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記事——我的爸爸【六】

作者丨馬紅霞

雪中記事——我的爸爸【六】

1961年秋天,爸爸在黃泥河林場伐木,中秋節的前一天早上,大雪封門了。在不該下雪的季節,下了一夜的鵝毛大雪。東北的屋門都是往裡開的,這是當地人與惡劣天氣鬥智鬥勇的經驗。早上敞開門,門外一片白色的世界,齊腰深的積雪立在門口,擋住了出路。這得剷雪呀,可是工具都在倉屋裡,十幾號人趟著雪挪到倉屋,便趟出了一條小路。因為風大,把雪旋到擋風的門口了,其他地方的雪也就到膝蓋深。靰鞡鞋裡灌滿雪,一會兒便化成水,冰冷又打滑。

黃泥河發源於張廣才嶺山脈,自西向東流入牡丹江,從黃泥河鎮穿流而過,因水中含泥量大而得名。這條河流是全鎮居民主要的生活用水水源,家家都用甕、地下挖坑沉澱河水,下雨下雪時用甕、坑來存雨雪水。爸爸他們用木鍁——一個專用的剷雪工具,前面一塊橫的薄木板,釘著一個木頭長把,一點一點把雪推到存水的坑裡。

爸爸鏟了一會兒,太冷了,想進屋暖和一下,一進屋便被一個老人推出去:“出去!出去!”

“我太冷了,先暖和一會。”爸爸雙手相互搓著說。

“不行,你凍壞了,快點出去,快點出去!”

老人連推帶搡把爸爸領到雪堆處,“蹲下!蹲下!”老人捧起雪來,在爸爸的臉上連搓帶揉。

“你凍壞了,進屋能化了,不信,你敲敲你的鼻子。”

“沒覺得怎麼著呀,怎麼能凍壞呢?”

爸爸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大雪,而且還沒到寒冬,沒穿棉衣,頭上沒有任何武裝。爸爸用手指一敲鼻子,“梆梆梆”,像敲在木頭、冰塊上。耳朵冰涼冰涼硬梆梆,沒有任何感覺。

老人一遍遍用雪給爸爸搓臉、耳朵,一開始麻木的的沒有任何感覺,慢慢有了熱度,皮膚也變軟了。老人把爸爸領到門斗裡,“你先在這暖和暖和,一會兒再進屋。”門斗是內門和外門之間的過道,可保暖防風。

老人叫王浮來,是爺爺輩闖關東來的,在東北生活的時間久了,經驗也多,和爸爸說:“你在關裡沒受過冷,你不懂也不抗凍呀。你這臉凍了,立馬進熱屋子裡,會和凍蘋果一樣化爛了。在東北你這身行頭不行,寒流來了能要命。你別看我這衣服破,裡面套著狍子皮坎肩呢。攢攢錢你也買個,在東北就靠它。”

過了一段時間,一次洗臉,從鼻子上擼下一層皮來,臉、耳朵也慢慢褪了一層皮。

雪中記事——我的爸爸【六】

黃泥河鎮坐落在長白山區威虎嶺東麓,雖然人跡罕至,卻有一個火車站,與外面的世界相通。爸爸住在黃泥河鎮唯一的一個招待所裡,簡陋的一個小院,幾間平房,平時住宿的客人極少,工作人員也只有兩三個。爸爸他們這些伐木工來了,經常幫忙掃掃院子、擦擦玻璃,與工作人員相處融洽。他們的米麵糧油等吃食基本是長春公司往這運,在當地很難購買。這次大雪,爸爸他們鏟了院子裡裡外外的雪,兩三天時間剷出一條上山的路,招待所經理非常感激。

一天中午,食堂飄來濃郁的肉香,一行人迫不及待地跑入食堂,哇,肉燉土豆!雖然每人碗裡只有三四塊不大的紅肉,其餘都是土豆和湯,但在六十年代吃不飽肚子的情況下,還是極有誘惑力,口水在嘴裡打轉、然後不住地吞嚥。經理解釋說:“正好打了一隻狍子,為了感謝大家,今天燉狍子肉,改善伙食,不多收錢。”狍子肉被稱作瘦肉大王,幾乎沒有肥肉。有肉吃,還不多收錢,大傢伙那個美,那個解饞,比現在吃全驢宴還過癮。

山上白雪皚皚、玉樹瓊花,一個白色的世界,他們無暇欣賞雪海風光,還要繼續進山伐樹。有大樹遮擋,山裡的雪只有到小腿深,但山路不平,有許多嶺子、樹窩,看不清雪下路的情況,只能試探著前進,不是這個摔倒就是那個滑下去。有一個叫徐樹方的,腿有些跛,一走一劈叉,一腳溜到這邊,一腳溜到那邊,於是幾個人手挽著手,互相攙扶,或者兩個人拽著一根短木的兩頭。一陣大風或者有大鳥驚飛,樹上的雪紛紛揚揚地灑落他們一身,甩甩頭、抹把臉,趔趔趄趄嘻笑著進山尋樹、伐樹。嘎吱嘎吱的踩雪聲伴著嗤啦嗤啦的鋸木聲在山林中寂靜空遠,隨著樹木的歪倒,漫天飛雪驅趕著伐木人四散奔跑,難免摔跤、被幹枯的樹枝劃傷。

雪爬犁穿梭於林木之間,人走、木頭壓逐漸形成冰路,人和樹木都可以打滑溜,省力氣不少。

春暖河開,黃泥河派上用場。山上融化的雪水、雨水匯流到河中,河面上漲,水流增大。爸爸他們把伐下的樹木用爬犁運到河邊,在木頭的兩頭各鋸上一圈一公分深的鑿溝,在鑿溝裡纏繞鐵條,兩根木頭的鐵條相連,然後把連好的幾根木頭用鋼絲繩捆紮固定,形成木頭筏子。人站在筏子上,用竿一撐,順流而下,一直漂到火車站附近,岸上人用鉤子鉤住筏子,拖到岸上。

雪中記事——我的爸爸【六】

每年至少有兩三個月的時間,爸爸週轉於各處的山林,在公司的時間主要是裝卸木頭。火車來了,不管白天黑夜,要抓緊卸車。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裡,廠子大得好像永遠走不到邊,滿眼是一個個方形的木頭垛,有好幾人高,一層東西一層南北交叉疊放的圓木,有的木頭粗得幾個人都抱不過來。這些是成材的木料,用於解木板、做傢俱等。開始試圖爬到垛上,幾次下來衣服磨爛、手腳蹭破,再也沒有爬的興趣。

小時候不認識什麼樹,只知道這一垛是粗粗的黑皮樹,那一垛是長滿眼睛的白皮樹,軌道穿插在木頭垛中間。這兒是藏貓貓的最佳地,幾個小夥伴,隨便一跑,不大聲喊叫誰也找不到誰。

長春市木材公司下設三個經營處,爸爸在第二經營處。一個冬天的晚上正是爸爸當班,值班人員匆匆來喊道“起來!起來!快走!”原來一處來了一列火車,當晚必須卸車,請求二處的援助。雖然早早就接到通知今晚有寒流,但任務就是命令,他們知道耽誤火車頭掛車的後果,將影響整個鐵路的調運,木材公司也承擔不起這個責任。二十二個值夜班的小夥子從熱被窩裡爬起來,穿上狍子皮坎肩、大棉襖、皮帽出門了。

從二處到一處有四五里路,室外狂風夾雜著暴雪,肆虐地咆哮,所走之路一馬平川,一點擋風的物體也沒有。呼呼的北風抽打著他們的每一寸肌膚,厚厚的棉衣此刻也薄如蟬翼,吹得人東倒西歪,每走一步都是那麼艱難。東北的寒夜本來就滴水成冰,加之寒流來襲,流出的鼻涕凍住也沒有了感覺。臉上如刀割一般,話沒出口,一張嘴便被風灌了回去。他們頂風冒雪一步一挪來到一處,一處的工人已熱火朝天地幹起來了。

他們抓緊加入卸車隊伍,剛一拽繩子就有幾個人凍得抽搐倒地了。一處的領導指揮著:“扶屋裡暖和幾分鐘,趕快出來幹,越不幹越不行。”進屋喝口水,喘息幾分鐘,連坐也不敢,趕快出去卸車。“一二!一二!”號子聲在風雪中飄散,一會兒都成了雪人。

趙榮彬,一個抗美援朝的退伍兵,為了吃口飯來當裝卸工。他在車廂裡掛繩子、頂撬槓,因有雪腳下打滑,在撬槓隨著移動的木頭往前挪的同時,他的腳正好滑到撬槓下面,撬槓扁頭硬生生地頂到腳面上,發出痛苦的大叫聲。大家迅速把木頭拽起來,趙叔把腳從懸空了的撬槓下抽出來,大家誰也不敢鬆勁,直到這根木頭卸下去,有人替換他。把趙榮彬攙扶下來一看,厚厚的棉靰鞡穿透氣,鮮血滲出,一隻腳血肉模糊,先把他扶到屋裡。這些裝卸工幾乎人人受過傷,或重或輕而已。

一直卸到天亮,雪也停了,剛好沒耽誤火車頭掛車。所有人徹底累癱了,雖然手套、帽子全副裝備,臉上還是得了凍瘡,過段時間,手、耳朵都褪了一層皮。

雪中記事——我的爸爸【六】

冰天雪地、寒流侵襲是東北的常態,從事的工作一刻也不能停止,生活也要繼續。1963年二哥隨媽媽去長春,實在沒處住,爸爸的同事趙方明說:“和我去做鄰居吧。”趙叔住在一處廢棄的窯洞裡,從此爸媽和二哥有了住窯洞的經歷。1965年媽媽去長春時,租住在爸爸同事老吳家裡,一家一間屋。中秋節,公司食堂燉的豬肉,每個職工一碗,一般職工是食堂掌勺的給盛一碗,有親屬來探親的特殊照顧,可以自己盛一碗帶回家。那時的碗是大海碗,自己動手,那就盡其所能了。盛的全是肉,一點湯也不要,尖尖的到了碗所盛極限,熱氣騰騰,肉香縈繞。爸爸右手端著燙手的肉碗,左手拿著乾糧,從單位食堂走回住處,大約二里路的距離,等進屋放下碗,手僵硬得沒有了知覺。媽媽發現爸爸的右手蒼白,而大拇指卻是紫色,鼓鼓著。原來大拇指翹在碗上面,先被熱氣燻蒸,後來溫度慢慢降下來,居然凍出了紫泡!

七十年代,生活已經好轉,我在長春的時間借住在爸爸的同事家。聽媽媽說,冬天我外出一次,幾天凍得不敢出門。大點兒我最快樂的事就是在路旁小河溝的冰上滑小爬犁,小夥伴都穿得像小狗熊,你碰我、我撞你,摔個人仰馬翻,大家故意壓摞,“哈哈哈”的笑聲響成一團,不等爸媽喊破喉嚨沒人捨得回家。還有那沁心涼的冰磚,方方正正像塊小磚,一層油紙包著,不像現在的冰棍有把兒,只能捧在手裡,兩隻小手冰得通紅。那時不知道為什麼東北的冰糕是軟糯的,而老家的冰棍是硬梆梆的,現在想來應該是牛奶做的吧。冬天吃上一塊,甜甜爽爽,絲絲滑滑,真是人間美味。

還有更美味的,把蘿蔔、蘋果、梨往室外一放,蘋果、梨是極少吃到的,最多的是紅蘿蔔,不用多久就凍成冰碴子,啃在嘴裡,咯得牙吱吱響,和啃冰塊一樣,那也好開心。

房屋上的窗戶都是雙層玻璃,中間填充木渣,中秋節前夕家家戶戶把窗戶上的縫隙用報紙糊得嚴嚴實實。睡的炕下面燒著火,屋裡暖意融融,屋外數九寒天。早上牆根上一米左右,佈滿厚厚的霜雪,更有甚時結成冰,捅開大鐵桶的爐子,眼看著霜雪消融。室外就是一個天然冰櫃,七八十年代生活水平提高,爸爸他們經常利用休息時間自己動手包水餃,端到室外,一會就成了凍水餃,饞時下上一鍋打打牙祭,來上一壺老酒,患難兄弟開懷暢飲,其中樂趣,只有他們這些苦工能體會!

東北之雪,壯觀渾厚,有驚有喜,有傷有悲,在抗寒的鬥爭中磨練了意志,同時也摧殘了爸爸的身體,各種異樣隨之而來。

雪中記事——我的爸爸【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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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紅霞,東營廣饒,金融系統工作,喜歡運動、旅遊,喜歡大山深處的靜謐,更喜歡窗前捧書沉思,嚮往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雲捲雲舒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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