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應該在看著我吧
奶奶前兩天走了,91歲。
幾年前,外公走的時候,我在公司的小酒吧大哭了一場。
小姑給我打了電話,我掛斷,說在開會發短信。
我看著微信,默默地關上,我以為我會哭,但沒有。
交接了一些工作,訂票,跟同事說起來的時候也很淡。
在高鐵上,我發信息問朋友:為什麼我都不難過?一點都不想哭,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飛機轉高鐵再轉汽車。
晚上十點,我回到了祁東老家的村子裡。
路上我問小叔叔:為什麼我一直沒哭?奇怪……
心裡更多是愧疚,如果奶奶知道她走了,我都不哭,她會很難過吧。
畢竟小時候,是她一直帶著我。
奶奶生了七個孩子,帶大了四個。
爸爸本是老三,後來成了老大。
因為爸媽醫院工作忙碌的緣故,小時候我跟著爺爺奶奶在桂陽縣荷葉煤礦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奶奶很寵我。
清晨五點起來去菜地摘菜挑到市場去賣,下午回來,賣得一元幾角,她就會偷偷給我那幾角:婆婆給你的,你不要告訴爺爺了,不然爺爺會罵人。
為了報答她,我常跟著奶奶在煤礦送貨的路上撿貨車散落的煤塊,一小塊一小塊,手和臉烏七八黑也不管,一個上午能撿一大筐。
(荷葉煤礦唯一的一條路,小時候就在這條路上奶奶帶我走來走去)
也是從那時起,我養成了一個壞習慣——每次吃飯都不好好吃,我知道只有這樣,奶奶才會幫我去做一碗麵。上面會放我喜歡吃的油渣。
這個習慣從小一直延續到2011年。
那年我弟考上大學,大家一起慶祝,我也專程請了假回家。
看見奶奶從車上下來我很開心,卻發現奶奶已經不記得我了,經過提醒奶奶才從記憶的底裡喚出了我的名字。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老年痴呆”這四個字。
我知道是因為自己常年在外工作,淡出了奶奶的生活,也就率先被奶奶的記憶藏起來了。
就在奶奶還記得我的那個春節。
全家團聚,坐在旁邊烤火放空的奶奶突然站起來對我說:同同,想吃麵嗎?奶奶去給你做一碗。
奶奶那時82歲,手腳已經不利落,我明明可以說“不用”,但偏偏說了“好的”。
家人都覺得我不懂事,我也覺得自己不懂事。
但我看奶奶一個人坐在火爐邊,放空的樣子,我想也許再也吃不到她給我做的面了。
所以當奶奶摸索著走進廚房,我也跟著進去,拿出了相機,一張一張的拍著。
“那麼多菜,為什麼你非要吃這碗麵?”大家都不理解。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人生吃了那麼多碗奶奶的做的面,但這恐怕是最後一碗了。”
奶奶把那碗麵遞給我,上面放了很多肉,但忘記放油渣了。
我知道,以後是真的吃不到奶奶做的面了。
我接過那碗麵,拍了一張照片。
(這是奶奶給我做的最後一碗麵,《誰的青春不迷茫》中有一篇文章叫《人生的一碗麵》,寫的就是這件事)
進了村子,家裡的親戚朋友都在守夜,分了好多桌在打牌。
爸爸看見我來了,帶我去給奶奶上香。
看見奶奶的照片,我還是感覺不到奶奶走了。
跪在那,心裡跟奶奶說了好些話,站起來,姑姑們說:咦,同同居然沒有哭。
我說:你們不也在打牌嗎?還那麼大聲,不怕吵醒奶奶嗎?
如果奶奶聽見我和姑姑們的對話,應該覺得又氣又好笑吧。
我看爸爸很平靜,不敢問他哭了沒。
我想他可能會像1988裡德善的爸爸那樣,扛過所有的事情之後,一個人會哭到不行吧。
我說:沒有呢。怎麼辦?
朋友:你和奶奶沒感情嗎?
我:感情很深,但就是哭不出來,也不知道是還不相信,還是不難過,我真是很自責。
這麼發信息的時候,我心裡還是很忐忑的,萬一奶奶連這個信息都能看到的話,會覺得這個孫子也太蠢太薄情了一點吧。
為了陪奶奶,親戚們都圍在一起打牌。
我怕自己睡著,也打了起來。
以前我不和親戚打牌,因為老輸。
但奇怪的是,那晚我一直在贏。
我坐的位置正對著奶奶的相片,所以後來每次一贏,我就側著頭對奶奶說:謝謝奶奶啊,又保佑了我。
大家都笑了。
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就像過年一般,奶奶的照片笑眯眯的放在那,就如往常她一個人坐在旁邊靜靜的看著大家,這個靠她一手帶起來的大家。
爸爸的朋友們
第二天上午開始,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
我見到了很多認識的叔叔伯伯,他們都是爸爸年輕時的朋友。
老家很遠,開車進山很容易迷路。
看見那麼多朋友來了,爸爸的眼眶紅紅的,和他們握了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像多說一句就會哭出來。
爸爸的朋友們走到奶奶遺像前,磕頭上香,說著往事,我跪在旁邊看著他們,聽他們說著當年的那些事,突然就哭了起來。
有叔叔說謝謝她生了爸爸,爸爸是個好人,對他們很好。
有叔叔說謝謝奶奶,他去過奶奶家吃過她做的菜。
有人感謝奶奶,在爸爸年輕的時候,特別照顧他的這幫朋友,就當是自己的小孩一樣。
原來奶奶對那麼多人那麼好,如果她看見那麼多爸爸的朋友為了她趕過來,應該也會很開心吧,開心於爸爸交了那麼多好朋友,開心自己並沒有被人忘記。
第一次哭是覺得奶奶很厲害,她能把所有人重新聚到一起。
中午吃飯,爸爸給朋友們敬米酒。
一位叔叔說:你不要太難過了。
爸爸說:我不難過,我媽前半輩子苦,但後半輩子過得挺好的,91歲,無病無痛。早上醒來還是好好的,坐在椅子上安詳的離開的。
爸爸去招呼其他人的時候,大姑也來爸爸朋友們這邊敬酒。
他們說看著大姑長大的,那時大姑還在高中的籃球隊打籃球,像個假小子。
大姑說:現在我也像個假小子。然後給各位叔叔伯伯敬酒。
敬著敬著,大姑突然就哭了,連聲說:謝謝你們來看我媽,我和哥哥還有弟弟妹妹都謝謝你們,這麼多年了你們還在。
外公和爺爺走的時候,我都沒趕上。
我一直以為老人走了,大家都會很沉重,很傷心,在奶奶這,我看到更多的是暖意。
大家對奶奶說的話,和爸爸的聊天,大姑和爸爸朋友們說的那些話。
厲害的奶奶把所有的人又聚在了一起,回到了幾十年前的模樣。
爸爸的背影
家鄉的葬禮有風俗。
爸爸是長子,排在隊伍最前面,捧著奶奶的照片,然後是小叔叔姑姑和其他長輩。
我們這些晚輩都跟在後面。
到了時辰,我們聽著老人的指示逐一上香,排隊走到村口,對著空曠的山裡跪下來,聽老人們一邊撒糧,一邊唱著經文。
夜晚的村子,風很大,寒意四下逃躥。
老人的吆喝聲一層一層疊在黑暗之上。
小叔說這樣奶奶不會捱餓,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看不見爸爸的表情,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走幾步跪下來,走幾步跪下來。
我只能想,當年爸爸就是在這裡出生的,奶奶在這兒給了他生命。
現在爸爸又在這兒送奶奶離開,也算是一種圓滿。
遠遠的看著爸爸,很想過去陪在他的身邊。
我失去的是奶奶,他失去的是媽媽。
三天裡,爸爸做著家裡的主心骨,安排所有的事情。
偶爾眼眶紅,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事實上,太多的事情要處理,很多親友要接待,也沒有更多的時間讓他難過。
直到最後,送奶奶離開之前,主事的老人唸了爸爸寫給奶奶的悼念詞。
跪在爸爸後面磕頭的我,漸漸的就聽不清老人在唸什麼了,爸爸壓抑的哭聲越來越大,幾乎蓋過了老人的聲音。
全家人都繃不住了,哭聲連成了一片。
唸完這些,就再也見不到奶奶了,她的一生濃縮在30分鐘的悼詞裡。
老人說的一些老家的話並不是聽得很懂,卻能從一個一個的詞裡重現了奶奶的一生。
我一直覺得奶奶是賢惠的,但聽了爸爸寫的,才發現奶奶是真的很厲害。
奶奶的故事從1928年說起,歷經了成長,與爺爺相親,結婚生子,爺爺去外地煤礦下井,一份微薄的工資要養活全家十幾口人,奶奶一邊做著各種零工一邊維持這個家,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就像,爺爺最小的弟弟和爸爸年紀一樣大,1960年,他倆都9歲,生活很苦,村裡很多家裡都吃不上飯,爸爸和小爺爺都在長身體,奶奶不僅要照顧爸爸還要帶著爺爺的弟弟妹妹,於是自己一整天什麼都不吃,全留給大家,自己捱餓……
就像,爸爸小時候半夜生病,奶奶怕爸爸扛不過去,連夜揹著爸爸走路去幾十裡外的鎮上找醫生,趕到鎮上天已經亮了……
每件往事都是當事人成長深處的烙印。
奶奶拼盡了全力去保護這個家的完整,用命去交換每個人順利的長大。
我想此刻的她,應該是欣慰的吧。
那麼難的生活裡,爸爸5歲就跑到爺爺工作的地方自己找吃的,不給奶奶添麻煩。
這樣的爸爸16歲就在藥房學著抓藥。
發現自己喜歡醫學,就開始自學,跟著師傅臨床,努力讀書考大學,去上海瑞金醫院進修兩年,拜各種老師學習西醫和中醫,後來成為了厲害的會做手術的外科醫生,主任,在學校教醫學,一點一點,從初級到中級,從副教授到成為了現在依然在醫院看診和在學校上課的醫學教授。
記憶裡,每每提到奶奶培養了一名大學醫學教授時,她都很開心。
其實她根本沒有那麼大的理想,爸爸說:我老孃能讓我們健康長大,就是她最大的目標了。
我記憶裡,爸爸只哭過兩次。
一次是我30歲那年,依然在誤解他當年不讓我學中文,非要逼我學醫時,他哭了。
那時我才知道他是怕我以後過得不好,怕我學中文,他無法保護我。所以只能逼我學醫,只有這樣,他才能像個爸爸一樣保護我,就像當年奶奶死命保護他一樣。
第二次就是最後送奶奶走的時候,他哭成了一個小孩,嚎啕大哭。
其實,就算他回到5歲,以我爸的性格都不會這麼哭。
他要跟媽媽說再見了。
不哭,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爸爸也在假裝自己是個大人
爸爸在送親朋的時候,我問媽媽:爸爸之前哭了嗎?
媽媽說:這幾天除了最後和奶奶告別的時候哭了,都沒哭。
我說:那爸爸還挺堅強的。
媽媽又說:想起來了,他接到小姑電話說奶奶走了的時候,他拿著電話哭著跟我說,我媽媽走掉了。
(奶奶在她種的無花果樹下乘涼)
奶奶。再見。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奶奶李炎秀,91歲,喜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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