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一)

朱红雕栏,白玉台阶,金猊兽香炉中正逸出袅袅青烟,云山雾罩,琼月只觉得这淡淡香气仿佛能沁到她身子里去。

一切,都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两个宫女撩起绣着百蝶穿花的纱帐,一个年纪稍长的妇人引着一名宫装丽人进来,琼月于是赶紧低头,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衣裙窸窣,那丽人在檀木椅上坐了,向着琼月柔声道:“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惊叹与哀伤。

“天下竟有生得如此相似之人。”丽人叹了一声,随后向身边的妇人说:“带她下去吧,照本宫之前所说的行事就是。”

妇人应下,随即向琼月走过来,她正要起身,却听有人厉喝一声“慢”,吓得她又重重地跪下去。

丽人离座,慢慢走到她身前,俯到她耳边轻声道:“可知你要在这宫中学的第一课,就是别人还未叫你起来时,纵使跪断了腿,你也不能起来。”

随后那妇人拉她起来,摁着她的肩向宫装丽人行礼告退,带着她,一步一步地向九重宫阙的最深处走去。

半年后,云麟帝在御花园的九曲水台边救了一个失足落水的宫女,这女子名叫琼月,帝君惊其美貌,当晚就召幸了她,次日便封为贵人,赐下金珠珍玩无数。未及三月,又加封为琼妃,三千宠爱,集于一身。

因此近日琼妃所居的玉华宫也就成了后宫中最热闹的地方,每日里往来的妃嫔甚多,或示好,或示威,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总之是各怀鬼胎而来。

但除了一人之外,琼月都不放在心上。

“小心!”一声惊呼,一只肤色异常白皙的手忽地伸过来,挡下她倒茶的动作,壶中热水泼了些许到那只手上,肌肤立时见红。

“快取些冰来!”琼月惊叫,一旁的宫人赶紧取来碎冰包在锦缎里,她亲手接了,又不由分说地拉过锦妃的手来。

冰袋摁在烫伤处时锦妃明显有些吃疼,弯弯的细眉微微蹙了一下,精致俊俏的容颜增更添楚楚之态。

琼月只觉得连自己看了,都要生出些怜惜心来——锦妃的美貌也是后宫中首屈一指的,在琼月得宠之前,她本是云麟帝最喜爱的妃子。

是自己,夺了她的荣宠啊……

“怎么这样不小心。”摁着冰袋,她用略显责怪的口吻说。

“我见姐姐要烫着了,一时心急就……”锦妃红着小脸,不好意思地笑笑。

冷敷了好一会儿,琼月为她涂了药,包扎妥帖。锦妃晃着手道:“烦劳姐姐了,本来只想叨扰杯新茶吃,谁想弄出这变故呢。”

她起身要走,琼月出言挽留她,她只笑着回头说:“姐姐晚上必要迎驾的,还是早些准备,我不留在这儿惹人厌了。”

口气里不是没有落寞,但好歹脸上有笑容,她这样说,琼月也只有随她去。

锦妃离开后整个玉华宫上上下下确实都开始忙碌起来,洒扫焚香。而琼月吩咐过众人自己要小憩片刻不得打扰后,便独自直入内室。

进到室中,她转动玉石屏风上芙蓉石芍药,只听一声轻响,墙上暗门洞开,露出一条通道来。

这地道直通相邻的坤安宫,她从密道中出来直入内室,皇后已在等着——正是她入宫当日所见的宫装丽人。

(二)

“娘娘万福。”琼月上前请过安后,不敢先说话,只是静静地跪着,直到听到皇后低柔的声音:“我听说,今日锦妃又上你那儿喝茶了?”

单单这一句话,就让琼月不由得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她赶紧备说今日与锦妃详谈的细节,不敢有丝毫隐瞒。

“她如今见了臣妾还是姐姐妹妹地叫着,十分亲热。”

皇后听她这句评语,点了点头,神情却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还是要仔细提防,你新宠未久,她这是在试你的深浅,这妮子可会装狐媚哄人呢,要真被她哄了去,改明儿她就该咬你了。”皇后说着,戴了景泰蓝指套的右小指轻轻划过自己的脖子。

琼月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皇后对锦妃的厌恶尽人皆知,之前锦妃独占了帝君的宠爱固然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锦妃去年也生了一个皇子,若她专宠的局面不能改变,难保其子日后不会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也正是因为这样,皇后才不惜人力物力,自民间找了她来……

听过她的回报,皇后沉吟之余倒也没有再说什么,随即要她快些回去预备今夜接驾,临行又塞给她一包香料,说是平日燃起,可宁神安心。

“你那头疼的毛病迟早叫太医细细诊断了,去掉病根才是。”皇后和颜悦色地说。

当然琼月知道她这不过是在做表面工夫,可她还是感念,因为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女人给予的。

而在这深宫之中,即便是贵为皇后,统领六宫,也不过是一个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的可怜女人罢了。

今夜云麟帝迟迟未至,内侍来了几次,都说是国务繁忙,要琼月不要忧心。

一旁的宫人听了,都笑着说帝君待娘娘的恩宠真是世上少有,竟把你如此放在心上。

可她却并不怎么高兴。

及至月上中天云麟帝仍旧未至,琼月觉得闷,就到庭院中走走,此时虽在春末,夜晚的空气却依然冰冷,混合着琼花初绽时的淡淡幽香,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她忍不住走近花树,攀下枝来凑到花边细看,只见月华如水,为本就洁白的琼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好美,好熟悉的感觉……

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一回首,只见竟是云麟帝正含笑看着自己。

“臣妾罪该万死,不知圣驾到此……”她赶紧跪下谢罪。

只听得“啪”的一声,花枝弹回,枝上琼花花瓣纷纷落下,阑珊如雪。

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发间,身前。

“是朕叫她们不要通传,爱妃又何罪之有?”云麟帝笑着说,上前扶她起来,一一拂下她身上的花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深邃起来,“方才朕看爱妃站在这琼花下,竟是人比花娇。”

他说着,捻下她发间的最后一片花瓣,微凉的指尖滑过她的肌肤,轻点她精致的菱唇。

随后,便轻轻地吻了上来。

琼月感觉自己被云麟帝的气息包围着,那么温暖,可心里却如同坠入冰窟一般感到寒冷,更夹杂着一丝丝酸楚。因为她很明白,无论旁人所见多少的恩宠都好,这个她已经爱上的男人心中真正所爱的并不是她。

而是一个,已经消失在久远往昔中,可望而不可及的影子。

次日琼月起的时候云麟帝早已上朝去了,宫人一边替她打理,一边说云麟帝离去时还留下口谕说不许打扰了她安寝,自然少不得奉承一番,说娘娘真是独占天颜等等。

而她却只是默默地对着铜镜,看宫人替自己梳起华丽繁复的宫髻,想那个与自己有着相同面孔的人,是否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早晨。

应该不会,皇后说过,那人从未正式受过宠幸。

那人,云麟帝真正的心上人——

她叫做琼华。

(三)

听皇后说,琼华是自幼被一位嬷嬷从民间带入宫的,当年云麟帝留意到她时她才十六岁,可已是出落得倾国倾城,而云麟帝性子风流多情,自然一见之下便上了心。

对于这段情缘,当年皇后起初不以为意,渐渐的才觉出不对劲来——

“陛下虽夜夜召见她,却只是品茗聊天,不及男女之事。”皇后在说起这些时,嘴角噙着一丝难以觉察的苦涩。

琼月隐约明白她所说的意味着什么,帝君真的爱上了那个少女,他想在她身上得到的不仅仅是一晌贪欢,他想要得到她的心,和她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情。

可就在数月之后,琼华莫名失踪了。

按理说她在深宫之中,难以出逃,所以她或许是遭了哪个妃嫔的毒手,又或许她本身就是用于迷惑帝君的一颗棋子。可无论皇后如何明察暗访,事情就是一点眉目也没有。

她就像一阵风,掠过花枝,带得落瓣阑珊,旁人想去捕捉,却又无形无相。

“那时陛下虽然不曾责怪任何人,甚至人前也不露声色,可本宫看得出来,他十分伤心,失望……”

最初听到这些往事时,琼月其实还有些同情皇后的,毕竟自己的枕边人深深爱着的却是别人,这对于任何女子来说都是一件可悲的事。

可如今她看得明白,皇后自民间找到与琼华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并不是为了让云麟帝有所安慰,只不过是因为要挫挫锦妃的锐气罢了。

而后宫中的女子本就不需要爱情,相比之下,随帝君恩宠而来的财富与权势,更为她们所热爱。

或许是思虑太多的缘故,晌午时分琼月觉得头疼起来,她想起皇后所赠的香料,于是命人焚起放在一边,自己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那香料焚起后气味十分淡雅,其中竟还有些许琼花的味道,莫名地让她觉得安心。

渐渐的,沉入梦乡……

梦中她身在一处山村,仲春日暖,她独自走在田埂上,看野花盛开心中好不欢喜。这时迎面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身着官服骑着高头大马,她与那些人擦身而过,那官员看了她一眼,立即挥手,那些随从便来拉扯她。

她又哭又叫,远处传来别人喊叫的声音,叫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随后梦境便陷入一片黑暗,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在寒冷刺骨的水中不断下沉,她拼命挥舞着双手,却怎么也无法抓到那根救命的浮木。

好可怕……

“娘娘?娘娘!”忽然有人用力推了她一把。

她猛然惊醒,只觉得背上一片冷汗。

“娘娘可是被梦魇住了?”一旁宫人轻抚她的背为她安神,“听老人们说,午寐是极容易做噩梦的。”

她点点头,就着宫人的手喝了几口茶水,过了片刻才缓过来,再一看天色,日影已是西斜。

她竟睡了这么久。

转头看见地上的一块帕子,绣工精致不是宫人所有,于是问:“谁来过了?”

“是锦妃娘娘,当时奴婢恰好出去了,进来时锦妃娘娘已在屋子里,她见娘娘睡了就说要走。”宫人边回忆,边说,“对了,她还问奴婢,娘娘焚的是什么香呢。”

“你告诉她了?”不知为何,琼月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

“我说这是皇后娘娘赐的,只给了娘娘一人。”宫人说着便笑起来,“锦妃娘娘那会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

她显然为自己挤兑锦妃的行径十分得意。琼月无可奈何,只得说:“往后行事说话,不许这般张扬。”

宫人吐了吐舌头应了一声“是”,随后到外头张罗晚膳去了。

而琼月独坐着出了一会儿神,起身到书案旁磨了墨,随手拿过一张素云笺来,提笔写下一句——

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她隐约记得,梦中,有人这样对她说。

(四)

过了些日子,琼月开始觉得身体不适起来,头晕目眩,胃口也不好,常常干呕,这日她去觐见皇后,皇后见她脸色苍白就招了心腹太医来诊断,望闻问切过后,太医拱手道贺。

“琼妃娘娘怀了龙种。”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琼月顿感心上压下千斤之担,让她喘不过气来。

皇后屏退了太医,沉默不语。

她也不敢问,心中越发忐忑。过了好一会儿,只听皇后说:“今天就这样吧,你先回去,好生歇着,改天我叫人送些安胎的药给你,你是头一回,更难受些。”

她唯唯诺诺地谢恩,正要告退,皇后却又拉住她:“先不要张扬,我会择日禀明陛下,说得早了,恐生不测。”

她默默点头。

这几天西北旱情来报,云麟帝忙于与众阁老商议赈灾事宜,是以都在御书房歇宿。夜里琼月正在庭中看着最后一片琼花默默出神,宫人禀告说锦妃娘娘求见。

这时候来访可是件蹊跷的事,琼月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见一见,宫人请锦妃进来,她一入内室就上前来拉住了琼月的手:“好几日没来看姐姐了,想得紧,今夜睡不着就过来看琼花,没惊扰了姐姐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迟疑的目光扫过两旁的宫人,琼月会意,支使宫人去备些东西来,宫人一走,锦妃便拉着她坐到僻静角落。

“姐姐近日可是头疼,常做噩梦?”锦妃看来有些紧张。

“你如何知道?”琼月略有些惊讶。

可锦妃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下定决心了一般,低声问:“姐姐可曾听过‘琼华’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从锦妃口中说出,着实令琼月心惊。

而接下来锦妃说的话更让她讶异——锦妃将关于琼华的往事细细道来,与皇后所说的相差无几,随后她又往香炉中捻出一撮灰来,问她:“此香可是皇后娘娘所赐?”

琼月点了点头,锦妃又问:“姐姐可知此香的来历?”

而还未等她答话,锦妃便抢着说:“此香产自西域,名为忘忧,说它是香倒不如说是一种药……它的功效……就是会让人忘了前尘过往。”

霎时间,琼月不禁失神。

她想起了那些梦,模糊的,却又那么逼真。

她想到了自身的情形——她的记忆只有最近的三年,父母都说,她三年前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了数日,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有时她问他们往事,他们也只是推脱说年纪大了,记性差,说不出什么来。

难道说……

“姐姐,你就是琼华?”锦妃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说:“当年必是皇后见帝君倾心于你,便将你藏了起来,后来我来了,她怕我夺了她的后位,才将你献出来……”

她一把甩开了锦妃,狐疑道:“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测,你又如何证明?”

锦妃想了想:“皇后所赐香料,姐姐那里还有吧?”

“有又如何?”

“全数交给妹妹就是……妹妹幼年曾师从一个西域异人习调香之道,这忘忧只需再加数味药香,其药效就会反过来。”

“你的意思是……”琼月蹙起眉头。

“届时再焚此香,反而能助姐姐想起往事。”锦妃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到那时,姐姐自己就是最好的人证了,不是吗?”

琼月没有答她,转身在室中踱了几个来回,最终她还是打开妆台的抽屉,取出一个紫檀木的匣子交到锦妃手中,“那……我就拜托给妹妹了。”

她做出了决定,为了腹中的孩子。

因为她知道,皇后一定不会让她的孩子活着来到这个世上。

所以,她只有选择背叛。

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五)

不出几日锦妃便将调好的香亲自送来,琼月也装作无事一般,日日自密道往皇后那里去。

西北旱灾的事情变得越发棘手,一转眼,云麟帝已未踏足后宫一月有余。

而琼月夜夜焚香,果然开始奏效。

她不再头疼,而那些梦境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那田间的小路,那个小山村,她想起那里叫做夏家坳,那里的村口有两棵大李树,每到夏时李子成熟,她便爬上树去摘了,带回家去……

给爹娘。

可记忆中的爹娘,与她入宫时离别的爹娘不是同一对。

这天夜里,月光异样明亮,琼月少了睡意,靠在窗边赏月,一旁还焚着香。

渐渐的,她的神思飘忽起来,仿佛游荡去了远方。

朦胧中,她又去到了夏家坳,再一次与那队人迎面相遇,曾经发生的事再度发生了,而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远处传来的喊声——

琼华!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想起那是爹爹在喊她,想起那时她在那条小路上遭遇的是选秀的官员,想起她被强选了去,离开夏家坳时她最后看到的情景是爹爹正被那些从人拳打脚踢……

脸上有些痒痒的,琼月伸手一摸,才知自己……已然流了满脸的泪。

西北赈灾之事终于确定下来,这日内侍匆匆来报,说道今夜圣驾亲临,要琼月准备接驾。

她自然要用心,先不说今夜是这些时日来云麟帝首临,更重要的是今夜她要向他说明真相,尽快揭穿皇后的阴谋,以免夜长梦多。

为了今夜,这些日子来她日日焚香,只愿能多记起一些事来,奈何她只记得入宫后与云麟帝在御花园的琼花亭相遇的那一次,其他的宫中生活,依然有些模糊。

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从今往后,当他称赞琼花树下的自己时,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忌妒那个一直住在他心里的身影。

夜间,内侍尖利的嗓子通报着圣驾降临,琼月带领宫人在门前迎驾,一闻通报之声,她立刻跪了下去。

“臣妾恭迎……”

可那“圣驾”二字尚未出口,她忽然只觉腹中一阵剧疼,随即眼前一黑——

不省人事。

等她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身在榻上,太医正为自己诊脉,榻边云麟帝则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

她想说话,开口才觉口干舌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见太医皱着眉,诊断脉息后又招过宫人问话:“琼妃娘娘日常有些什么习惯?”

宫人想了想,“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娘娘爱焚香,总要焚了香才能睡得好。”

“将香料取来我看。”

宫人依言取来了香料来,太医拈了一些凑近鼻子前嗅了嗅,倏地脸色大变,云麟帝见状立刻问:“如何?据实说来!”

太医闻言不敢迟疑,拱手上禀道:“娘娘所用之香产自西域,本是安神宁心之物,可不知谁人在其中加了一味麝香……若是常人闻了活血强身自然无事,可娘娘怀有身孕……这、这……”

麝香……麝香!琼月只觉得胸口如遭重击,她听宫中的嬷嬷说过,此物可致孕妇小产。

太医的话字字在耳边回响,她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起身——

“锦……锦妃!”干涩的嗓子艰难地发出声音,十分喑哑难听。

才说完,她又倒回了榻上,只觉全身虚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云麟帝皱起眉头,转向刚才答话的宫人:“这与锦妃有何干系?”

宫人吓得立马跪下,答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有一次见锦妃娘娘也带过一盒香来,是娘娘亲自收下交与奴婢的。”

云麟帝听了大怒,叫人立刻宣锦妃来见,而琼月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地想到,或许锦妃也不是真的要害她的孩子,她在香中调入麝香,或许只是想让自己怀不上龙种。

却不想她已经有了身孕。

迟了。

而现在,她要血债血偿。

(六)

几日后,云麟帝以护主不力的罪名,将琼月身边的宫人都打入天牢。

而锦妃,被贬为庶人之余还被赐了一条白绫。

她死了。

这些琼月都是躺在榻上听说的,新来的宫人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那日锦妃宫中的惨淡情景,似乎以为这样就能替她解气,能讨好她。

其实后来冷静下来想想,琼月又觉得锦妃或许是被陷害的,太医只说那香中加了一味麝香,可谁知道究竟是锦妃所加,还是皇后所加?

但那都无所谓了,锦妃死,她一样少了一个对手。

剩下的,只有皇后了。

她忽然也不再伤心那个失去的孩子,因为她可以借这个机会,除掉这两个女人,从此独占云麟帝的爱意和怜惜,还愁不能留下龙种吗?

这夜,云麟帝又来看她。

他竟亲手端了汤药来,又屏退了宫人,亲自扶她起身,将药吹凉了凑到她嘴边。

她没有不喝的道理。

她仰头将一碗苦药饮尽,云麟帝将她搂在怀中,凑在她的耳边说话。

“朕已赐死锦妃,为朕的孩儿抱了仇,爱妃就不要再难过了。”

“朕听说,之前锦妃常常来玉华宫,爱妃与她感情甚好……”

“爱妃倒是说说看,她也是为人母的人,怎么下得了手?”

“还有……你二人既然相好,爱妃怎么也不替她求情呢?哪怕是一句话?”

“爱妃连一句求情的话都不肯说,真教朕为难了……”

云麟帝的言辞,渐渐变得有些奇怪,琼月想要回头去看看他的表情,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四肢竟已经变得僵硬,丝毫动弹不得。

忽然云麟帝放开了她,她直挺挺地倒在了榻上,只见云麟帝向自己俯下身来,面带惋惜地说:“其实只要爱妃肯替她说一句好话,朕就念爱妃尚有恻隐之心,可爱妃竟什么都不说,真是让朕失望至极。”

他微凉的指尖,再一次停留在她没了血色的唇上。

“可惜了,这么像琼华的一张脸。”

不,我就是琼华!她想这样尖叫,可是连舌头都已变得僵硬,只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云麟帝退开了,冷冷地看着她做垂死的挣扎。

而她努力睁大眼睛望向他,却只看到黑暗袭来,铺天盖地。

过了好一会儿,榻上的人终于没了气息,云麟帝默然地看了片刻,随即惊慌失措地大喊:“来人!快宣太医。”

当然他很清楚太医来后也做不了什么,而他下在药中的失魂引无色无味,查不到丝毫痕迹。

琼妃,因小产,哀痛伤心而死。

短短时日,宫中已经死了两名妃子,云麟帝十分恼怒,这日他宣皇后到御书房觐见,宫中诸人纷纷猜测必是要责备皇后统领六宫不力。

而在御书房中,看到皇后,云麟帝开门见山地说:“琼妃是朕赐死的。”

“臣妾知道。”皇后低着头,毫不惊讶。

云麟帝笑了笑:“朕也知道,她是你的人。上次选秀已是四年之前,她与琼华长得如此相似,若当真久在宫中必早已被人知晓……而后宫由你掌管,若非有你首肯,她岂能入得了宫门?”

“陛下明察秋毫。”皇后听了,抬起头抿嘴一笑,“其实陛下又何必将她赐死?留在身边,也算是个……”

“够了,此事无需你多言。”云麟帝一怒,皇后掩口,低下头去,却听他轻叹,“其实你又何必非要置锦妃于死地?如今你已是皇后,你的儿子朕也已经立为太子。”

“陛下,岂不闻‘君心难测’?而储君之位是国家的根本,若是日后有所动摇,于国于民,更为不利。”

所以,她才急着要铲除锦妃……

云麟帝想了片刻,轻笑一声:“静儿,比起锦妃,你确实更适合母仪天下。”

一个女子想做万民之母,光有德行和慈悲是不够的,最起码,她要懂得如何在不见血光的腥风血雨中保护自己的儿子。

这一次,眼前的这个女子,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而对于云麟帝宛如诅咒般称赞,皇后却只是抬眼看向他,柔声道:“陛下……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叫过臣妾了。”

(七)

从此以后,云麟帝再不专宠任何一个妃嫔,后宫雨露均沾,倒也相安无事。

转眼十年过去。

这年冬天,云麟帝忽然病倒,本来他年当不惑正值极盛,可经太医诊断后,道是这些年来纵欲过度,虚掏了身子,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一个月后,新帝的登基大典已经开始悄悄筹备,这夜皇后进到寝宫,看着病榻上的云麟帝双颊深陷,忍不住伸手去抚顺他散在枕上的乱发。

忽然云麟帝枯瘦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琼华……”他轻呼,睁开了眼睛。

皇后微微蹙眉:“陛下,是臣妾。”

云麟帝皱起了眉头:“你来做什么?看朕有没有死?”

自从病倒后,他的疑心病越发重了。

皇后轻笑,从怀中取出一封花笺来:“臣妾带了一件故人的东西,想给陛下看看。”

“什么东西?”

“当年,玉华宫琼妃的手书……”说着,她将花笺凑到了云麟帝的面前,“陛下快看,这素云笺,不是陛下独赐给琼妃的吗?还有这句话……不是陛下对琼华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正是当年,琼月在玉华宫中,自噩梦中醒来后写下的那一首诗。

下一刻,云麟帝猛然睁大了眼睛。

皇后钩起了嘴角,此时此刻她忍不住想——这十余年的等待,所有的心机算尽,都是值得的了。

其实,当年她真正的目的,不是扳倒锦妃,而是让云麟帝赐死琼月。

她将琼月带进宫中,给她忘忧以控制她的记忆,目的正是要引锦妃去推测琼月就是琼华这个秘密,而锦妃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测,必然会从忘忧入手,而要解忘忧之效,麝香是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无论琼月当时是否怀有身孕,这都将是扳倒锦妃的一个绝佳借口。

而至于琼月,她的确就是当年的琼华,但云麟帝却只会将她认做一枚棋子,因为——

当年琼华失踪,其实是拜云麟帝所赐。

“陛下,想那琼华,当年真是不识好歹……陛下对她说这样的情话,她竟还是又哭又闹地想要回乡……难怪陛下将她推了下去。”她俯在云麟帝的耳边,轻声说着当年的往事。

记得那个月圆之夜,她得到眼线回报说云麟帝深夜带着琼华微服出宫,两人骑马向城郊而去,她立刻遣影卫跟去,影卫到时,恰好看到云麟帝向琼华表白心意却被她拒绝,一怒之下便与她起了争执,失手将她推下山崖。

当时影卫自山涧将她救回。皇后随即当机立断,命人将一具身量和琼华相似而面目全非的女尸投入涧中,次日云麟帝再派人寻找,自然只得到了琼华的“死讯”。

而另一边,琼华醒转后失去了记忆,于是她便为她安排了一对父母,一个身份。

而当琼华变成了琼月再度进入宫中,曾经深爱她的人,却再也不会认她了。

“你、你……”云麟帝看着花笺,霎时间全明白了,顿时怒火攻心。

皇后却笑靥如花:“那琼妃对陛下倒是深情一片,只可惜……”

她又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他的耳边:“陛下又一次,亲手杀了她。”

云麟帝猛地起身,“哇”地咯出一大口鲜血。

染红了她的衣襟。

而她却只是想,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咯血之后云麟帝倒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皇后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起身到外殿,向群臣宣布云麟帝驾崩的消息。

(八)

三个月后,新帝登基大典,这时皇后已成了太后,依旧母仪天下,慈被苍生。

她端坐在帘后,看自己的儿子祭拜天地,君临天下。

而一旁,曾经由她穿戴的朝服此刻已穿在了她的儿媳,新皇后的身上,少女的面庞明媚动人。

她恍惚想起,当年先帝即位时,自己也是这样的年纪。

那时,那个人喊她静儿,会用芦苇编蚂蚱给她,会说不好笑的笑话来逗她开心。

那时,她有多爱他。

只可惜,他后来爱上了别人。

不过那其实没什么关系,如今他已静静地躺在皇陵里,而他爱的人,则于当初被赐死后草草葬了,连坟墓都已湮没于荒草丛中。

最终只剩下她了,看似一人之下,实则年少的独子事事都要听她的安排。

垂帘听政,一个女人能够得到的权力顶峰。

这个结果,她很满意。

过了一会儿,新帝祭天已毕,牵着新后的手,一同来向她行孝道。

新后奉酒与她,她笑着念起称颂的礼辞:“凰鸟之仪,声鸣四方,帝之佳偶,德容有光……”

这是祝福天家夫妇和顺美满的话,她却忍不住想:眼前的少女或许有一天也会坐在自己今日的位置上,当然也可能不会,但如果她有那个福分,到那时她就会明白——

对于深宫中的女子而言,能够紧紧握在手中的是权势和财富。

至于爱情,根本……不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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