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無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一)

硃紅雕欄,白玉臺階,金猊獸香爐中正逸出嫋嫋青煙,雲山霧罩,瓊月只覺得這淡淡香氣彷彿能沁到她身子裡去。

一切,都美好得有些不真實。

正在胡思亂想,忽見兩個宮女撩起繡著百蝶穿花的紗帳,一個年紀稍長的婦人引著一名宮裝麗人進來,瓊月於是趕緊低頭,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透一口。

衣裙窸窣,那麗人在檀木椅上坐了,向著瓊月柔聲道:“抬起頭來。”

她依言抬頭,在對方的眼中看到驚歎與哀傷。

“天下竟有生得如此相似之人。”麗人嘆了一聲,隨後向身邊的婦人說:“帶她下去吧,照本宮之前所說的行事就是。”

婦人應下,隨即向瓊月走過來,她正要起身,卻聽有人厲喝一聲“慢”,嚇得她又重重地跪下去。

麗人離座,慢慢走到她身前,俯到她耳邊輕聲道:“可知你要在這宮中學的第一課,就是別人還未叫你起來時,縱使跪斷了腿,你也不能起來。”

隨後那婦人拉她起來,摁著她的肩向宮裝麗人行禮告退,帶著她,一步一步地向九重宮闕的最深處走去。

半年後,雲麟帝在御花園的九曲水臺邊救了一個失足落水的宮女,這女子名叫瓊月,帝君驚其美貌,當晚就召幸了她,次日便封為貴人,賜下金珠珍玩無數。未及三月,又加封為瓊妃,三千寵愛,集於一身。

因此近日瓊妃所居的玉華宮也就成了後宮中最熱鬧的地方,每日裡往來的妃嬪甚多,或示好,或示威,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總之是各懷鬼胎而來。

但除了一人之外,瓊月都不放在心上。

“小心!”一聲驚呼,一隻膚色異常白皙的手忽地伸過來,擋下她倒茶的動作,壺中熱水潑了些許到那隻手上,肌膚立時見紅。

“快取些冰來!”瓊月驚叫,一旁的宮人趕緊取來碎冰包在錦緞裡,她親手接了,又不由分說地拉過錦妃的手來。

冰袋摁在燙傷處時錦妃明顯有些吃疼,彎彎的細眉微微蹙了一下,精緻俊俏的容顏增更添楚楚之態。

瓊月只覺得連自己看了,都要生出些憐惜心來——錦妃的美貌也是後宮中首屈一指的,在瓊月得寵之前,她本是雲麟帝最喜愛的妃子。

是自己,奪了她的榮寵啊……

“怎麼這樣不小心。”摁著冰袋,她用略顯責怪的口吻說。

“我見姐姐要燙著了,一時心急就……”錦妃紅著小臉,不好意思地笑笑。

冷敷了好一會兒,瓊月為她塗了藥,包紮妥帖。錦妃晃著手道:“煩勞姐姐了,本來只想叨擾杯新茶吃,誰想弄出這變故呢。”

她起身要走,瓊月出言挽留她,她只笑著回頭說:“姐姐晚上必要迎駕的,還是早些準備,我不留在這兒惹人厭了。”

口氣裡不是沒有落寞,但好歹臉上有笑容,她這樣說,瓊月也只有隨她去。

錦妃離開後整個玉華宮上上下下確實都開始忙碌起來,灑掃焚香。而瓊月吩咐過眾人自己要小憩片刻不得打擾後,便獨自直入內室。

進到室中,她轉動玉石屏風上芙蓉石芍藥,只聽一聲輕響,牆上暗門洞開,露出一條通道來。

這地道直通相鄰的坤安宮,她從密道中出來直入內室,皇后已在等著——正是她入宮當日所見的宮裝麗人。

(二)

“娘娘萬福。”瓊月上前請過安後,不敢先說話,只是靜靜地跪著,直到聽到皇后低柔的聲音:“我聽說,今日錦妃又上你那兒喝茶了?”

單單這一句話,就讓瓊月不由得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她趕緊備說今日與錦妃詳談的細節,不敢有絲毫隱瞞。

“她如今見了臣妾還是姐姐妹妹地叫著,十分親熱。”

皇后聽她這句評語,點了點頭,神情卻不以為然,過了一會兒才輕聲道:“還是要仔細提防,你新寵未久,她這是在試你的深淺,這妮子可會裝狐媚哄人呢,要真被她哄了去,改明兒她就該咬你了。”皇后說著,戴了景泰藍指套的右小指輕輕劃過自己的脖子。

瓊月頓時感到不寒而慄。

皇后對錦妃的厭惡盡人皆知,之前錦妃獨佔了帝君的寵愛固然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錦妃去年也生了一個皇子,若她專寵的局面不能改變,難保其子日後不會威脅到太子的地位。

也正是因為這樣,皇后才不惜人力物力,自民間找了她來……

聽過她的回報,皇后沉吟之餘倒也沒有再說什麼,隨即要她快些回去預備今夜接駕,臨行又塞給她一包香料,說是平日燃起,可寧神安心。

“你那頭疼的毛病遲早叫太醫細細診斷了,去掉病根才是。”皇后和顏悅色地說。

當然瓊月知道她這不過是在做表面工夫,可她還是感念,因為她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眼前這個女人給予的。

而在這深宮之中,即便是貴為皇后,統領六宮,也不過是一個與其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的可憐女人罷了。

今夜雲麟帝遲遲未至,內侍來了幾次,都說是國務繁忙,要瓊月不要憂心。

一旁的宮人聽了,都笑著說帝君待娘娘的恩寵真是世上少有,竟把你如此放在心上。

可她卻並不怎麼高興。

及至月上中天雲麟帝仍舊未至,瓊月覺得悶,就到庭院中走走,此時雖在春末,夜晚的空氣卻依然冰冷,混合著瓊花初綻時的淡淡幽香,讓她精神為之一振。

她忍不住走近花樹,攀下枝來湊到花邊細看,只見月華如水,為本就潔白的瓊花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好美,好熟悉的感覺……

忽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她一回首,只見竟是雲麟帝正含笑看著自己。

“臣妾罪該萬死,不知聖駕到此……”她趕緊跪下謝罪。

只聽得“啪”的一聲,花枝彈回,枝上瓊花花瓣紛紛落下,闌珊如雪。

花瓣落在她的肩頭,髮間,身前。

“是朕叫她們不要通傳,愛妃又何罪之有?”雲麟帝笑著說,上前扶她起來,一一拂下她身上的花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漸漸變得深邃起來,“方才朕看愛妃站在這瓊花下,竟是人比花嬌。”

他說著,捻下她髮間的最後一片花瓣,微涼的指尖滑過她的肌膚,輕點她精緻的菱唇。

隨後,便輕輕地吻了上來。

瓊月感覺自己被雲麟帝的氣息包圍著,那麼溫暖,可心裡卻如同墜入冰窟一般感到寒冷,更夾雜著一絲絲酸楚。因為她很明白,無論旁人所見多少的恩寵都好,這個她已經愛上的男人心中真正所愛的並不是她。

而是一個,已經消失在久遠往昔中,可望而不可及的影子。

次日瓊月起的時候雲麟帝早已上朝去了,宮人一邊替她打理,一邊說雲麟帝離去時還留下口諭說不許打擾了她安寢,自然少不得奉承一番,說娘娘真是獨佔天顏等等。

而她卻只是默默地對著銅鏡,看宮人替自己梳起華麗繁複的宮髻,想那個與自己有著相同面孔的人,是否也曾經經歷過這樣的早晨。

應該不會,皇后說過,那人從未正式受過寵幸。

那人,雲麟帝真正的心上人——

她叫做瓊華。

(三)

聽皇后說,瓊華是自幼被一位嬤嬤從民間帶入宮的,當年雲麟帝留意到她時她才十六歲,可已是出落得傾國傾城,而云麟帝性子風流多情,自然一見之下便上了心。

對於這段情緣,當年皇后起初不以為意,漸漸的才覺出不對勁來——

“陛下雖夜夜召見她,卻只是品茗聊天,不及男女之事。”皇后在說起這些時,嘴角噙著一絲難以覺察的苦澀。

瓊月隱約明白她所說的意味著什麼,帝君真的愛上了那個少女,他想在她身上得到的不僅僅是一晌貪歡,他想要得到她的心,和她一生只有一次的愛情。

可就在數月之後,瓊華莫名失蹤了。

按理說她在深宮之中,難以出逃,所以她或許是遭了哪個妃嬪的毒手,又或許她本身就是用於迷惑帝君的一顆棋子。可無論皇后如何明察暗訪,事情就是一點眉目也沒有。

她就像一陣風,掠過花枝,帶得落瓣闌珊,旁人想去捕捉,卻又無形無相。

“那時陛下雖然不曾責怪任何人,甚至人前也不露聲色,可本宮看得出來,他十分傷心,失望……”

最初聽到這些往事時,瓊月其實還有些同情皇后的,畢竟自己的枕邊人深深愛著的卻是別人,這對於任何女子來說都是一件可悲的事。

可如今她看得明白,皇后自民間找到與瓊華長得一模一樣的自己,並不是為了讓雲麟帝有所安慰,只不過是因為要挫挫錦妃的銳氣罷了。

而後宮中的女子本就不需要愛情,相比之下,隨帝君恩寵而來的財富與權勢,更為她們所熱愛。

或許是思慮太多的緣故,晌午時分瓊月覺得頭疼起來,她想起皇后所贈的香料,於是命人焚起放在一邊,自己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那香料焚起後氣味十分淡雅,其中竟還有些許瓊花的味道,莫名地讓她覺得安心。

漸漸的,沉入夢鄉……

夢中她身在一處山村,仲春日暖,她獨自走在田埂上,看野花盛開心中好不歡喜。這時迎面走來一隊人馬,為首的身著官服騎著高頭大馬,她與那些人擦身而過,那官員看了她一眼,立即揮手,那些隨從便來拉扯她。

她又哭又叫,遠處傳來別人喊叫的聲音,叫些什麼卻聽不清楚。

隨後夢境便陷入一片黑暗,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溺水之人,在寒冷刺骨的水中不斷下沉,她拼命揮舞著雙手,卻怎麼也無法抓到那根救命的浮木。

好可怕……

“娘娘?娘娘!”忽然有人用力推了她一把。

她猛然驚醒,只覺得背上一片冷汗。

“娘娘可是被夢魘住了?”一旁宮人輕撫她的背為她安神,“聽老人們說,午寐是極容易做噩夢的。”

她點點頭,就著宮人的手喝了幾口茶水,過了片刻才緩過來,再一看天色,日影已是西斜。

她竟睡了這麼久。

轉頭看見地上的一塊帕子,繡工精緻不是宮人所有,於是問:“誰來過了?”

“是錦妃娘娘,當時奴婢恰好出去了,進來時錦妃娘娘已在屋子裡,她見娘娘睡了就說要走。”宮人邊回憶,邊說,“對了,她還問奴婢,娘娘焚的是什麼香呢。”

“你告訴她了?”不知為何,瓊月覺得有些莫名的不安。

“我說這是皇后娘娘賜的,只給了娘娘一人。”宮人說著便笑起來,“錦妃娘娘那會兒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的。”

她顯然為自己擠兌錦妃的行徑十分得意。瓊月無可奈何,只得說:“往後行事說話,不許這般張揚。”

宮人吐了吐舌頭應了一聲“是”,隨後到外頭張羅晚膳去了。

而瓊月獨坐著出了一會兒神,起身到書案旁磨了墨,隨手拿過一張素雲箋來,提筆寫下一句——

人生無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她隱約記得,夢中,有人這樣對她說。

(四)

過了些日子,瓊月開始覺得身體不適起來,頭暈目眩,胃口也不好,常常乾嘔,這日她去覲見皇后,皇后見她臉色蒼白就招了心腹太醫來診斷,望聞問切過後,太醫拱手道賀。

“瓊妃娘娘懷了龍種。”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瓊月頓感心上壓下千斤之擔,讓她喘不過氣來。

皇后屏退了太醫,沉默不語。

她也不敢問,心中越發忐忑。過了好一會兒,只聽皇后說:“今天就這樣吧,你先回去,好生歇著,改天我叫人送些安胎的藥給你,你是頭一回,更難受些。”

她唯唯諾諾地謝恩,正要告退,皇后卻又拉住她:“先不要張揚,我會擇日稟明陛下,說得早了,恐生不測。”

她默默點頭。

這幾天西北旱情來報,雲麟帝忙於與眾閣老商議賑災事宜,是以都在御書房歇宿。夜裡瓊月正在庭中看著最後一片瓊花默默出神,宮人稟告說錦妃娘娘求見。

這時候來訪可是件蹊蹺的事,瓊月遲疑了片刻還是決定見一見,宮人請錦妃進來,她一入內室就上前來拉住了瓊月的手:“好幾日沒來看姐姐了,想得緊,今夜睡不著就過來看瓊花,沒驚擾了姐姐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遲疑的目光掃過兩旁的宮人,瓊月會意,支使宮人去備些東西來,宮人一走,錦妃便拉著她坐到僻靜角落。

“姐姐近日可是頭疼,常做噩夢?”錦妃看來有些緊張。

“你如何知道?”瓊月略有些驚訝。

可錦妃卻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彷彿下定決心了一般,低聲問:“姐姐可曾聽過‘瓊華’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從錦妃口中說出,著實令瓊月心驚。

而接下來錦妃說的話更讓她訝異——錦妃將關於瓊華的往事細細道來,與皇后所說的相差無幾,隨後她又往香爐中捻出一撮灰來,問她:“此香可是皇后娘娘所賜?”

瓊月點了點頭,錦妃又問:“姐姐可知此香的來歷?”

而還未等她答話,錦妃便搶著說:“此香產自西域,名為忘憂,說它是香倒不如說是一種藥……它的功效……就是會讓人忘了前塵過往。”

霎時間,瓊月不禁失神。

她想起了那些夢,模糊的,卻又那麼逼真。

她想到了自身的情形——她的記憶只有最近的三年,父母都說,她三年前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了數日,醒來便什麼都不記得了,有時她問他們往事,他們也只是推脫說年紀大了,記性差,說不出什麼來。

難道說……

“姐姐,你就是瓊華?”錦妃死死地抓著她的手說:“當年必是皇后見帝君傾心於你,便將你藏了起來,後來我來了,她怕我奪了她的後位,才將你獻出來……”

她一把甩開了錦妃,狐疑道:“這一切不過是你的猜測,你又如何證明?”

錦妃想了想:“皇后所賜香料,姐姐那裡還有吧?”

“有又如何?”

“全數交給妹妹就是……妹妹幼年曾師從一個西域異人習調香之道,這忘憂只需再加數味藥香,其藥效就會反過來。”

“你的意思是……”瓊月蹙起眉頭。

“屆時再焚此香,反而能助姐姐想起往事。”錦妃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到那時,姐姐自己就是最好的人證了,不是嗎?”

瓊月沒有答她,轉身在室中踱了幾個來回,最終她還是打開妝臺的抽屜,取出一個紫檀木的匣子交到錦妃手中,“那……我就拜託給妹妹了。”

她做出了決定,為了腹中的孩子。

因為她知道,皇后一定不會讓她的孩子活著來到這個世上。

所以,她只有選擇背叛。

人生無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五)

不出幾日錦妃便將調好的香親自送來,瓊月也裝作無事一般,日日自密道往皇后那裡去。

西北旱災的事情變得越發棘手,一轉眼,雲麟帝已未踏足後宮一月有餘。

而瓊月夜夜焚香,果然開始奏效。

她不再頭疼,而那些夢境也開始變得清晰起來,那田間的小路,那個小山村,她想起那裡叫做夏家坳,那裡的村口有兩棵大李樹,每到夏時李子成熟,她便爬上樹去摘了,帶回家去……

給爹孃。

可記憶中的爹孃,與她入宮時離別的爹孃不是同一對。

這天夜裡,月光異樣明亮,瓊月少了睡意,靠在窗邊賞月,一旁還焚著香。

漸漸的,她的神思飄忽起來,彷彿遊蕩去了遠方。

朦朧中,她又去到了夏家坳,再一次與那隊人迎面相遇,曾經發生的事再度發生了,而這一次她終於聽清了遠處傳來的喊聲——

瓊華!

她猛地從夢中驚醒,想起那是爹爹在喊她,想起那時她在那條小路上遭遇的是選秀的官員,想起她被強選了去,離開夏家坳時她最後看到的情景是爹爹正被那些從人拳打腳踢……

臉上有些癢癢的,瓊月伸手一摸,才知自己……已然流了滿臉的淚。

西北賑災之事終於確定下來,這日內侍匆匆來報,說道今夜聖駕親臨,要瓊月準備接駕。

她自然要用心,先不說今夜是這些時日來雲麟帝首臨,更重要的是今夜她要向他說明真相,儘快揭穿皇后的陰謀,以免夜長夢多。

為了今夜,這些日子來她日日焚香,只願能多記起一些事來,奈何她只記得入宮後與雲麟帝在御花園的瓊花亭相遇的那一次,其他的宮中生活,依然有些模糊。

但她還是很高興,因為從今往後,當他稱讚瓊花樹下的自己時,她終於可以不用再忌妒那個一直住在他心裡的身影。

夜間,內侍尖利的嗓子通報著聖駕降臨,瓊月帶領宮人在門前迎駕,一聞通報之聲,她立刻跪了下去。

“臣妾恭迎……”

可那“聖駕”二字尚未出口,她忽然只覺腹中一陣劇疼,隨即眼前一黑——

不省人事。

等她醒轉過來,發現自己身在榻上,太醫正為自己診脈,榻邊雲麟帝則一臉焦急地看著自己。

她想說話,開口才覺口乾舌燥,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只見太醫皺著眉,診斷脈息後又招過宮人問話:“瓊妃娘娘日常有些什麼習慣?”

宮人想了想,“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娘娘愛焚香,總要焚了香才能睡得好。”

“將香料取來我看。”

宮人依言取來了香料來,太醫拈了一些湊近鼻子前嗅了嗅,倏地臉色大變,雲麟帝見狀立刻問:“如何?據實說來!”

太醫聞言不敢遲疑,拱手上稟道:“娘娘所用之香產自西域,本是安神寧心之物,可不知誰人在其中加了一味麝香……若是常人聞了活血強身自然無事,可娘娘懷有身孕……這、這……”

麝香……麝香!瓊月只覺得胸口如遭重擊,她聽宮中的嬤嬤說過,此物可致孕婦小產。

太醫的話字字在耳邊迴響,她忽然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坐起身——

“錦……錦妃!”乾澀的嗓子艱難地發出聲音,十分喑啞難聽。

才說完,她又倒回了榻上,只覺全身虛軟,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雲麟帝皺起眉頭,轉向剛才答話的宮人:“這與錦妃有何干系?”

宮人嚇得立馬跪下,答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有一次見錦妃娘娘也帶過一盒香來,是娘娘親自收下交與奴婢的。”

雲麟帝聽了大怒,叫人立刻宣錦妃來見,而瓊月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地想到,或許錦妃也不是真的要害她的孩子,她在香中調入麝香,或許只是想讓自己懷不上龍種。

卻不想她已經有了身孕。

遲了。

而現在,她要血債血償。

(六)

幾日後,雲麟帝以護主不力的罪名,將瓊月身邊的宮人都打入天牢。

而錦妃,被貶為庶人之餘還被賜了一條白綾。

她死了。

這些瓊月都是躺在榻上聽說的,新來的宮人繪聲繪色地向她描述那日錦妃宮中的慘淡情景,似乎以為這樣就能替她解氣,能討好她。

其實後來冷靜下來想想,瓊月又覺得錦妃或許是被陷害的,太醫只說那香中加了一味麝香,可誰知道究竟是錦妃所加,還是皇后所加?

但那都無所謂了,錦妃死,她一樣少了一個對手。

剩下的,只有皇后了。

她忽然也不再傷心那個失去的孩子,因為她可以借這個機會,除掉這兩個女人,從此獨佔雲麟帝的愛意和憐惜,還愁不能留下龍種嗎?

這夜,雲麟帝又來看她。

他竟親手端了湯藥來,又屏退了宮人,親自扶她起身,將藥吹涼了湊到她嘴邊。

她沒有不喝的道理。

她仰頭將一碗苦藥飲盡,雲麟帝將她摟在懷中,湊在她的耳邊說話。

“朕已賜死錦妃,為朕的孩兒抱了仇,愛妃就不要再難過了。”

“朕聽說,之前錦妃常常來玉華宮,愛妃與她感情甚好……”

“愛妃倒是說說看,她也是為人母的人,怎麼下得了手?”

“還有……你二人既然相好,愛妃怎麼也不替她求情呢?哪怕是一句話?”

“愛妃連一句求情的話都不肯說,真教朕為難了……”

雲麟帝的言辭,漸漸變得有些奇怪,瓊月想要回頭去看看他的表情,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四肢竟已經變得僵硬,絲毫動彈不得。

忽然雲麟帝放開了她,她直挺挺地倒在了榻上,只見雲麟帝向自己俯下身來,面帶惋惜地說:“其實只要愛妃肯替她說一句好話,朕就唸愛妃尚有惻隱之心,可愛妃竟什麼都不說,真是讓朕失望至極。”

他微涼的指尖,再一次停留在她沒了血色的唇上。

“可惜了,這麼像瓊華的一張臉。”

不,我就是瓊華!她想這樣尖叫,可是連舌頭都已變得僵硬,只發出了“啊啊”的聲音。

雲麟帝退開了,冷冷地看著她做垂死的掙扎。

而她努力睜大眼睛望向他,卻只看到黑暗襲來,鋪天蓋地。

過了好一會兒,榻上的人終於沒了氣息,雲麟帝默然地看了片刻,隨即驚慌失措地大喊:“來人!快宣太醫。”

當然他很清楚太醫來後也做不了什麼,而他下在藥中的失魂引無色無味,查不到絲毫痕跡。

瓊妃,因小產,哀痛傷心而死。

短短時日,宮中已經死了兩名妃子,雲麟帝十分惱怒,這日他宣皇后到御書房覲見,宮中諸人紛紛猜測必是要責備皇后統領六宮不力。

而在御書房中,看到皇后,雲麟帝開門見山地說:“瓊妃是朕賜死的。”

“臣妾知道。”皇后低著頭,毫不驚訝。

雲麟帝笑了笑:“朕也知道,她是你的人。上次選秀已是四年之前,她與瓊華長得如此相似,若當真久在宮中必早已被人知曉……而後宮由你掌管,若非有你首肯,她豈能入得了宮門?”

“陛下明察秋毫。”皇后聽了,抬起頭抿嘴一笑,“其實陛下又何必將她賜死?留在身邊,也算是個……”

“夠了,此事無需你多言。”雲麟帝一怒,皇后掩口,低下頭去,卻聽他輕嘆,“其實你又何必非要置錦妃於死地?如今你已是皇后,你的兒子朕也已經立為太子。”

“陛下,豈不聞‘君心難測’?而儲君之位是國家的根本,若是日後有所動搖,於國於民,更為不利。”

所以,她才急著要剷除錦妃……

雲麟帝想了片刻,輕笑一聲:“靜兒,比起錦妃,你確實更適合母儀天下。”

一個女子想做萬民之母,光有德行和慈悲是不夠的,最起碼,她要懂得如何在不見血光的腥風血雨中保護自己的兒子。

這一次,眼前的這個女子,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而對於雲麟帝宛如詛咒般稱讚,皇后卻只是抬眼看向他,柔聲道:“陛下……已經很久不曾這樣叫過臣妾了。”

(七)

從此以後,雲麟帝再不專寵任何一個妃嬪,後宮雨露均霑,倒也相安無事。

轉眼十年過去。

這年冬天,雲麟帝忽然病倒,本來他年當不惑正值極盛,可經太醫診斷後,道是這些年來縱慾過度,虛掏了身子,怕是挨不過這個冬天了。

一個月後,新帝的登基大典已經開始悄悄籌備,這夜皇后進到寢宮,看著病榻上的雲麟帝雙頰深陷,忍不住伸手去撫順他散在枕上的亂髮。

忽然雲麟帝枯瘦的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

“瓊華……”他輕呼,睜開了眼睛。

皇后微微蹙眉:“陛下,是臣妾。”

雲麟帝皺起了眉頭:“你來做什麼?看朕有沒有死?”

自從病倒後,他的疑心病越發重了。

皇后輕笑,從懷中取出一封花箋來:“臣妾帶了一件故人的東西,想給陛下看看。”

“什麼東西?”

“當年,玉華宮瓊妃的手書……”說著,她將花箋湊到了雲麟帝的面前,“陛下快看,這素雲箋,不是陛下獨賜給瓊妃的嗎?還有這句話……不是陛下對瓊華說的最後一句話嗎?”

人生無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正是當年,瓊月在玉華宮中,自噩夢中醒來後寫下的那一首詩。

下一刻,雲麟帝猛然睜大了眼睛。

皇后鉤起了嘴角,此時此刻她忍不住想——這十餘年的等待,所有的心機算盡,都是值得的了。

其實,當年她真正的目的,不是扳倒錦妃,而是讓雲麟帝賜死瓊月。

她將瓊月帶進宮中,給她忘憂以控制她的記憶,目的正是要引錦妃去推測瓊月就是瓊華這個秘密,而錦妃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測,必然會從忘憂入手,而要解忘憂之效,麝香是必不可少的一味藥,無論瓊月當時是否懷有身孕,這都將是扳倒錦妃的一個絕佳藉口。

而至於瓊月,她的確就是當年的瓊華,但云麟帝卻只會將她認做一枚棋子,因為——

當年瓊華失蹤,其實是拜雲麟帝所賜。

“陛下,想那瓊華,當年真是不識好歹……陛下對她說這樣的情話,她竟還是又哭又鬧地想要回鄉……難怪陛下將她推了下去。”她俯在雲麟帝的耳邊,輕聲說著當年的往事。

記得那個月圓之夜,她得到眼線回報說雲麟帝深夜帶著瓊華微服出宮,兩人騎馬向城郊而去,她立刻遣影衛跟去,影衛到時,恰好看到雲麟帝向瓊華表白心意卻被她拒絕,一怒之下便與她起了爭執,失手將她推下山崖。

當時影衛自山澗將她救回。皇后隨即當機立斷,命人將一具身量和瓊華相似而面目全非的女屍投入澗中,次日雲麟帝再派人尋找,自然只得到了瓊華的“死訊”。

而另一邊,瓊華醒轉後失去了記憶,於是她便為她安排了一對父母,一個身份。

而當瓊華變成了瓊月再度進入宮中,曾經深愛她的人,卻再也不會認她了。

“你、你……”雲麟帝看著花箋,霎時間全明白了,頓時怒火攻心。

皇后卻笑靨如花:“那瓊妃對陛下倒是深情一片,只可惜……”

她又湊近了些,幾乎要貼到他的耳邊:“陛下又一次,親手殺了她。”

雲麟帝猛地起身,“哇”地咯出一大口鮮血。

染紅了她的衣襟。

而她卻只是想,她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了。

咯血之後雲麟帝倒了回去,過了好一會兒,皇后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後起身到外殿,向群臣宣佈雲麟帝駕崩的消息。

(八)

三個月後,新帝登基大典,這時皇后已成了太后,依舊母儀天下,慈被蒼生。

她端坐在簾後,看自己的兒子祭拜天地,君臨天下。

而一旁,曾經由她穿戴的朝服此刻已穿在了她的兒媳,新皇后的身上,少女的面龐明媚動人。

她恍惚想起,當年先帝即位時,自己也是這樣的年紀。

那時,那個人喊她靜兒,會用蘆葦編螞蚱給她,會說不好笑的笑話來逗她開心。

那時,她有多愛他。

只可惜,他後來愛上了別人。

不過那其實沒什麼關係,如今他已靜靜地躺在皇陵裡,而他愛的人,則於當初被賜死後草草葬了,連墳墓都已湮沒於荒草叢中。

最終只剩下她了,看似一人之下,實則年少的獨子事事都要聽她的安排。

垂簾聽政,一個女人能夠得到的權力頂峰。

這個結果,她很滿意。

過了一會兒,新帝祭天已畢,牽著新後的手,一同來向她行孝道。

新後奉酒與她,她笑著念起稱頌的禮辭:“凰鳥之儀,聲鳴四方,帝之佳偶,德容有光……”

這是祝福天家夫婦和順美滿的話,她卻忍不住想:眼前的少女或許有一天也會坐在自己今日的位置上,當然也可能不會,但如果她有那個福分,到那時她就會明白——

對於深宮中的女子而言,能夠緊緊握在手中的是權勢和財富。

至於愛情,根本……不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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