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我媽

《四個春天》還未公映前就已經在豆瓣上得到了爆棚的口碑。影片以2013至2016年的四個春天為時間節點,記錄了一對相濡以沫50多年、樂觀自強又多才多藝的老夫婦可愛、詩意的生活日常。

導演陸慶屹最初只是想把拍攝的素材作為家庭影像保留下來,方便以後作為紀念。拍攝斷斷續續堅持了4年,累積了近250小時的素材,他將這些主要發生在春節前後的生活故事,取名為《四個春天》,據說成本僅1500元。後來這部小成本紀錄片接連獲得“第12屆FIRST青年電影展 最佳紀錄長片”,還入圍了金馬獎最佳紀錄長片獎和最佳剪輯獎。

為什麼這部紀錄片可以打動這麼多人?或許正如媒體評價的那樣:對親情的溫潤感悟,對世事變遷的雜陳體味,對時光與故人的懷念。

同名散文集《四個春天》是陸慶屹首部文字作品,像影片一樣,他用優美而深情的文字和飽含溫度的照片,記錄下故鄉美景、家庭趣事、回憶感懷……四個春天裡,時光匆匆來往穿梭,唯有人心恆久溫暖。任歲月變遷容顏老去,留存在血脈中的親情將永不褪色。


我爸,我媽




我 爸

我爸做什麼事都悄無聲息的。比如,睡覺前他會不聲不響地去每個人房間打開電熱毯,然後下樓和我們坐一會兒,所以家裡人的被窩每晚都是暖烘烘的。吃完飯,稍不留神,他已經偷偷在洗碗,我過去搶,他一擺手:“哎呀,你進去你進去,誰洗不是洗,洗好就行了。”再比如,有了你喜歡的食物,他看似不經意地把東西放在你面前就去做其他事了,什麼都不說。哪怕這也是他最喜歡的,只要你愛吃,他就一口都不動,全都留給你。若是生病了,誰也不告訴,自己懨懨地去買藥,病容卻是掩藏不住的,我小時候曾見過他發高燒時往自己屁股上扎針。他不願意讓人擔心,更不喜歡麻煩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

爸玩心很重,所有愛好都是自娛自樂。首先是音樂,中西樂器照單全收,吹拉彈唱都懂一些,細數下來,能擺弄二十來種樂器;其次是爬山,我爸看起來弱不禁風,卻是條硬漢,爬起山來我都不是對手;還有足球,這兩年受我影響,他對“曼聯”也熟悉起來,時常在晚上給我來電話或者短信聊比分賽況。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項樂趣,就是不聲不響坐在一邊笑眯眯地聽我們聊天。

若說起我爸細碎的愛好,就更多了,比如攝像和製作視頻。每次出門,不管多麻煩,他都會帶一部小DV,東拍拍西拍拍,回家剪成完整的視頻,配上音樂和字幕,自己左看右看,很得意。後來哥給他買了可以攝像的卡片機,用著就更方便了。退休前,爸在師範學校教物理和音樂,也非常熱愛地理。客廳牆上掛著的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上,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各國各地的地貌、礦產如數家珍;對自然風光更是鍾愛有加,看到漂亮的風景照,臉上就不由得泛起特別溫柔的笑容,輕輕搖晃腦袋,嘖嘖讚歎。

父母都是動手能力極強的人,天生喜歡勞動,不知道累。早年下放到鄉下,在那個被世界遺忘的鎮子裡,沒有煤炭柴火,煮飯都成問題,其他人唉聲嘆氣愁眉苦臉,爸媽卻不當回事,一人揹著一把柴刀便上山砍柴,有時候要走十來里路。我家後門緊挨著山腳,授課之餘,父母到鎮上鐵匠鋪借來兩把大鐵錘,打開後門,掄起大鐵錘就劈石開山,生生闢出兩塊平整的空地。再到兩裡地外的洞口村挖黑泥,挑著擔子一趟一趟地運回來,終於屯出兩塊土地。種上白菜小蔥等容易生長的蔬菜,不久之後,家裡就有菜下鍋了。後來,父母還養雞養鴨,家裡的伙食漸漸得到改善。得空時,再跑幾趟洞口村,挑來厚土壅在菜地邊,種下三棵李子樹和幾株葡萄苗,幾年之後半山都是葡萄藤,中秋時收穫了葡萄,全校師生一起享用。父母的生命力都極旺盛,沒有什麼能難得住他們,想到什麼事就去做,從不抱怨抗爭,似乎生活本應是這個樣子。這大概是那些年的艱苦生活留給他們的財富。

學校老師閒暇時喜歡聚會吹牛抽菸喝酒打麻將,但我爸天生裝有“防火牆”,百毒不侵,烏七八糟的東西一概屏蔽。他不和人過多來往,也沒什麼需要向別人傾訴的心事。也許我媽是他唯一的知己。

爸對歷史沒有興趣,說那些都是寫出來的,沒有真憑實據,也太遙遠;他喜歡科學,看得見摸得著。但奇怪的是,他從不阻攔我媽迷信,儘管多年來家裡因此花了不少冤枉錢。我媽在現實世界裡是出名地彪悍,大義凜然,一身正氣,但在神神怪怪的虛無領域中,卻像只戰戰兢兢的螻蟻。有時候聽說哪個村寨出了個超靈的“過陰”——能出入陰陽兩界的人,相當於信使——可以帶來一些消息,她就心癢了,想知道過世的親人在陰間過得好不好,也想聽聽陰司說我們一家有什麼劫難,該怎麼化解。不管多遠,她都想去尋訪見識,還得讓我爸陪著。爸雖覺可笑,卻無二話,說走就走,跟著她跋山涉水也毫無怨言。他說:“反正你媽也是出於好心,我當然要陪著,在家裡是陪,出去走不也一樣嘛,就當鍛鍊身體了。要是她因為這個不高興,才叫得不償失。我問他怎麼不把媽拉回科學的路上,爸咧嘴一笑:“你看她是聽得進別人話的人嗎?管她咯,等折騰煩了,自然會停下來。只要不影響健康,怎麼都行。”實在看不過去時,他就笑一笑搖搖頭,轉身出門,怕媽看到他的嘲笑不高興。我雖覺得爸有放任之嫌,對我媽在迷信路上越陷越深負有一定責任,但也從他身上看到了“無怨無悔”這個詞最真切的含義。這輩子,我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抱怨的話。

最讓人佩服的是,我媽外出前交代哪天要供奉哪位神仙或先人,爸都會一絲不苟地照辦。我媽有位早已過世的刺繡師父蔣婆婆,逢年過節是一定要供的。蔣婆婆生前吃素,供品當然也必須是素食,我爸會認認真真地刷洗盛放供品的鍋碗,一星油花都見不著。甚至燒哪種香,點什麼燭,怎麼燒,怎麼掛,他也毫不馬虎,比我媽在家時還用心。事後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地說:“死都死了,哪裡知道那許多,你媽真是……”後面的話雖沒說出口,但我知道是想讚許媽的赤誠之心。我回說:“那你還這麼認真。”他說:“這不都答應你媽了嘛……”我想,在我所知的人裡,他是最問心無愧的一個吧。若換作我,怎麼都不可能做到他那樣。

在我看來,在家庭中,我爸的角色是完美的,不管對孩子還是伴侶,他理性和感性的投入都是毫無保留的,甚至會感染身邊的親朋。至少於我來說,如果做了錯事,面對他,會感到羞愧,無地自容。所以,在深陷泥潭的少年時期,儘管我初生牛犢不畏虎,也沒做過太出格的事,總有一種無形的約束力,讓我在即將失控的時刻,得以抽身。或許,這就是爸的慈悲和奉獻給予我的力量。

最近,我爸迷上了吉他,興致勃勃地讓哥幫他找曲譜。我知道,春節時又能看到他演奏一種新樂器了。雖然每樣樂器的演奏水平都不高,但為此陶醉。這樣一個沉醉在精神世界裡的人,他和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藝術,至於筆畫和音準是否精確,絲毫不影響作品的成色和價值。

我爸,我媽


我 媽

我媽天生暴脾氣,見不得不平事,眼睛一瞪,路燈都要黯淡幾分;又爭強好勝不服輸,眉頭下從沒寫過“困難”二字。外公生前逢人就說:這丫頭投錯胎了,要是個男娃就剛好!

我家在貴州南部的一個小縣城。十年前,姐到瀋陽工作,那時家裡窮,坐火車屬於鉅額花費,爸媽想去看看女兒很不容易,一般春節才能團聚。後來,我姐在公司當了領導,收入漲了,想讓爸媽直接從貴陽坐飛機到瀋陽,爸暈車很嚴重,不知道暈不暈飛機,大家都不敢打包票,便讓我媽當探路先鋒。

媽愛女心切,出發前一個月便開始發愁,愁怎麼才能把家裡那麼多好東西都搬過去,臘肉、辣椒麵、幹香菇、千層底布鞋、鹽酸菜、鮮花椒,都是我們那兒的特產。

媽有一手好廚藝,對外面的吃食從來不屑一顧,去看女兒肯定也想盡可能多地帶些自制美食,這非常符合我媽的倔牛脾氣。我姐呢又有強烈的江湖氣,好東西從來藏不住,一定會到處嘚瑟,一被問起馬上就說是我媽種的、我媽做的……想來我媽也一定有藉此炫耀一下的小心思。

坐飛機去看女兒是大事,親戚朋友聞風而來,每家都讓我媽捎去些禮物,聊表心意。一件兩件便罷了,但二三十家的“心意”放一起,甚是壯觀,我媽愁上加愁了。爸提議說:“那就只帶些要緊的吧。”被她臭罵一通,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女兒離家的悲苦,手裡抓起這個問:“瀋陽有嗎?”又抓起那個:“瀋陽有嗎?”我爸想想說:“估計沒有。”媽橫他一眼,越說越堅定了自己的見地:瀋陽那蠻荒之地什麼都沒有,女兒這些年受苦了!好東西必須都帶過去,讓她享受享受!

“再累也要帶過去!”這是我媽的原話。但家裡沒有足夠的袋子,連買菜的塑料提籃都用上了,仍然不夠。還是我爸思路開闊,想到了一個法寶——床單,這東西的裝載量相當可觀,老家親戚送來的土布、大楠竹筍、河魚乾,通通收入囊中,四個角一收,繫上結結實實的疙瘩,搞定!

收拾完一看,傻眼了,大包小包堆了半屋子。

後來我問爸媽怎麼把這些東西搬上火車的,他們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單車推幾趟嘛。”我想象不出,但可以肯定,這絕對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到了貴陽,大舅和他的朋友過來幫忙,把半屋子行李運到機場,辦託運的場面想想也知道有多壯觀。

登機時出了點意外,因為大舅也沒坐過飛機,不知道飛機上提供餐食,也忘了飛機遠遠快過火車。他一想到長旅漫漫,便給我媽準備了一大袋子吃的喝的,結果過安檢時全被攔下扔掉了。說起這件事至今媽還心疼不已。幾年前大舅去世,這更成了永遠不能重來的遺憾,我媽一想起就開始掉眼淚。

除了幾個大包,還有很多無法辦理託運的零碎物品,多到一個人根本拎不過來,但我媽是身體棒又特別能吃苦的中國婦女,她用麻繩把好幾個買菜籃子系在一起,隨身帶上了飛機。

我姐聯繫了兩輛車接機,她說,當時媽就像一個移動的雜貨鋪,手上拎著各種籃子、袋子,肩上扛著箱子,左右胳膊上還都掛著晃來晃去的皮包,圓滾滾的一堆,嘀裡嘟嚕就出來了。頭髮被汗水打溼,東一片西一縷地貼在臉上,我媽根本顧不上,只是四處張望著找我姐,整個機場的人都在看……我姐趕緊撲過去幫忙,其中有兩件行李硬是拎不起來,誰也想不到裝了什麼——是糯米粑,兩大袋!不知道我媽是怎麼搬上飛機又怎麼弄下來的。我姐頓時眼淚奔湧,跌坐到機場的地上哭了起來。我媽莫名其妙,問她是不是拎東西傷到手了,我姐一聽,哭得更大聲了。

和姐一同來的幾個同事被驚得愣住,隔了好一會兒才忙不迭地接過行李,攙扶起我姐。跌跌撞撞來到停車場,放行李的時候才發現,兩輛車根本塞不下,不得已又叫了一輛出租車……後來這事在我姐公司傳為美談,一說到我媽,人人都豎大拇指。

細細想來,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我爸,我媽




打野菜

初春,爸媽跟餘姨約好找個晴天一道去打野菜。不料當夜冷風頻吹,陰雨也跟著下起來,這一下就是十來天,只能一等再等。待到天氣轉暖,爸媽踏青的心情早已按捺不住。

一個早上睜開眼,強光透映窗簾,不同前幾日的陰鬱。天井裡父母的對話響亮得簡直有些雀躍。我連忙掀被穿衣,一手提著鞋就單腿跳去開門,一拉開,一個黑影幾乎貼在了我面前,驚得我“啊”地失聲往回竄。黑影原來是我爸,他也嚇了一跳,推門的手僵住了一兩秒,很快反應過來後摩拳擦掌地說:“快點快點,趕緊去吃早餐,我們好上山去。”匆匆吃過早飯,我和爸媽戴上草帽,朝東南方向的拉桂溝出發。我想從沒去過的崖下村繞道,爸媽說:“好,春遊嘛,反正是玩,走哪兒都無所謂。”

經過連天雨水的滋補,想來山野已是一片蓊蓯,不巧餘姨這幾日犯風溼,不能同往,電話裡交代:“幫我打點蕨菜來,我要吃新鮮的。”

翻上氣象臺的山頭,大片田野躍然而出,從腳下直鋪至遠山。清風迎面拂來,很有甩開頭髮讓風盡情梳理一番的衝動。陽光蒸起的氣息清潔、溼潤、微香,令人振奮,迫不及待想要踩上田壟。我們找準了方向,穿花蝴蝶一般,往花叢中走去。

我貪戀美景,時時停下拍攝,爸媽等得無聊,很快便把我遠遠甩下。阡陌紛亂,他倆的草帽在花海里一縱一躍,時隱時現,有時轉個彎便沒了蹤影。我連忙收起相機,一路小跑追去。想是時候還早,路上未遇幾人,偶有一二身影閃現在黃白相間的油菜地和蘿蔔田裡,小小的點,只有動起來才能發現。


我爸,我媽


東面群峰連綿,青黃相間的茅草漫山遍野,被風吹得一浪一浪地嘩嘩作響。幾棵在山火中倖存下來的杉樹,筆挺有如屏風,黑黝黝矗立在山頭,深沉威嚴。刺梨、金櫻子白花燦爛,招引來的蜂蝶拱在花瓣裡,嗡嗡嗡擠成一團。車前草、黃鵪菜、鋪地香、鼠麴草低伏著身子見縫插針,田埂上、菜葉間、岩石縫,遍地都是。鵝兒腸、水狼箕在密密疊疊的紅毛草下面抖動。有時候,鏡頭裡掃過黃色白色彩色的蝴蝶,抬眼尋去,它們早已飛入幽謐林谷。爸感嘆道:“只有到了野外,才能體會到‘欣欣向榮’的意思啊!”

今年奇怪,油菜花沒有一窩蜂地昭昭盛放,倒像排隊似的,一發跟著一發,拖長了花期。於是,原野上出現了深深淺淺的黃色,和新翠的綠搭配出柔和豐富的色調,條條塊塊、不規則地鑲嵌在一起,淹沒了視野,翻卷過一座座村莊,從遠山連綿至城鎮邊緣,被直線和曲線梳理得舒展而神秘。山丘邊緣的梯田,一圈一畦,往下盤繞擴散,像漣漪,像指紋,覆蓋住起伏的大地。

被樹木和長草遮掩的山澗裡,滲出一道道山泉,清冽冰涼,叮咚脆響,跌跌撞撞淌到山腳,匯聚成流。溪畔樹木欣榮,灌草繁茂,擁著溪水逶迤往南,彷彿絨絨原野上的一道裂痕。流到低窪處略略停頓,形成一凼又一凼水潭,不時聽到木槌捶打衣服的聲音,卻望不見人影。

幾日來雨水豐沛,把路浸得泥濘不堪,一顆顆光玉的青石從泥漿裡裸露出來。道旁有窄窄的蔓草地,棵棵細草都掛著一串串水珠,柔嫩可人,讓人不忍落腳。媽性急,一想滿山野菜等著有緣人,便加快了腳步,在青石上躥跳。爸是個隨意慣了的人,草帽兜風,一次次被掀翻下,他也懶得繫緊帽繩,最後索性掛在背後。

潺潺水聲裡,現出一處桃竹環繞的九尺瓦房,坐擁一凼魚塘,破落而又仙氣。隱約聽到有人調笑,走近看,男的斜倚磚牆,懶懶地往水塘裡扔魚食,門口竹椅上坐著一個短裙長髮的姑娘,手託下巴看魚塘。一隻下司犬下巴貼地趴著,有氣無力地翻翻眼皮,又睡了過去。兩人不怵鏡頭,施施笑問客往何處去。看著他們的慵懶愜意,更覺春光明媚。

水聲喜人,我想溯溪走走,但四周一片泥淖,無處下腳。不遠處有幾樹紫荊,濃密得失真,分外奪目。野山無路,這幾年被山火燒得光禿禿的,腳下甚是崎嶇,走起來一晃一悠,別有趣味。帶刺的荊棘不時鉤住衣服。新生的杉木有一人高,東一簇西一簇,針葉張牙舞爪,扎得人渾身刺痛。雨溼泥松,一不小心就滑下來幾步,只能抓住野草借一借力。若是抓到邊緣有鋸齒的茅草,會拉出一道道口子。


我爸,我媽


父母早已探好路,媽說這裡菜多,爸說那邊好爬,兩人分頭行動起來。雨後的蕨菜和新筍同樣瘋狂,一夜就躥高半尺,捲曲著茸茸的尖兒,安安靜靜藏在草叢中。粗看見不到,但只要發現一株,便會覺得全都冒了出來,千棵萬棵,爭先恐後往眼睛裡鑽,漫山都是。不小心踩到一兩株發育旺盛的,心說罪過。

時間飛快,中午時分我登上山頂,極目四望,灰白參差的獨山城被層層青山圍住,顯得既大,又小。西邊天際,濃雲低垂,擋住了山尖。獵獵風聲灌進耳朵,多站一時,身體就被颳得麻木,所有知覺也被掃蕩一空。群山翻翠,發出隆隆濤聲。俯仰四周,茫茫天地間,只有父母兩人日漸遲緩的身影,無助而又頑強地順應著時間的洪流。愣神看著,突然覺得心臟一陣縮緊,害怕得想要放聲大哭。


我爸,我媽


媽抬頭看到我,笑盈盈揚著手中野菜,向我展示她不俗的收穫。她張嘴喊著什麼,我卻聽不到。那一刻我只想猛衝過去,沒管遍地荊棘會劃傷裸露的手臂,我那麼迫切地想要站在她身邊,替她扛所有的東西,分享所有的情緒。媽不明所以,看著我手臂上一道道血痕,驚訝地怪責我的莽撞和不小心。我連聲說沒事,一邊敞懷大笑,怕不笑出聲音眼淚就要流出來。媽手指一處,自顧得意地說在那裡採了不少在另一處滑了一跤,幸好有樹樁可抓……我假裝找蕨菜,別過頭去。

遠處,爸也朝我們走來,我連忙一抹眼眶,大踏步迎去。爸豁然大笑著走近,一跳一跳地抬起腳給我看,只見兩隻鞋都裂開了“大嘴”,鞋底和鞋面藕斷絲連。“今天最好玩的就是這個了,居然會兩隻一齊掉,巧了!”爸的臉皺紋密佈,洋溢的笑容卻有種從未改變過的天真爛漫。我幾乎要融化在一種莫名的感動中,只默默無語。

爸揪了兩束茅草,搓成草繩捆鞋底,邊捆邊覺得好笑:“以前在麻尾,我和你媽去砍柴的時候,就穿過草鞋,這下子又回到了從前啊。”站起身,扛起木頭跺跺腳,連聲誇:“好得很啊,和新鞋沒兩樣嘛。山上真是萬物皆寶啊!”媽正在撥弄草叢,尋找米湯菜,聽爸這麼說,回頭一看,笑得要岔氣。一時間,我覺得他們是那麼的青春,似乎從未被時間摧殘,從未老去。

回家的路上,爸在半山腰發現了一棵碗口粗的杉木,喜出望外地說:“我要拿回去搭瓜棚,你看,直溜溜的,多好!”說著一手攥蕨菜,一手奮力劈折起枝葉來。收拾妥當,爸隻手抓起那根四米長的木頭,掂量著找到平衡,像扔標槍一樣扔向山下,朝我得意地說:“哈,看我扔得多遠,還是有點力氣哈!”我心頭一凜,為什麼我嫌麻煩的事情,卻讓他這樣欣喜?或許,這就是他們“年輕”的緣故?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父母比我年輕些,讓我走在他們前頭,我覺得有些悲傷我承擔不起。相比他們的豁達自然,似乎我顯得更加蒼老。

本文摘自《四個春天》南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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