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枉她一場忙碌,試這個試那個,終於試出了真心

(一)

她是個妖精,原身為青萍,寄居於北京城夏家的映月池中,至今已修煉兩百餘年,得了一個女身,法力算得高強,看身邊繁華起起落落,秉一顆玲瓏心,平淡度日。

夏家的老爺是民國新貴,現在在國會任議員,買下這棟宅子就是看重它有年頭,顯得出身份,據說宅子最早的部分明末已然始建,後來又陸續改造。年代這樣久,是以後園中多古木,自有木靈樹精,她就是其中之一。得人形的那日院中的海棠花妖折紅送了她一個名字——

浮生。

浮生第一次見到夏懷蘭的時候,他只是個八歲的孩子,不知在哪裡跌了跤,滿身汙泥,褲子破了個洞,雙手也蹭破了皮。

他在映月池中洗手,手上傷口滲出血絲來,浮生嗅到了血腥味,於是現身。

你是神仙?望著水面上的她,八歲的孩子愣愣地問。

她失笑,說:是啊,你遇見了我,我可以實現你一個心願。

那……能不能,讓哥哥別總是打我?想過片刻,年幼的夏懷蘭遲疑著說道。

她俯下身,食指輕輕點在他的眉心——

如你所願。

第二天,下人們在後園裡找到了夏議員的長子,他的腳上纏著一些紫藤,趴在漢白玉石階下一動不動,額頭上有一個大大的血窟窿,血流了一地,凝結成暗紅色的一大片,誰也想不到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紫藤絆倒滾下臺階摔死的,夏議員命人砍下那株紫藤燒成了灰,從此夏懷蘭成了他唯一的兒子,雖然是庶出,但也愛如珍寶。

她實現了他的願望,契約亦自此開始。

當他許下第三個心願並實現後,她就可以得到他的生魂——當然這點浮生並沒有告訴夏懷蘭。

後來夏懷蘭還是常常來看她,與她說話,只是再也不曾許過什麼心願。像他那麼聰明的孩子,或許是已經覺察出了什麼,又或者之前那個願望的結果太過慘烈,讓他心生畏懼。

就這樣,直到今日。

“浮生,能不能為我做件事?”池邊,已經變得低沉的聲音在問。

她向水面浮去,探出頭,髮絲貼在臉上,水順著滴下。她抬頭看向夏懷蘭,三天前夏議員剛在六國飯店為他的二十歲生日擺過酒席,他本就是個漂亮的孩子,如今大了,更生了一副挺鼻薄唇的好皮相。

那日生日會她也有去看,見他風采,忍不住想將來北京城裡該有多少女兒家為他灑相思淚。

哦,或許用不著等到將來,夏家公子的風流名聲,北京城哪處風月場不知?

“你這算是求我嗎?”她笑問,看他臉上有憂色,不由得好奇什麼事竟能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是。”他應得爽快,“佟月明,你知道她嗎?”

怎麼會不知道,立法委員會佟會長家的千金,豔名滿播京華,聽說就連雲華寺中唸經修持的和尚,窺見她的容貌也不禁顛之倒之。

“我想娶她。”夏懷蘭的口氣很肯定,他總是喜歡最好的東西,仔細想來兩家也算門當戶對,也是樁姻緣。

“憑你蘭少的風流手段,還不是手到擒來?”她嘻嘻笑,叫他風月場中的花名,游到池沿半身匍匐在他的腳邊。

卻見他擰起眉毛:“我託人捎過幾封拜帖,都被退了回來。”

“哦?”浮生應了一聲,勾了勾手指要他低下頭來,夏懷蘭照做了,冷不丁她冰涼的指尖點中他的眉心——

“如你所願。”話音未落,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夏懷蘭,摁著眉心,若有所思。

他依然記得八歲時的那一幕——

如你所願。

多動聽的話,是最甘美的詛咒。

(二)

是夜,佟府。

夏末之時,金風微涼,佟家和夏家一樣,也是中式的深宅,繡樓的窗開著,浮生進到園中,那些陰影裡的小妖嗅到她的靈氣便蠢蠢欲動,可立時就被她一聲輕喝嚇得退去了。

隨後她移形到窗邊,輕巧如夜蝶翩然而至。

房中佟月明正在書案邊,伏案沉眠。

浮生去到她身邊,仔細端詳她的睡顏,只見她還是做中式打扮,梳著個鳳尾髻,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朱,雪膚花貌,麗色天然。

不由得想——果真是美。

不過她心如明鏡,清楚夏懷蘭並非單單因美色而傾慕佟月明——夏議員想競選主席之位,雖然這不幹立法委的事,但佟家本是前清的翰林世家,在北京城樹大根深,議會中多有他的親朋好友,是最該拉攏的人物。惜乎佟夏兩家素無往來,忽然間熱絡,一則恐惹人閒話,二則佟會長未必會搭這個腔。

但若佟月明垂青於他,事情便不同了。佟會長必然看在女兒的面子上助夏議員一臂之力,而名分未定,事情也不至於為人所知,日後再定親,就是另一回事了。

小孩子長大了,就有了心機,沒那麼可愛了。

想著年幼時可以隨便讓她掐臉蛋兒掐到紅的夏懷蘭,浮生輕輕嘆了一聲。

隨後她看見佟月明壓在身下的那一副畫,山中夏景,百草豐茂,小徑蜿蜒,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經過。筆法設色都是上乘,沒有題詩詞,只在左上角有一行小字落款——閒人孟秋凡戲作。

就在這時有用人上樓來,浮生伸手向佟月明頭上一抹,隨即隱去了身形。

用人叫醒了佟月明,服侍她到床上去歇息,臨去時佟月明親自收起那幅畫壓進箱子裡,那般珍而重之。

浮生看著這一切若有所思,隨後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方才自佟月明發間拔下的八寶琉璃簪。

“孟秋凡,這個名字你有沒有印象?”回去,她問夏懷蘭,他想了想,一無所獲。

“沒有關係,我自有法子找到他。”她笑笑,“我看佟月明的樣子,對他很是傾心呢。”

就連他畫的一幅畫,也如此要緊。

夏懷蘭聞言初時不語,沉默片刻後忽然說:“你要答應我……這一次,不要傷人性命。”

她一怔。

“男女之事,總要你情我願。”夏懷蘭目光落到窗外,沉聲而言:“事成之日,我希望她是喜笑顏開地嫁給我。”

她?哦,是佟月明。

浮生順著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只見中天懸月,一輪光華。

她說有法子,自然不是胡說,她轉身就去找了折紅,海棠花妖夜半被她喊起來,睡眼惺忪,打著哈欠聽她說過前因後果,搖了搖頭,接過她遞來的簪子丟進映月池中,廣袖一拂,池中頓時現出了幻象。

是佟月明的日常起居,看來佟家教女兒全然不用新思想那一套,只見她刺繡,焚香,彈琴,是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生活。

除了……

前往柳枝衚衕拜訪那位畫師。

畫師很年輕,溫文儒雅,他交給佟月明卷軸,她展開時臉頰上飛起了羞澀的紅雲。

孟秋凡。

浮生在心中默唸這三個字,看著幻象中那人俊朗的側臉,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這男子生得好俊。”折紅忽然讚了一聲,又看著她嘻嘻一笑:“看你都出了神,莫非也動心了?有一個夏懷蘭還嫌不夠?”

海棠花妖向來是口沒遮攔的,浮生已經習慣了。

“胡說。”這樣啐了一口,她又不禁皺了皺眉。

“與夏懷蘭有什麼相干,他有心上人的。”

佟月明。

縱然沒有,他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只是一個想取他生魂的妖精,他可以依賴她,懼怕她,又或者有朝一日會厭惡她。

如此而已。

(三)

夏懷蘭聽她的話,四處去覓來孟秋凡的畫送去佟會長府上,附上手書,只道寶劍贈烈士,明珠與佳人。而丹青妙筆,自然要送與懂畫、愛畫之人。

法子很奏效,沒幾天佟月明回了帖子過來,字裡行間,透露些許親近之意。

幫到這一步,其實也算可以了,後面的事只要看發展見機行事就行,可就是鬼使神差的,浮生化出人形,藍衣黑裙,白線襪黑皮鞋,一副女校學生的模樣,叩開了孟秋凡家的門。

她拿著他的一幅畫作,說是傾慕孟先生的繪畫才華,特來拜望。

孟秋凡請她入內,院子裡晾著他才畫的山水畫,她站在一旁細細地看,忽然覺察他在一旁向自己投來專注的目光。

“孟先生看什麼?”她笑問。

孟秋凡臉一紅,低下頭尷尬地笑了笑,乾咳一聲,問:“姑娘看著面善,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她失笑:“那想必,只有在夢裡了。”

她將這初見的事告訴了折紅,向來將笑意掛在眼角眉梢的花妖竟一臉凝重,“浮生,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麼?”她有些詫異。

“看看這園中,木靈不知幾多,年歲與我差不多的也不少,卻只有你得天獨厚,區區兩百年便修成人形,你可曾想過是為什麼?”折紅問她。

這點,浮生還真沒想過。

於是她報以疑惑的目光,只聽折紅輕輕道來:“你,本是人身託化而來……”

兩百年前,浮生還不叫浮生,只是個凡間女子,因身份地位無法與戀人相守,自傷投池而亡,後來一縷魂魄寄於青萍,最終修煉成形。

“這些都是我親眼所見。”折紅拂過她的臉龐:“你現在的樣子,與你做凡人時沒什麼不同。”

所以孟秋凡才會覺得她似曾相識——縱然輪迴轉世,看來他仍舊記得自己曾經被迫分離的戀人。

而此刻乍聞此事,她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浮生。”就在這時,池邊傳來夏懷蘭的喊聲。

她不動,折紅推了她一把:“你不去嗎?”

“去做什麼?還不是聽他說佟月明的事,我聽得耳朵都快生出趼子了!”她沒好氣地說,話音未落身形便化成了一縷白煙,轉瞬散出了折紅的幻界。

夏懷蘭在池邊叫了許多聲,始終不見回應。面對平靜無瀾的映月池,他臉上蒙了一層陰影,再躊躇片刻,到底走了。

轉蘭徑,踏蒼苔,他來到後園,在那棵高大的海棠樹下喊了一聲:“折紅,你在嗎?”

他從未告訴浮生,他也認得折紅。

其實與妖精交朋友這件事和世上所有的事一樣,一回生,二回熟。

美豔的花妖應聲現形,一改往日宋裝打扮,穿了身豔紅的旗袍,一頭烏髮還弄了法蘭西卷,看著有點嚇人:“夏家小哥,你可好一陣沒來找奴家了。”她邊說邊笑,軟著身子往他身上靠去。

他攬住那柔軟的腰肢,卻是問:“浮生呢?我想找她說說話。”

近日夏議員不知怎麼了,脾氣比往日暴躁了許多,他這個做兒子的自然要賠小心,又有佟月明的事,著實心煩。

聽問,折紅輕哼了一聲:“她嫌你煩了,不想見你。”

他眉頭一擰,鬆開手,低低地哦了一聲。

“沒了浮生,我來陪你,難道就差些?竟做這副嘴臉……給誰看?”折紅說著就惱了,推他一把,隱了身形。

夏懷蘭卻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只是默默地,順著來路折返。

“懷蘭。”身後,折紅忽然又出來。

他回過頭去——

“可知你府上,大難將臨。”

折紅,如是說。

(四)

墨是松煙制,硯乃端州石,又有她十指纖纖,點清水,動得均勻,磨出一池好墨。

柳枝衚衕孟秋凡家的院子裡,浮生替他磨墨,看他畫畫,沏茶焚香,白色的水汽繚繞,如煙如夢。她問孟秋凡:“如今,可還覺得我像誰?”

孟秋凡只是笑,不說話,下筆如神,頃刻間勾勒出她低首研墨的倩影。

跟著要著色了,他進到屋內,去取慣用的顏料。

這時,有人急急叩門。

浮生去開了門,不想門外竟是佟月明孤身立著,雲鬢微亂,花顏憔悴:“孟秋凡呢?我要見他!”她咬著唇,委屈地看著浮生。

浮生讓她進來,說:“他在裡頭呢。”她指著屋內,佟月明眼見急著要進去,忽然一眼瞥見桌上的畫卷,眼眶立時一紅——

“你這……你這狐狸精!”想來到底是千金之軀,連羞辱人的話都說不出個像樣的,可手倒是舉起來了,下一刻便要落到浮生的臉上。

當然憑浮生的能耐,不可能受這羞辱,可她還未及行動,便聽見身後孟秋凡大喝一聲:“住手!”

他自屋內奔出來,架住佟月明的手,猶嫌不足,又狠狠地甩開:“佟小姐,請自重!”

佟月明踉蹌著退了幾步,始終直勾勾地盯著孟秋凡,臉色慘白,淚水都在眼眶裡打轉,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忽然見她身形微晃,眼看竟是要當場暈過去。

“月明!”有個身影搶進門來,幾個大步跨到身邊,剛好架住了她。

佟月明看清來人,大約一時情不自禁,竟立刻就靠上他的肩頭,失聲痛哭起來。

是夏懷蘭,也不知他怎麼來了。

月明,可叫得親切……

跟著浮生看見夏懷蘭目光一轉,落在了石桌上的畫卷那裡。

“浮生,你沒事吧?”一旁,孟秋凡正關切地問她。

這是怎樣的情形?她身邊站著孟秋凡,佟月明身邊站著夏懷蘭——該是最好的情形了,是不是?浮生這樣想著,這時她看見夏懷蘭轉過頭來,看著自己。

兩道目光瞬間交匯,隨後——

他們二人,各自別過頭去了。

“你就算要幫我,也做得太過了些。”夜晚,映月池邊,夏懷蘭這樣說。

浮生坐在一片蓮葉上,聽過他的話,冷笑一聲:“這會兒不稀罕我幫忙了?過不過,我還能不知道?你胡亂心疼什麼?你就這麼喜歡她?她此刻心裡還未必有你,你未免上心過了頭!”

他不說話了,可仍舊一副咬牙切齒好不惱恨模樣。

過了半晌,才擠出一句:“你懂什麼!她是我要娶來為妻的女子,自然上心!”停了片刻,他似乎又勉力緩下語氣來,“浮生,你要什麼都能得到,不知這求之不得的苦……人之所以有心願,會求神拜佛,都是從這‘求之不得’上來,因為不能事事順心如意,所以才小心謹慎,只恐有什麼差錯。”

她無言以對,可心裡並不服氣。

哪個說我沒有心願,不知這求之不得的苦?我的心願若說出來,嚇死你!

可她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而是直接化成白煙,散入池中了。

其實有些話,若在當時當地不說出來,之後,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正如折紅所預言的那樣,滔天之禍,轉瞬即至。

這天早上浮生正在映月池水下的幻界中好眠,忽然一陣嘈雜的人聲傳來,她驚醒,浮上水面看見有一隊士兵戎裝整備,各自舉著槍,槍上明晃晃的刺刀,這夥人在一個軍官的吆喝下小步跑進園子裡來,隨後散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站滿了整個園子。

她離開映月池,施了隱身的法術,急急向前院而去。

夏家上下老小几十餘口人此刻都在前院,夏懷蘭自然也在,他的父親夏議員就在他身邊,慘白著一張臉。

只見穿軍裝的人出示了一張手令,得意揚揚地問:“夏議員,這是總統府簽發的命令,是我念出來呢,還是您親自看看?”

夏議員沒有說話,浮生沒耐心等他念出來,於是上前去站在他身邊自己瞧。

這是一張逮捕令,說是夏議員之前被特派前往廣西調查稅務事宜時與當地的官員私相授受,隱瞞了大量稅務漏洞,如今被人揭發出來,查有其事,總統府特發此令,逮捕夏議員進行相關調查。

如此大事,怪不得夏議員近日裡心神不寧。

其實夏議員是不是清廉浮生並不瞭解,她唯一知道的是那次特派事務已是十年前的事,如今被翻出來,想來並不是為了什麼公理什麼正氣,不過是又一次不同勢力交鋒的結果。

這人世間的沉浮,兩百年來她也看得多了,總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沒什麼意思,也不關她的事。

可是,還是忍不住向夏懷蘭看去。卻不想他恰好也正抬眼投來目光。

就好像,他知道她在那裡一樣。

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枉她一場忙碌,試這個試那個,終於試出了真心


(五)

夏家遭難,閤府上下一片愁雲慘霧,上午士兵在家中大肆搜查所謂的“證據”,一番兵荒馬亂下來,四姨太不見了最寶貝的首飾盒子,一時想不開就懸樑尋了短見,可這會兒整個夏府都是人心惶惶,沒人想得起來去照管她。

所以她的死現在還沒人知道,屍體也掛在房中隨風蕩著。

夜半子時,那死亡的氣息,引得園中陰影裡藏著的木靈都興奮了起來。

“安靜!”浮生煩死了那些細碎的低語聲,大吼一聲,四下裡頓時靜了。

“喲,你這是生誰的氣呢?”折紅笑著拍她的肩。

“我沒有生氣!”她瞪著眼睛。

“好,好,好……”折紅也不與她計較,忽然就換了個狡黠的笑容,“我說,眼下你是不是該去找夏懷蘭?家中出了這樣的事,他必然有求於你,你早些完成他的三個心願,收了他的生魂豈不是好?若他走了,出了這北京城的地界,再找可就難了。”

聞言,浮生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語。過了半晌,才說:“如今事情弄成這樣,佟月明的事怕是難成,若真如此契約就是破了,再去問什麼第三個心願,也是多餘。”

“原來你打的是這個算盤,”折紅微微一笑:“倒也是很在理。”

她別過頭去,不想看折紅那副瞭然的樣子,就好像她什麼都知道似的。

不過折紅說的也是,這理由是多麼合乎情理,連她自己都被說服了。

完全看不出來是個藉口。

正當心思百轉之際,忽然間一陣熱浪襲來。

她與折紅都是一驚,折紅化出水鏡察看幻界外的狀況,卻見是夏府西院失了火——四姨太飄著的裙襬被燭火點燃了,眾人發現時整棟屋子已經燒了起來。今夜北風勁吹,轉眼其他幾棟屋子也著了火。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聽眾人驚呼喧譁,浮生第一個反應就是去看看,冷不防折紅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瘋啦?別忘了咱們的原身可都是木靈,火能克木,你往火場裡跑是仗著自個兒法力有多高還是怎樣?”

她一愣,又坐了下來。

可心裡還是不平靜。

她難過地想,為什麼剛才心中浮現了夏懷蘭的臉,自己霎時間就什麼都顧不上了呢?

這場火,燒了整整一夜,原本富麗堂皇的夏府,一夜之間變成焦土。

當夏懷蘭早上醒來,首先浮現在眼前的就是熊熊烈火,似乎所有的地方都在燃燒,灼熱的感覺還殘留著,他猛地坐起身,隨後發現事情似乎有些不對。

日上一竿,夏懷蘭跑到映月池邊,只見滿塘風荷盡數枯焦,錦鯉的屍體漂浮在水面上,而最讓他心驚的是原本覆蓋了半池的青萍竟沒有了,一點都沒有了。

“浮生?浮生!”他大叫,過了半天,卻一點回音都沒有。

“浮生!”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艱難地轉過身去,卻是折紅,面有憂色。

“浮生在我那兒。”她說。

夏懷蘭身子一懈,鬆了一口氣。

“我要見她。”躊躇片刻後,他還是這樣要求道。

折紅的幻界,夏懷蘭還是第一次進來。這也是當然的,再怎麼親近友愛,她終究也只是個妖,而他終究也只是個凡人。

殊途。

他跟著折紅走,幻界裡依著折紅的喜好有亭臺樓閣,假山水榭,風揚起薄紅的紗簾,隱約可見浮生躺在榻上。

他急急地進去,到了榻邊,只見她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氣若游絲。

“大火燒到了映月池,她傷了元神,所以變成這個樣子。”一旁折紅說道。看他凝視著浮生眼睛也不眨一下,便說,“我會照顧她,如今你要見也見了,該安心了吧?”

“照顧她?元神已傷,你怎樣為她修補?”他抬起頭看向她。

折紅有些意外:“你……”

“我會救她的。”他笑了笑。

“怎樣救?”

“她還欠我一個心願。”

折紅微微蹙眉。

“我希望……她能得道成仙。”輕輕的,夏懷蘭說了出來。

這是他最後一個心願,卻不是為他自己許的。

折紅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這樣愣了半晌,她忽然失笑:“這可是個新鮮事,我活了七百多年,從未聽什麼人是這樣求的。”

“三願得成,交付生魂。”他也笑起來,看她驚詫的模樣,低聲說,“這事我不是不知道,那年我大哥死後我怕得很,就陸續查訪了這宅子裡的一些事,最後在前人筆記裡找到了這一說。”

他頓了頓,接著道:“如今我最後一個心願,就是她能成仙,你們收人生魂無非是為了修煉,她成仙之後也就用不著我的生魂了,我許這個心願,也不過是為了自保。”

“嗬,自保?說得好。”聽到這裡,折紅大笑。下一瞬忽然她湊上來,“浮生是我的好姐妹,你救了她,我自然也不會讓你吃虧。”

她說著,兩手往他腿上摸了一把。

夏懷蘭只覺得膝蓋一癢,一用力,便站了起來。

他愣了愣——早上醒來時,他發現雙腿動彈不得,想起昨夜大火,他衝入火場救小妹,最後小妹讓下人帶了出去,他卻困在火場裡。

最後的記憶,是一根燒著的橫樑砸下來。

“總不能讓你就這麼癱著,佟家的小姐可還要嫁給你呢……”折紅笑嘻嘻地說著救他的原委,然後說著說著——

忽然不見了。

夏懷蘭習慣了她這樣作風,見怪不怪,只是想著她話中的意思。

佟月明,還要嫁給他?

目光又落在浮生的臉上,就在這轉瞬間的工夫,她的臉色已經好了很多,氣息也平穩了。

看來,他們之間的羈絆,還真有些用場。

他想著,笑了起來,在榻邊坐下了,湊近看她的容顏。

“浮生……”他以極低極低的聲音說。

“如你所願。”

俯下身去,薄唇,輕輕觸在她的眉心。

(六)

沒幾天的工夫,夏議員的案子就有了結果,說是起碼十五年的監禁,家產還要充公彌補稅務上損失。至此夏家敗了,好在如今已沒了什麼滿門抄斬,株連九族之內的刑罰,可北京城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夏懷蘭一連忙過半個月,張羅著要舉家遷到南方去。

有道是樹倒猢猻散,這些日子陸續有家人卷帶著東西逃走的,他忙得心力交瘁,這天入了夜,看過帳目,他獨自在堂上沏了一盞濃茶,怔怔地坐著。

忽然老家人來報,說有客人來訪。

對於此時的夏家而言,真是令人意外。

來者著披風,還兜著風帽,低著頭,顯然是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模樣。夏懷蘭屏退了下人,來人拉下風帽,他見了,微微苦笑:“月明,怎麼這時候過來?”

來者,佟月明。

“聽聞夏兄家裡出了事,所以特來拜望。”她坐下來,“還有一事,月明希望親自向夏兄說明。”

“何事?”

“就是雖然府上有變,但你我的婚事,月明絕不會反悔,月明雖是一介女子,但言出必行……”她說著,忽然夏懷蘭笑了起來。

“夏兄笑什麼?”她停了下來,面有慍色。

“笑月明家風嚴謹,幼承庭訓,有些事未免死板……”他停頓片刻,“難道誓言什麼的,對你而言真的如此重要?”

“這……”佟月明顯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有的人,背誓棄盟,是因為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娓娓道來,“比如說,孟秋凡……他之所以離開你,是因為你父親用他家裡人的性命要挾他……”

他話未說完,佟月明已一臉震驚地站起身來,連一聲告退也忘了說,掉頭就飛奔出去。

夏懷蘭在她身後,微微一笑。

什麼禮法,信約,情之所至,哪裡還管得了這麼多?

人間世,哪個不是如此?哪個不曾如此?哪個——

不願如此?

“你怎麼讓她走了?”

身後,忽然有人說話,輕輕細細,幽幽怨怨。

這聲音夏懷蘭再熟悉不過了,是浮生。

他定了定心,慢慢地轉過身去,臉上神情已經鎮定如常:“沒什麼,如今我這個樣子,她嫁過來也只是誤了一生。”

浮生聽了,嘆氣,從陰影裡走出來:“識得你這許多年,我怎麼沒發現你竟是個傻子。”她走到他面前問,“最後一個心願,為何不讓夏家東山再起?”

他搖了搖頭:“理由我對摺紅說過了。”

“我不信。”浮生反駁道,找藉口啊,她也會。

夏懷蘭默然,最後嘆了口氣,輕聲道:“還記得有一次……我問過你有什麼心願?你說想要個自由自在身,不再束縛於映月池中。”

哦,她記得那次談話,那時他才多大,十四,還是十五?

這一句話,難為他一直記在心上。可惜……

“可惜,我要讓你失望了。”她說著,伸手撫上他的臉頰。

他握住了她的手,一臉的驚訝。

往昔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親暱,可夏懷蘭清楚地記得那觸感,冰冰的,涼涼的,她是青萍化體,自然沒有體溫。

可現在,她的手竟這樣柔軟溫暖。

“我成不了仙,懷蘭。也得不到自由自在身……”浮生輕聲說著,“我心裡,總有事放不下。”

總有一個人放不下。

她放不下他——這是她在火場裡覺悟到的,當時火場裡烈焰讓她感到了難以言說的痛苦,可聽到他遇險,她便什麼都顧不得了。

其實那橫樑砸下來時,已經要了他的命。

是她趁他魂魄去得未遠,拼舍兩百年修行,將他的元神拉回來重又釘回肉身,此舉逆天違命,她因此而神衰力竭,命懸一線。

若無折紅相救,恐怕就魂飛魄散了。

後來她清醒過來,聽折紅說起其間種種。她終於肯正視自己的心意,什麼修行成仙,什麼前世姻緣,在她心底,都抵不上一個夏懷蘭。

心裡有著一個人,自然難以成仙。

於是折紅送了百年修為給她,再借契約的靈力,終於成功讓她得到一個人身。

成人當然沒什麼好,有種種苦痛愛恨,但有一點好處,你可以和心愛的人一起共同經歷一切,攜手走過這一世旅途,短暫,卻相守。

“懷蘭……我有個心願……”她攬上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小聲地說……

幻界水鏡邊,看著這一切的折紅露出了笑容,她想這兩人日後必定辛苦,可也一定能有個好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枉她這一場忙碌,試這個試那個,終於試出了真心。

易求無價寶,難得真心人。

一拂袖,水鏡中的幻象消失了。幻界中雲破月出,天地豁然開朗,水邊豐茂的樹木間木靈們都在低語,忽然間月華落下,木靈一驚而散,如萬千螢火亂舞。

正是所謂——

亂華之景,玄妙無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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