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高考前兩個月，陳黎住校了。
連枝給她打電話，開始是正在通話中，後來就直接關機了。她到學校找陳黎，想跟女兒解釋，那天她看到的並不是事情的真相。
連枝沒見到陳黎，倒把她的班主任等來了。一個將近六十的小老太太，頭髮盤在腦後，“我說陳黎媽媽，”小老太太看著她，捋了捋垂到眼前的頭髮，“我說陳黎媽啊，孩子就快高考了，她成績不錯，這個時候，千萬別刺激她。”
連枝低著頭，像小時候聽老師訓話一樣，她想懟這多管閒事的班主任一頓，她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口氣沉重得好像教訓失足婦女，但話到嘴邊，變成一個唯唯諾諾的“嗯”。
連枝從學校回來就病了，忽冷忽熱的，倒在床上好幾天。
小巧過來看她，見她神色晦暗像一條脫水的魚，“怎麼了這是？”她把手放上連枝的額頭試探體溫，好在並未發燒。
“咳咳，沒，沒什麼。”雖然連枝撲了點粉，但絲毫掩蓋不了病容。
“我給你做點吃的，”小巧說著，往廚房走去，“老天，你這兩天吃了什麼啊？”廚房傳來一聲驚叫。
鍋裡煮著有些發餿的麵條，垃圾桶旁，還有一攤穢物。
連枝扶著牆，彎著腰，一步步挪到廚房，她胃裡翻江倒海，疼得直冒冷汗。小巧正挽著袖子拖地，“巧兒，你別弄，髒！”連枝急著去拉她，眼前一昏，整個跌到了地上。
昏睡中，她看見陳黎紅著眼，一遍又一遍罵她：“陳連枝，你不要臉！”
她想解釋，兩片嘴唇好像被縫住了，怎麼也撕不開。
關於陳黎的記憶一幕幕襲來——陳黎說“我媽是個小姐”，她說“你能不能別做這個了，我嫌丟人！”
最後，她腦中迴響的還是那句話“陳連枝，你不要臉！”
9
高考前一個月，班主任告訴連枝，陳黎病了，在市醫院輸液呢。
連枝腦袋裡響了一個炸雷。掛了電話，她來不及多想，穿著毛拖就出了門。才剛下樓，小巧迎面走來，“連枝姐，幹什麼去？”
連枝臉色暗暗的，茫然無措地看著她，“看，看陳黎，她病了，說是胃疼，進醫院了。”
小巧不放心，硬要跟連枝一起。
連枝晃晃悠悠，她只得一路攙扶著，生怕自己一撒手，她就隨時會倒下。
到了病房門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連枝有了一絲心慌，她咬著唇，十指緊張地扣著，直到重重吸了幾口氣，這才進了病房，“怎麼啦你，多大點毛病就要進醫院了？”
陳黎在床上輸液，見連枝來了，眼皮也沒抬一下，倒是見了小巧，她笑著叫了一聲“巧姨”。
小巧有心當和事老，拉著連枝坐到床邊問陳黎：“怎麼了？”
陳黎病懨懨地合上習題冊，左手在輸液，她用右手按著胃部，說是胃疼，在宿舍裡上吐下瀉，被同學送來市院了。
“報應！”連枝小聲嘀咕，“看你還敢罵我，活該。”
小巧無奈，連枝明明在半路急得掉淚，一見了陳黎，就死鴨子嘴硬，淨撿著難聽的說。她怕連枝又說出傷人的話，趕忙岔開話題，“醫生有沒有說怎麼了？”
陳黎扯了被子蓋到手上，醫生說可能是誤食不乾淨食物而引發的急性腸胃炎。但她腦子一熱，誠心想氣連枝，便隨口胡謅自己得了胃癌。
“胃，胃癌？”連枝眼裡那團好鬥的火焰瞬間熄滅，眼珠變成了兩顆沒有生命的黑豆，她的鼻翼劇烈開合，嘴巴微張著。
碰巧醫生來查房，連枝一頭撲過去，在白大褂上印了一個鮮紅的唇印，“醫生，求求你了，救救我女兒。”
10
或許是那天連枝跪地痛哭的情景讓陳黎感觸良多，出院後，她告訴連枝要回家住幾天。
連枝轉過背去擦了擦眼，再面對陳黎，又換了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成天叫老孃伺候你！”話是這樣說，她卻搶過陳黎的書包，背到肩上。
陳黎回家後，發現罵天罵地的連枝突然信了佛。她每天早上必把自己拾掇乾淨，再恭恭敬敬上香。
佛像前煙霧嫋嫋，佛祖垂眼慈愛地看著眼前一身素縞的女人。連枝低著頭閉著眼，雙手合十貼在額前，口中虔誠地念念有詞：“佛祖保佑陳黎身體健康，高考順利……”
陳黎笑她，“平時不見你拜，現在才來麻煩佛祖，佛祖才不理你呢。”換作平時，連枝早就棍棒伺候，但那段日子，她好像突然失聰失語，既聽不見陳黎的譏諷，也沒有任何回應。
連枝“從良”了。
她收起花花綠綠的衣服，又摘掉叮叮噹噹的手鐲和耳環。她每天五點起床，讓陳黎一早出門就能吃上熱乎的早餐。午飯和晚飯，又由她騎著電動車送到學校。陳黎看書晚，她就準備一杯牛奶，一個水煮蛋。
有幾次，等陳黎做完題，連枝已經窩在小沙發上睡著了。她微張著嘴，發出輕輕的鼾聲。陳黎給她蓋毛毯，她動了動身子，醒了過來，“要死啦，站在這裡嚇死人！”她咒罵著，眼中卻閃過一絲欣喜。
陳黎高考時數學沒考好，哭得昏天暗地。連枝也不安慰，做好了飯就叫她：“耳朵都被你喊麻了！快來吃飯，吃完了再哭。”
好在成績出來後，陳黎還是高出重點線三十多分。填志願時，陳黎問她，“陳連枝，你說我報哪兒？”
連枝看韓劇正高興，她嗑著瓜子，斜瞟她一眼，“隨你便，最好離我遠點，老孃懶得伺候。”
陳黎哼了一聲，在志願欄上填了本地的一所大學。
11
因陳黎高考成績優異，母校給了她一萬塊獎學金。
陳黎問連枝，“陳連枝，我給你買件禮物？”
連枝不屑地搖頭，“不要不要，你以後少跟我拿點錢就行。”
陳黎沒跟連枝商量，在家門口租了間小鋪面，預付了三個月的租金，“陳連枝，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連枝望著鋪面上頭掛著的“連枝按摩店”幾個大字，眼睛又紅了，“你都知道啦？”
陳黎點頭。那次住院，小巧告訴她了兩個秘密。
連枝確實當過小姐。那次陳黎寫作文，遭到同學嘲笑後，連枝到小巧處哭了一夜。沒過一個月，她湊了幾千塊錢，去學了按摩。從那以後她就轉行了。
另一個秘密，關於陳黎。她並不是連枝的親生女兒。
初見陳黎時，連枝剛入行不久，那個雨夜很長很黑，連枝和小巧窩在漏雨的房子裡。
雨水聲夾雜著嬰兒的啼哭，一個小人躺在紙箱子裡，一邊哭一邊咳。連枝把嬰兒往懷裡一塞，打著破傘去了醫院。
陳黎問小巧：“我是被丟掉的？”
小巧點點，“那時候連枝姐剛沒了孩子。醫生說你得了肺炎，光治病就得花好多錢，我們哪來這麼多錢哪。我勸連枝姐把你扔在醫院得了，可她不忍心。她給你取名陳黎，說希望你像黎明一樣，前面雖然黑暗，但以後的日子亮亮堂堂的。”
鞭炮聲噼裡啪啦響起來，陳黎推了推身旁的連枝，小聲道：“陳連枝，你帶我回來，後不後悔？”
連枝皺眉，大著嗓子問：“你說什麼？”
“我說，這錢是我借給你的，到時候記得連本帶利還我。”
連枝一巴掌又甩了過來，“你白眼狼啊，還叫老孃還錢！”
陳黎吐了吐舌頭。愛，不是連枝墮落的理由，卻是消弭母女之間鴻溝的良藥。連枝的過去，錯了就是錯了，陳黎不願再辯解。但從此之後，對於未來的所有，她願意和母親一起承擔。（作品名：《我媽是個小姐》,作者：觸茶。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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