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慧珠要是活著,今年整一百歲。我總在想,她要是活到今天,肯定是個摩登老美人。
她離開這個世界53年了,她走得太久了——半個多世紀。本以為她會被時間沖淡,會被世人遺忘,可她作為京劇史上璀璨的明珠,依舊在史書的冊頁裡熠熠生輝。她太閃耀了,她的光彩隨時光流逝反而愈加耀眼奪目。
我們今天應該用什麼方式紀念言慧珠呢?辦專場演出、開研討會,還是欣賞她留下的影音資料?無論怎樣,熱鬧是我們的,她什麼都沒有。藉著逝者的名聲,做與她無關的事,倒不如靜心品讀她那如戲人生。
小時候,我總是纏著家裡的長輩,讓他們給我講言慧珠。我為何如此醉心於她,是因她傳奇的一生,是因她不羈的性格,是因她乃梅蘭芳第一高徒,還是因她自縊的悲慘結局?其實,只因她是離我既遠又近的言慧珠。她美如謎,讓人猜不透、讀不懂;她美如水,清澈見底,純淨透明。
聽著她的唱片,看著她的照片,我讚歎世間竟有這般姣好的奇女子,只恨自己生得
太晚,未能親眼得見,故而說她離我很遠。我姑媽徐佩玲曾指著言慧珠的照片說:“她本人比照片可漂亮。我小時候,她來咱們家跟你爺爺學《霸王別姬》的舞劍,那時她已經很紅了,她穿著一套毛藍色的衣褲,腳上是一雙黑麵一根帶的千層底布鞋,兜裡揣著一瓶金獎白蘭地,她知道你爺爺最愛喝金獎白蘭地。她身材高挑,素面朝天,明眸善睞,容光照人,不施脂粉自風韻,不佩飾物自光華,一看就是角兒。”我姑媽本身就是唱旦角的,她見過的好角兒太多了,可獨獨穿著毛藍色衣褲的言慧珠在姑媽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她,一米六五的身高,高低自如的嗓子,天賦極佳,這得益於她的父母。她父親是京劇“四大鬚生”之一的言菊朋,母親是早期電影明星高逸安。優秀的基因,具有濃厚藝術氣息的家庭氛圍,加上她是蒙古族,所以梅葆玖說言慧珠在舞臺上總有一種馬上風度。
我雖未曾親見言慧珠,可她最初學習梅派藝術是拜在我曾祖父徐蘭沅門下的,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吃住在我家,故而說她又離我很近。我奶奶說,最初言慧珠的父親言菊朋不同意她學戲,可她偏要學,且甚為痴迷,父女倆因此鬧僵了。我曾祖父看她是塊好戲料,就對她真下心,悉心培養。她聰穎過人,情商極高,為了學好戲,她和我們一家老小相處甚洽。她和我二姑奶奶、三姑奶奶吃住在一起。她特有眼力見兒,幫著我曾祖母幹家裡的活兒,從不拿自己當外人;我曾祖父也拿她當閨女一樣疼愛。到了冬天,她連件大衣都沒有,身上只穿了件旗袍。我曾祖父就跑到天橋掛貨店給她買了一件毛皮大衣。學戲不收學費,還管吃管住,天冷了還給買衣服,今日想來真是有些不可思議。這足以證明,我曾祖父真是惜才仁厚,在教她演戲的同時,也用自己的為人處世教她如何做人。秀外慧中的言慧珠早已將這一切暗暗記在了心中。
奶奶說,那時候要想跟梅蘭芳學戲,談何容易,皆因梅蘭芳要演出,還有一大堆社會活動,哪有功夫手把手地教學生啊?言慧珠為了學戲,真可謂煞費苦心:每天給梅蘭芳的千金梅葆玥講故事,講得晚了,就留在梅家和梅葆玥住在一起;住在梅家就有更多的機會跟梅蘭芳學戲。學戲需要聰明,爭取學戲的機會也得有智慧。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言慧珠倍加珍惜,她能不用心苦學嗎?有人說她有心機,為了學戲討好老師。我以為,她對老師是發自內心地崇拜,誰會拒絕真誠地讚美呢?學藝必須有心機,心機這東西要看用在什麼地方?用在正道上就是大智慧。她的智慧來源於她對京劇的熱愛,她太想學戲了,也太想把戲學好了,也太知道怎樣才能把戲學好。現在有些學生自己不想學,家長苦心創造各種學習機會,學生不但不領情,反而想方設法逃脫。這一廂情願的學習,當然不會有好的結果。
我曾祖父是梅蘭芳的琴師,怹可以指導言慧珠唱、念,但京劇演員須全面,還需要身段武功。因此我曾祖父就請武旦名家朱桂芳給言慧珠說身段武功。朱桂芳的藝術造詣極高,而且是梅蘭芳劇團的股肱之臣,常年和梅蘭芳配戲,因此深諳梅派表演藝術之精髓。言慧珠有徐、朱二位老師培養,再加上她自己刻苦勤奮,才藝日益精進。都說梅派易學難精,其實真正說來應是難學更難精。梅蘭芳之所以能成為中國京劇的代名詞,之所以是四大名旦之首,皆因梅派藝術集中展現了京劇博大精深的藝術魅力。梅派藝術的特點是全面,文武並重,唱、念、做、打要求樣樣精益求精。哪方面條件不足都難學成真梅派。且梅派藝術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描形尚且不易,更何況求神似了。言慧珠文有徐蘭沅教唱、念,武有朱桂芳教做、打,再由梅蘭芳點睛,加之言家丹青、皮黃、詩詞、音韻的家學底子,怎能不成大才!言慧珠不是科班出身,卻能取得如此巨大的藝術成就,可見“一對一”的個性化教育在她身上充分發揮了因材施教的作用。
即便後來已紅遍大江南北,她依然勤苦深造。梅葆玖曾說,梅蘭芳演出,言慧珠每場必到,坐在臺下認真觀摩,潛心鑽研,孜孜以求,不斷求索。
言慧珠唱紅後,在宣武門外校場四條買了所四合院,那院子挺特殊,正房是一座二層小樓。我奶奶帶著我七叔曾到那院串過門。朱桂芳死後,言慧珠就請吳氏(朱桂芳的夫人)幫她看房子,還定期給吳氏生活費。說是看房子,其實就是請一位保姆在自己的房子裡照顧吳氏,直至吳氏下世。言慧珠成名後,移居上海,每次回北京都會來看望我曾祖父,買很多的禮物,對老師很尊重,很孝順。梅蘭芳病故後的第二年,她和丈夫俞振飛在北京連演了十天京劇、十天崑曲,報答恩師對自己的栽培。
她知感恩。這讓我想起豐子愷先生的《楊柳》:“楊柳的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著下面,時時借了春風之力,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親吻……楊柳樹也有高出牆頭的,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言慧珠不僅感恩梅蘭芳這樣的名師,而且對每一位幫助過她的老師都心懷感恩。
一九四五年,我爺爺奶奶在六國飯店舉行婚禮。言慧珠出席並講話,她說今天是三喜臨門——一是日本投降抗戰勝利,二是我二妹妹(我爺爺的二姐)出嫁,三是我弟弟徐元珊娶媳婦。她這話裡透著家國情懷,有情有義,跟梅先生學會了演戲更學會了做人。
當天我奶奶穿著白色婚紗,腳下穿了一雙黑色平底皮鞋。有人說奶奶的鞋不好看,讓奶奶試試言慧珠的皮鞋——金色的高跟鞋。奶奶一試,不大不小正合適(言慧珠和奶奶都穿34碼的鞋)。言慧珠看了二話沒說,趕緊跟奶奶換鞋。那個時候,能駕馭金色高跟鞋的女人得多摩登啊!要知道,言慧珠是個特別要樣兒的人,參加婚禮她肯定要穿自己最得意的“行頭”,可關鍵時刻,情義大於一切!那一刻,她不是角兒而是人,一個有血有肉、講人情味的人。
我爺爺小時候管言慧珠叫二姐,總磨著讓她給買好吃的,她管我爺爺叫蘑菇。上世紀50年代,北方崑曲劇院邀請言慧珠演《金山寺》,她來家裡請我爺爺演伽藍。當年梅蘭芳先生演《金山寺》這出戏,我爺爺就飾演伽藍。那天,她給我爺爺買了兩條中華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腳上卻穿了一雙白邊懶漢鞋。真想不出一個穿金色高跟鞋的女郎為什麼會穿“白邊懶”?穿“白邊懶”在當時是一種時髦嗎,還是她一貫我行我素的隨性?我不得而知,總之,她是個謎,越思越美的謎。她是水做的身子,潔淨又剛硬,柔中帶剛。奶奶說她巾幗不讓鬚眉,身上有男子氣概。
著名戲曲編劇翁偶虹先生生前說過這樣的話:“言慧珠是繼承梅蘭芳先生藝術最好的一位演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最好的,但最起碼也是最好的之一。我在想,是什麼成就了這顆智慧明珠呢?天賦條件,執著熱愛,名師點化,勤苦求索,厚德載物……
關於她的藝術造詣,我知之甚少,我只能記下她生命裡的這些瑣事,以此為念。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徐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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