這次父親再也沒回成都,那之後,他和我媽分別去老家周邊的不同城市打工,我哥堅決不肯回學校,和我爸一起打工去了。我被寄養在親戚家,小心翼翼地生活。

等我上了高中,他們不知為何又都回來了。父親依然在“逃”,精神上的。只要在家,他就把收音機打開,調高音量,躺在躺椅上,閉上眼睛,假裝睡著。在飯菜上桌時,又自動醒來。

因為太久沒有一家四口住在一起,我不太懂得如何與突然出現的家人相處。我常常在凌晨3點,被家中的爭吵聲嚇醒,就打開收音機,戴上耳機,調高音量,模仿我爸的方法,逃離此時此地。

高中三年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最痛苦的三年。我的性格變得十分古怪,班上幾乎沒人理我。我和母親有過幾次很嚴重的爭吵。其中有一次,吵到不可開交時我想死。我家住8樓,再上一層就是屋頂,我朝門口衝去,打算到樓頂上跳下去。我媽拉著我的頭髮往屋裡拽。我絕望極了,給我爸打電話,泣不成聲,求他趕緊回家,救救我。我爸掛掉電話。

直到夜幕降臨,我冷靜下來,把自己鎖在房間,我爸才回來。他沒有敲我的房門,也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反而是母親,不能忍受我關在房間裡,用力地砸房門,以至少三層樓都聽得見的音量罵我。

我想父親或許煩透了這一切。我同時知道,我永遠都指望不上他。我討厭自己歇斯底里的樣子,討厭自己死乞白賴地向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尋求愛。我決定一有機會就離開這裡。

工作後我幫父親還清了賭債。那些我小時候認為的鉅款,在時間長河中早已變得不值錢。

可事情沒有好轉。那些年,父親從賭桌上下來,又一度迷上六合彩。他陸續找我要過幾次錢。電話裡,他聽上去要哭了,他低三下四地求我,告訴我別人如何威脅他,我心煩意亂,看不起他又擔心他出事,不知如何拒絕。最後,我將錢轉給他,警告他以後不許再這樣。

我從不在父親面前哭。每次我掛掉父親的電話,就會絕望地給我的一位好朋友打電話。他一接起電話我就開始哭,直到我掛了電話,他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很長一段時間內,因為擔心隨時要填坑,我過著非常節儉的生活。我用最便宜的洗髮水和沐浴露,幾乎不買衣服,用不超過50塊錢的乳霜,除此之外再無護膚品或化妝品。十多塊錢的菜,夠我吃至少3天。

在真正釋懷以前,我從不跟別人說家裡的事。事實上,我覺得我掩蓋得非常好。不少同事認為我是從小家教良好的乖乖女——這真是個天大的誤會。他們哪知道,被我掩蓋在風平浪靜下的一切,如此不堪。

而我對父親的警告顯然無效。

有一年中秋節回家,我還在動車上就接到我媽的電話,讓我到站後去姑姑家。當我踏入姑姑家時,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又出現了。命裡毫無財運的他再度欠下一屁股債,失蹤了。

微信家族群裡,除我之外,所有人都在罵他,包括我哥在內。他們都說,希望他這次真的去死——這不是一句調侃的話,他們是認真的。

我非常不能理解。一個人怎麼會希望另一個人去死?縱使他犯了再嚴重的錯誤,可誰有權去藐視生命、希望死亡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生呢?我在群裡說,那是我爸,請你們不要這樣說。沒有人理我。

半夜,一位並無血緣關係的叔叔給我打電話,以長輩的口吻教訓我應該留在老家,處理家庭問題,不要那麼自私地在外生活。我背靠堂姐,開始發抖,白天一直憋著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往下掉,我說為什麼什麼事都要我解決,我也會累啊,為什麼從小到大,我一點安慰都得不到。掛掉電話後,堂姐抱了抱我。

第二天,我媽想了想,還是讓我回了家。南方早年的小區配有儲藏室,通常位於最底層,小小的一間,用來存放自行車和雜物。那天晚上,我媽在儲藏室找到了我爸。他邋遢地躺在廢棄的沙發上,在黑暗中一聲不吭。

等到被我媽拎上樓後,他開始摔東西,電視機、遙控器、桌椅,我媽開始尖叫,我哥叫他滾。他躲進我懷裡,止不住地哭,說他這輩子只能靠我了。我抱著他,他比我記憶中瘦小,讓我不由得擔心他隨時會散架。

這是我記事以來和我爸最親近的距離,我們在彼此懷中,從此對調了身份。

我爸最近一次出事,是他拿了別人的身份證開信用卡,直到額度掏空,銀行聯繫對方,他這才藏不住了。得知消息時我正在圖書館寫東西,接到家裡的電話,我的心像一枚秤砣,沉沉地往下墜。我收拾好東西出來,沿路走回出租屋,一邊走一邊哭。

因為之前幫忙還債、幫家裡重新裝修房子,我存款不多。在我爸媽的祈求下,我把我銀行卡里的錢都給了他們。我告訴他們,剩下的我真的沒辦法了,求他們以後別再為這種事找我了。

後來我爸拿我的錢去還信用卡,又從別處借了點,每個月自己把借的錢還上。目前看來,那個無底洞似乎終於填滿了。

我還是隨時擔驚受怕,唯恐意外再度降臨。我一直置身湖底,無法上岸,被窒息感掌控——每當我想像正常人一樣擁抱幸福時,家人動動手指頭,就能立刻將我拉回湖底。厄運如一枚綁在我身上的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引爆。

我在自己身上看到悲劇性的一面。我再努力爭取獨立,也依然被所謂“親情”綁架,一涉及到家庭,就又不自覺成為我完全不認同的父權的擁躉

今年春節,我陪父親去江南一帶玩。有天中午走累了,我倆進館子,點了兩碗餛飩,面對面各吃各的。熱湯入肚,陽光強烈,兩個人都汗涔涔的。

【故事】痴迷賭博的父親總在躲債,也“綁架”了作為女兒的我

作者圖 | 與父親到江南旅行

某個瞬間我抬起頭來,透過刺眼的陽光望向父親,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很陌生,我們就像兩個只是偶然拼桌到一起的陌生人。他比我記憶中瘦,用力吃飯時,臉皮皺起來,幾道溝壑就浮現出來,將那張臉劃得七零八碎。

我突然意識到,我從來都沒搞清楚父親長什麼樣,這種“陌生感”讓我很恐懼。

不得不承認,我跟父親從來就不熟。表面上看,此刻我們“拋棄”了母親,愉快地結伴出遊,可遊玩過程中,我感受不到絲毫快樂,像一頭筋疲力盡的老驢,低頭趕路,無心欣賞風景,更無法真正放鬆下來。我之所以願意出來玩,不過是想以此為藉口早點回北京。

我必須離開,離開是我唯一的自救方式,也是我賴以生存的氧氣。我承認,多數時候,我擺平事情並不是出於愛,而是怕被麻煩纏繞。

我跟家人親近不起來,也不太擅長處理親密關係。我所有的戀愛時間都非常短。我極度缺乏安全感,但我從不在別人那裡索要安全感。事實上,一旦意識到對方可能打算永遠跟我在一起,我就會立刻像彈簧一樣逃走。曾經有個比我大二十多歲的大叔向我表白,當他說“我會像你爸一樣對你好”時,我差點吐了。雖然我只是假裝淡定地說了句:“嘿,您最好知道我爸怎麼對我的。”

很多缺失父愛的女孩長大後會拼命找補,但我好像並無此打算,我堅信自己這輩子不可能結婚。說實話,我對父親沒有恨。可正因沒有恨,我感到十分恐懼。因為我總覺得恨是因愛而生的。因此我寧願自己恨他,像我哥那樣咬牙切齒地恨過。我不想承認,我心裡的愛少得可憐。

- END -

作者 方小也,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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