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枉她一场忙碌,试这个试那个,终于试出了真心

(一)

她是个妖精,原身为青萍,寄居于北京城夏家的映月池中,至今已修炼两百余年,得了一个女身,法力算得高强,看身边繁华起起落落,秉一颗玲珑心,平淡度日。

夏家的老爷是民国新贵,现在在国会任议员,买下这栋宅子就是看重它有年头,显得出身份,据说宅子最早的部分明末已然始建,后来又陆续改造。年代这样久,是以后园中多古木,自有木灵树精,她就是其中之一。得人形的那日院中的海棠花妖折红送了她一个名字——

浮生。

浮生第一次见到夏怀兰的时候,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不知在哪里跌了跤,满身污泥,裤子破了个洞,双手也蹭破了皮。

他在映月池中洗手,手上伤口渗出血丝来,浮生嗅到了血腥味,于是现身。

你是神仙?望着水面上的她,八岁的孩子愣愣地问。

她失笑,说:是啊,你遇见了我,我可以实现你一个心愿。

那……能不能,让哥哥别总是打我?想过片刻,年幼的夏怀兰迟疑着说道。

她俯下身,食指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如你所愿。

第二天,下人们在后园里找到了夏议员的长子,他的脚上缠着一些紫藤,趴在汉白玉石阶下一动不动,额头上有一个大大的血窟窿,血流了一地,凝结成暗红色的一大片,谁也想不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紫藤绊倒滚下台阶摔死的,夏议员命人砍下那株紫藤烧成了灰,从此夏怀兰成了他唯一的儿子,虽然是庶出,但也爱如珍宝。

她实现了他的愿望,契约亦自此开始。

当他许下第三个心愿并实现后,她就可以得到他的生魂——当然这点浮生并没有告诉夏怀兰。

后来夏怀兰还是常常来看她,与她说话,只是再也不曾许过什么心愿。像他那么聪明的孩子,或许是已经觉察出了什么,又或者之前那个愿望的结果太过惨烈,让他心生畏惧。

就这样,直到今日。

“浮生,能不能为我做件事?”池边,已经变得低沉的声音在问。

她向水面浮去,探出头,发丝贴在脸上,水顺着滴下。她抬头看向夏怀兰,三天前夏议员刚在六国饭店为他的二十岁生日摆过酒席,他本就是个漂亮的孩子,如今大了,更生了一副挺鼻薄唇的好皮相。

那日生日会她也有去看,见他风采,忍不住想将来北京城里该有多少女儿家为他洒相思泪。

哦,或许用不着等到将来,夏家公子的风流名声,北京城哪处风月场不知?

“你这算是求我吗?”她笑问,看他脸上有忧色,不由得好奇什么事竟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他应得爽快,“佟月明,你知道她吗?”

怎么会不知道,立法委员会佟会长家的千金,艳名满播京华,听说就连云华寺中念经修持的和尚,窥见她的容貌也不禁颠之倒之。

“我想娶她。”夏怀兰的口气很肯定,他总是喜欢最好的东西,仔细想来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也是桩姻缘。

“凭你兰少的风流手段,还不是手到擒来?”她嘻嘻笑,叫他风月场中的花名,游到池沿半身匍匐在他的脚边。

却见他拧起眉毛:“我托人捎过几封拜帖,都被退了回来。”

“哦?”浮生应了一声,勾了勾手指要他低下头来,夏怀兰照做了,冷不丁她冰凉的指尖点中他的眉心——

“如你所愿。”话音未落,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夏怀兰,摁着眉心,若有所思。

他依然记得八岁时的那一幕——

如你所愿。

多动听的话,是最甘美的诅咒。

(二)

是夜,佟府。

夏末之时,金风微凉,佟家和夏家一样,也是中式的深宅,绣楼的窗开着,浮生进到园中,那些阴影里的小妖嗅到她的灵气便蠢蠢欲动,可立时就被她一声轻喝吓得退去了。

随后她移形到窗边,轻巧如夜蝶翩然而至。

房中佟月明正在书案边,伏案沉眠。

浮生去到她身边,仔细端详她的睡颜,只见她还是做中式打扮,梳着个凤尾髻,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雪肤花貌,丽色天然。

不由得想——果真是美。

不过她心如明镜,清楚夏怀兰并非单单因美色而倾慕佟月明——夏议员想竞选主席之位,虽然这不干立法委的事,但佟家本是前清的翰林世家,在北京城树大根深,议会中多有他的亲朋好友,是最该拉拢的人物。惜乎佟夏两家素无往来,忽然间热络,一则恐惹人闲话,二则佟会长未必会搭这个腔。

但若佟月明垂青于他,事情便不同了。佟会长必然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助夏议员一臂之力,而名分未定,事情也不至于为人所知,日后再定亲,就是另一回事了。

小孩子长大了,就有了心机,没那么可爱了。

想着年幼时可以随便让她掐脸蛋儿掐到红的夏怀兰,浮生轻轻叹了一声。

随后她看见佟月明压在身下的那一副画,山中夏景,百草丰茂,小径蜿蜒,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经过。笔法设色都是上乘,没有题诗词,只在左上角有一行小字落款——闲人孟秋凡戏作。

就在这时有用人上楼来,浮生伸手向佟月明头上一抹,随即隐去了身形。

用人叫醒了佟月明,服侍她到床上去歇息,临去时佟月明亲自收起那幅画压进箱子里,那般珍而重之。

浮生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随后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方才自佟月明发间拔下的八宝琉璃簪。

“孟秋凡,这个名字你有没有印象?”回去,她问夏怀兰,他想了想,一无所获。

“没有关系,我自有法子找到他。”她笑笑,“我看佟月明的样子,对他很是倾心呢。”

就连他画的一幅画,也如此要紧。

夏怀兰闻言初时不语,沉默片刻后忽然说:“你要答应我……这一次,不要伤人性命。”

她一怔。

“男女之事,总要你情我愿。”夏怀兰目光落到窗外,沉声而言:“事成之日,我希望她是喜笑颜开地嫁给我。”

她?哦,是佟月明。

浮生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只见中天悬月,一轮光华。

她说有法子,自然不是胡说,她转身就去找了折红,海棠花妖夜半被她喊起来,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听她说过前因后果,摇了摇头,接过她递来的簪子丢进映月池中,广袖一拂,池中顿时现出了幻象。

是佟月明的日常起居,看来佟家教女儿全然不用新思想那一套,只见她刺绣,焚香,弹琴,是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生活。

除了……

前往柳枝胡同拜访那位画师。

画师很年轻,温文儒雅,他交给佟月明卷轴,她展开时脸颊上飞起了羞涩的红云。

孟秋凡。

浮生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看着幻象中那人俊朗的侧脸,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这男子生得好俊。”折红忽然赞了一声,又看着她嘻嘻一笑:“看你都出了神,莫非也动心了?有一个夏怀兰还嫌不够?”

海棠花妖向来是口没遮拦的,浮生已经习惯了。

“胡说。”这样啐了一口,她又不禁皱了皱眉。

“与夏怀兰有什么相干,他有心上人的。”

佟月明。

纵然没有,他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一个想取他生魂的妖精,他可以依赖她,惧怕她,又或者有朝一日会厌恶她。

如此而已。

(三)

夏怀兰听她的话,四处去觅来孟秋凡的画送去佟会长府上,附上手书,只道宝剑赠烈士,明珠与佳人。而丹青妙笔,自然要送与懂画、爱画之人。

法子很奏效,没几天佟月明回了帖子过来,字里行间,透露些许亲近之意。

帮到这一步,其实也算可以了,后面的事只要看发展见机行事就行,可就是鬼使神差的,浮生化出人形,蓝衣黑裙,白线袜黑皮鞋,一副女校学生的模样,叩开了孟秋凡家的门。

她拿着他的一幅画作,说是倾慕孟先生的绘画才华,特来拜望。

孟秋凡请她入内,院子里晾着他才画的山水画,她站在一旁细细地看,忽然觉察他在一旁向自己投来专注的目光。

“孟先生看什么?”她笑问。

孟秋凡脸一红,低下头尴尬地笑了笑,干咳一声,问:“姑娘看着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失笑:“那想必,只有在梦里了。”

她将这初见的事告诉了折红,向来将笑意挂在眼角眉梢的花妖竟一脸凝重,“浮生,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她有些诧异。

“看看这园中,木灵不知几多,年岁与我差不多的也不少,却只有你得天独厚,区区两百年便修成人形,你可曾想过是为什么?”折红问她。

这点,浮生还真没想过。

于是她报以疑惑的目光,只听折红轻轻道来:“你,本是人身托化而来……”

两百年前,浮生还不叫浮生,只是个凡间女子,因身份地位无法与恋人相守,自伤投池而亡,后来一缕魂魄寄于青萍,最终修炼成形。

“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折红拂过她的脸庞:“你现在的样子,与你做凡人时没什么不同。”

所以孟秋凡才会觉得她似曾相识——纵然轮回转世,看来他仍旧记得自己曾经被迫分离的恋人。

而此刻乍闻此事,她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浮生。”就在这时,池边传来夏怀兰的喊声。

她不动,折红推了她一把:“你不去吗?”

“去做什么?还不是听他说佟月明的事,我听得耳朵都快生出趼子了!”她没好气地说,话音未落身形便化成了一缕白烟,转瞬散出了折红的幻界。

夏怀兰在池边叫了许多声,始终不见回应。面对平静无澜的映月池,他脸上蒙了一层阴影,再踌躇片刻,到底走了。

转兰径,踏苍苔,他来到后园,在那棵高大的海棠树下喊了一声:“折红,你在吗?”

他从未告诉浮生,他也认得折红。

其实与妖精交朋友这件事和世上所有的事一样,一回生,二回熟。

美艳的花妖应声现形,一改往日宋装打扮,穿了身艳红的旗袍,一头乌发还弄了法兰西卷,看着有点吓人:“夏家小哥,你可好一阵没来找奴家了。”她边说边笑,软着身子往他身上靠去。

他揽住那柔软的腰肢,却是问:“浮生呢?我想找她说说话。”

近日夏议员不知怎么了,脾气比往日暴躁了许多,他这个做儿子的自然要赔小心,又有佟月明的事,着实心烦。

听问,折红轻哼了一声:“她嫌你烦了,不想见你。”

他眉头一拧,松开手,低低地哦了一声。

“没了浮生,我来陪你,难道就差些?竟做这副嘴脸……给谁看?”折红说着就恼了,推他一把,隐了身形。

夏怀兰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默默地,顺着来路折返。

“怀兰。”身后,折红忽然又出来。

他回过头去——

“可知你府上,大难将临。”

折红,如是说。

(四)

墨是松烟制,砚乃端州石,又有她十指纤纤,点清水,动得均匀,磨出一池好墨。

柳枝胡同孟秋凡家的院子里,浮生替他磨墨,看他画画,沏茶焚香,白色的水汽缭绕,如烟如梦。她问孟秋凡:“如今,可还觉得我像谁?”

孟秋凡只是笑,不说话,下笔如神,顷刻间勾勒出她低首研墨的倩影。

跟着要着色了,他进到屋内,去取惯用的颜料。

这时,有人急急叩门。

浮生去开了门,不想门外竟是佟月明孤身立着,云鬓微乱,花颜憔悴:“孟秋凡呢?我要见他!”她咬着唇,委屈地看着浮生。

浮生让她进来,说:“他在里头呢。”她指着屋内,佟月明眼见急着要进去,忽然一眼瞥见桌上的画卷,眼眶立时一红——

“你这……你这狐狸精!”想来到底是千金之躯,连羞辱人的话都说不出个像样的,可手倒是举起来了,下一刻便要落到浮生的脸上。

当然凭浮生的能耐,不可能受这羞辱,可她还未及行动,便听见身后孟秋凡大喝一声:“住手!”

他自屋内奔出来,架住佟月明的手,犹嫌不足,又狠狠地甩开:“佟小姐,请自重!”

佟月明踉跄着退了几步,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孟秋凡,脸色惨白,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忽然见她身形微晃,眼看竟是要当场晕过去。

“月明!”有个身影抢进门来,几个大步跨到身边,刚好架住了她。

佟月明看清来人,大约一时情不自禁,竟立刻就靠上他的肩头,失声痛哭起来。

是夏怀兰,也不知他怎么来了。

月明,可叫得亲切……

跟着浮生看见夏怀兰目光一转,落在了石桌上的画卷那里。

“浮生,你没事吧?”一旁,孟秋凡正关切地问她。

这是怎样的情形?她身边站着孟秋凡,佟月明身边站着夏怀兰——该是最好的情形了,是不是?浮生这样想着,这时她看见夏怀兰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两道目光瞬间交汇,随后——

他们二人,各自别过头去了。

“你就算要帮我,也做得太过了些。”夜晚,映月池边,夏怀兰这样说。

浮生坐在一片莲叶上,听过他的话,冷笑一声:“这会儿不稀罕我帮忙了?过不过,我还能不知道?你胡乱心疼什么?你就这么喜欢她?她此刻心里还未必有你,你未免上心过了头!”

他不说话了,可仍旧一副咬牙切齿好不恼恨模样。

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懂什么!她是我要娶来为妻的女子,自然上心!”停了片刻,他似乎又勉力缓下语气来,“浮生,你要什么都能得到,不知这求之不得的苦……人之所以有心愿,会求神拜佛,都是从这‘求之不得’上来,因为不能事事顺心如意,所以才小心谨慎,只恐有什么差错。”

她无言以对,可心里并不服气。

哪个说我没有心愿,不知这求之不得的苦?我的心愿若说出来,吓死你!

可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是直接化成白烟,散入池中了。

其实有些话,若在当时当地不说出来,之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正如折红所预言的那样,滔天之祸,转瞬即至。

这天早上浮生正在映月池水下的幻界中好眠,忽然一阵嘈杂的人声传来,她惊醒,浮上水面看见有一队士兵戎装整备,各自举着枪,枪上明晃晃的刺刀,这伙人在一个军官的吆喝下小步跑进园子里来,随后散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满了整个园子。

她离开映月池,施了隐身的法术,急急向前院而去。

夏家上下老小几十余口人此刻都在前院,夏怀兰自然也在,他的父亲夏议员就在他身边,惨白着一张脸。

只见穿军装的人出示了一张手令,得意扬扬地问:“夏议员,这是总统府签发的命令,是我念出来呢,还是您亲自看看?”

夏议员没有说话,浮生没耐心等他念出来,于是上前去站在他身边自己瞧。

这是一张逮捕令,说是夏议员之前被特派前往广西调查税务事宜时与当地的官员私相授受,隐瞒了大量税务漏洞,如今被人揭发出来,查有其事,总统府特发此令,逮捕夏议员进行相关调查。

如此大事,怪不得夏议员近日里心神不宁。

其实夏议员是不是清廉浮生并不了解,她唯一知道的是那次特派事务已是十年前的事,如今被翻出来,想来并不是为了什么公理什么正气,不过是又一次不同势力交锋的结果。

这人世间的沉浮,两百年来她也看得多了,总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没什么意思,也不关她的事。

可是,还是忍不住向夏怀兰看去。却不想他恰好也正抬眼投来目光。

就好像,他知道她在那里一样。

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枉她一场忙碌,试这个试那个,终于试出了真心


(五)

夏家遭难,合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上午士兵在家中大肆搜查所谓的“证据”,一番兵荒马乱下来,四姨太不见了最宝贝的首饰盒子,一时想不开就悬梁寻了短见,可这会儿整个夏府都是人心惶惶,没人想得起来去照管她。

所以她的死现在还没人知道,尸体也挂在房中随风荡着。

夜半子时,那死亡的气息,引得园中阴影里藏着的木灵都兴奋了起来。

“安静!”浮生烦死了那些细碎的低语声,大吼一声,四下里顿时静了。

“哟,你这是生谁的气呢?”折红笑着拍她的肩。

“我没有生气!”她瞪着眼睛。

“好,好,好……”折红也不与她计较,忽然就换了个狡黠的笑容,“我说,眼下你是不是该去找夏怀兰?家中出了这样的事,他必然有求于你,你早些完成他的三个心愿,收了他的生魂岂不是好?若他走了,出了这北京城的地界,再找可就难了。”

闻言,浮生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说:“如今事情弄成这样,佟月明的事怕是难成,若真如此契约就是破了,再去问什么第三个心愿,也是多余。”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算盘,”折红微微一笑:“倒也是很在理。”

她别过头去,不想看折红那副了然的样子,就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似的。

不过折红说的也是,这理由是多么合乎情理,连她自己都被说服了。

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借口。

正当心思百转之际,忽然间一阵热浪袭来。

她与折红都是一惊,折红化出水镜察看幻界外的状况,却见是夏府西院失了火——四姨太飘着的裙摆被烛火点燃了,众人发现时整栋屋子已经烧了起来。今夜北风劲吹,转眼其他几栋屋子也着了火。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听众人惊呼喧哗,浮生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看,冷不防折红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疯啦?别忘了咱们的原身可都是木灵,火能克木,你往火场里跑是仗着自个儿法力有多高还是怎样?”

她一愣,又坐了下来。

可心里还是不平静。

她难过地想,为什么刚才心中浮现了夏怀兰的脸,自己霎时间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呢?

这场火,烧了整整一夜,原本富丽堂皇的夏府,一夜之间变成焦土。

当夏怀兰早上醒来,首先浮现在眼前的就是熊熊烈火,似乎所有的地方都在燃烧,灼热的感觉还残留着,他猛地坐起身,随后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日上一竿,夏怀兰跑到映月池边,只见满塘风荷尽数枯焦,锦鲤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而最让他心惊的是原本覆盖了半池的青萍竟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

“浮生?浮生!”他大叫,过了半天,却一点回音都没有。

“浮生!”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艰难地转过身去,却是折红,面有忧色。

“浮生在我那儿。”她说。

夏怀兰身子一懈,松了一口气。

“我要见她。”踌躇片刻后,他还是这样要求道。

折红的幻界,夏怀兰还是第一次进来。这也是当然的,再怎么亲近友爱,她终究也只是个妖,而他终究也只是个凡人。

殊途。

他跟着折红走,幻界里依着折红的喜好有亭台楼阁,假山水榭,风扬起薄红的纱帘,隐约可见浮生躺在榻上。

他急急地进去,到了榻边,只见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大火烧到了映月池,她伤了元神,所以变成这个样子。”一旁折红说道。看他凝视着浮生眼睛也不眨一下,便说,“我会照顾她,如今你要见也见了,该安心了吧?”

“照顾她?元神已伤,你怎样为她修补?”他抬起头看向她。

折红有些意外:“你……”

“我会救她的。”他笑了笑。

“怎样救?”

“她还欠我一个心愿。”

折红微微蹙眉。

“我希望……她能得道成仙。”轻轻的,夏怀兰说了出来。

这是他最后一个心愿,却不是为他自己许的。

折红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这样愣了半晌,她忽然失笑:“这可是个新鲜事,我活了七百多年,从未听什么人是这样求的。”

“三愿得成,交付生魂。”他也笑起来,看她惊诧的模样,低声说,“这事我不是不知道,那年我大哥死后我怕得很,就陆续查访了这宅子里的一些事,最后在前人笔记里找到了这一说。”

他顿了顿,接着道:“如今我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她能成仙,你们收人生魂无非是为了修炼,她成仙之后也就用不着我的生魂了,我许这个心愿,也不过是为了自保。”

“嗬,自保?说得好。”听到这里,折红大笑。下一瞬忽然她凑上来,“浮生是我的好姐妹,你救了她,我自然也不会让你吃亏。”

她说着,两手往他腿上摸了一把。

夏怀兰只觉得膝盖一痒,一用力,便站了起来。

他愣了愣——早上醒来时,他发现双腿动弹不得,想起昨夜大火,他冲入火场救小妹,最后小妹让下人带了出去,他却困在火场里。

最后的记忆,是一根烧着的横梁砸下来。

“总不能让你就这么瘫着,佟家的小姐可还要嫁给你呢……”折红笑嘻嘻地说着救他的原委,然后说着说着——

忽然不见了。

夏怀兰习惯了她这样作风,见怪不怪,只是想着她话中的意思。

佟月明,还要嫁给他?

目光又落在浮生的脸上,就在这转瞬间的工夫,她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气息也平稳了。

看来,他们之间的羁绊,还真有些用场。

他想着,笑了起来,在榻边坐下了,凑近看她的容颜。

“浮生……”他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

“如你所愿。”

俯下身去,薄唇,轻轻触在她的眉心。

(六)

没几天的工夫,夏议员的案子就有了结果,说是起码十五年的监禁,家产还要充公弥补税务上损失。至此夏家败了,好在如今已没了什么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之内的刑罚,可北京城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夏怀兰一连忙过半个月,张罗着要举家迁到南方去。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这些日子陆续有家人卷带着东西逃走的,他忙得心力交瘁,这天入了夜,看过帐目,他独自在堂上沏了一盏浓茶,怔怔地坐着。

忽然老家人来报,说有客人来访。

对于此时的夏家而言,真是令人意外。

来者着披风,还兜着风帽,低着头,显然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模样。夏怀兰屏退了下人,来人拉下风帽,他见了,微微苦笑:“月明,怎么这时候过来?”

来者,佟月明。

“听闻夏兄家里出了事,所以特来拜望。”她坐下来,“还有一事,月明希望亲自向夏兄说明。”

“何事?”

“就是虽然府上有变,但你我的婚事,月明绝不会反悔,月明虽是一介女子,但言出必行……”她说着,忽然夏怀兰笑了起来。

“夏兄笑什么?”她停了下来,面有愠色。

“笑月明家风严谨,幼承庭训,有些事未免死板……”他停顿片刻,“难道誓言什么的,对你而言真的如此重要?”

“这……”佟月明显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有的人,背誓弃盟,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娓娓道来,“比如说,孟秋凡……他之所以离开你,是因为你父亲用他家里人的性命要挟他……”

他话未说完,佟月明已一脸震惊地站起身来,连一声告退也忘了说,掉头就飞奔出去。

夏怀兰在她身后,微微一笑。

什么礼法,信约,情之所至,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

人间世,哪个不是如此?哪个不曾如此?哪个——

不愿如此?

“你怎么让她走了?”

身后,忽然有人说话,轻轻细细,幽幽怨怨。

这声音夏怀兰再熟悉不过了,是浮生。

他定了定心,慢慢地转过身去,脸上神情已经镇定如常:“没什么,如今我这个样子,她嫁过来也只是误了一生。”

浮生听了,叹气,从阴影里走出来:“识得你这许多年,我怎么没发现你竟是个傻子。”她走到他面前问,“最后一个心愿,为何不让夏家东山再起?”

他摇了摇头:“理由我对折红说过了。”

“我不信。”浮生反驳道,找借口啊,她也会。

夏怀兰默然,最后叹了口气,轻声道:“还记得有一次……我问过你有什么心愿?你说想要个自由自在身,不再束缚于映月池中。”

哦,她记得那次谈话,那时他才多大,十四,还是十五?

这一句话,难为他一直记在心上。可惜……

“可惜,我要让你失望了。”她说着,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握住了她的手,一脸的惊讶。

往昔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亲昵,可夏怀兰清楚地记得那触感,冰冰的,凉凉的,她是青萍化体,自然没有体温。

可现在,她的手竟这样柔软温暖。

“我成不了仙,怀兰。也得不到自由自在身……”浮生轻声说着,“我心里,总有事放不下。”

总有一个人放不下。

她放不下他——这是她在火场里觉悟到的,当时火场里烈焰让她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可听到他遇险,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其实那横梁砸下来时,已经要了他的命。

是她趁他魂魄去得未远,拼舍两百年修行,将他的元神拉回来重又钉回肉身,此举逆天违命,她因此而神衰力竭,命悬一线。

若无折红相救,恐怕就魂飞魄散了。

后来她清醒过来,听折红说起其间种种。她终于肯正视自己的心意,什么修行成仙,什么前世姻缘,在她心底,都抵不上一个夏怀兰。

心里有着一个人,自然难以成仙。

于是折红送了百年修为给她,再借契约的灵力,终于成功让她得到一个人身。

成人当然没什么好,有种种苦痛爱恨,但有一点好处,你可以和心爱的人一起共同经历一切,携手走过这一世旅途,短暂,却相守。

“怀兰……我有个心愿……”她揽上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

幻界水镜边,看着这一切的折红露出了笑容,她想这两人日后必定辛苦,可也一定能有个好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枉她这一场忙碌,试这个试那个,终于试出了真心。

易求无价宝,难得真心人。

一拂袖,水镜中的幻象消失了。幻界中云破月出,天地豁然开朗,水边丰茂的树木间木灵们都在低语,忽然间月华落下,木灵一惊而散,如万千萤火乱舞。

正是所谓——

乱华之景,玄妙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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