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五次來到這所破舊的衛生院,前四次是為了捐精,這一次,也不例外
天氣陰沉沉的,有點要下雨的跡象。衛生院的大門就在前方敞開,旁邊是一個廢棄的工廠,塔吊失修,久無人用
而在他的右側,是一片枯萎掉的草灘,在冷風中打著哆嗦。他一邊快速地走過這條不平坦的沙子路,一邊緊張地像四周張望,看有沒有人發現他的足跡
很明顯,他多慮了
沒有人會發現這所隱蔽的衛生院,因為它就在這所城市最大的醫院旁邊,離公路還有200米遠。況且,為了避免被人發覺,他已經提前兩站路下了車,步行而來
他要去捐精,但他左顧右盼的動作,使他像一個偷東西的賊
但他已經習慣了,或者說,被迫習慣
1.
他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是怎樣陷入捐精中去的
那是他大一上學以來,最普通的一節體育課。他們的代課老師不知是因為什麼原因沒有來,給他們上課的是名助教——一個女研究生
於他來說,上體育課總是乏善可陳,因為他的專業就是體育示範類,就算不上這些專業課,他也每天保持起碼鍛鍊兩個小時
但生活的長處就在於,人們總在了無生趣的平凡之外,發現另一種不平凡
這種不平凡,來自下課時的幾句聽起來漫不經心的話
她站在隊伍前面,靠近終點的地方說,同學們,你們有誰想做兼職麼,就是那種很簡單,又能賺挺多錢的那種?
“什麼啊,發傳單嗎?”
“如果是發傳單的話,我就不去啦,發一個小時才掙15塊錢,太累了。”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語
“不是發傳單,是那種,就是那個”
她好像有點難言之隱,臉有點泛紅
“就是你們經常在廁所上看到的那些小廣告,就是那種兼職”
“哦,我知道了,老師,你莫非說的不是捐精。”
人群中有人開始嚷起來
“臥槽,捐精,那得擼多少次”
“對啊,這都是我們的子孫後代啊,老師”
人群中爆發一陣鬨堂大笑,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算了,不說了,你們要是誰想做,就聯繫我啊”
隨後,一聲解散,就下課了
同學們三三兩兩地結伴離開了體育館,很多同學,或者說幾乎所有同學,都將這種兼職當作一個笑話來看待
但他不是,因為他確實需要錢
他的家庭情況不好。父母都是農民,住在層巒疊嶂的窮山上。這是他第一年上大學,第一學期的學費就已經讓父母頭疼不已,更何況,一個月1000塊錢的生活費,真的不怎麼夠
於是,那天晚上,他聯繫上了那位助教,並且說明了自己的意願
當他打完“我想去”三個字的時候,他轉頭忘了一眼窗戶,夜色黑沉沉的,月光像一個圓盤掛在對面宿舍樓的正上方
一動不動,撒著銀輝
2.
於是,他跟著中介人第一次來到了這裡——捐精的地方——一個破落的社區衛生院
在衛生院的東面,是這座城市最大的醫院,高樓迭起,金碧輝煌。而在它的西面,則是一所破舊的工廠,年久失修,鏽跡斑斑
它就佇立在寬闊的國道之外,用一條鋪滿沙子的路將其連接起來,周圍,都是褪了色的枯草和水泥澆築而成的大圓環,層層疊疊,危弱累卵
於是,他進去了,上了二樓,左轉,和醫生當面交談了幾句
然後,帶著一些裝了酒精和鹽水的塑料袋,和裝精液的一個透明塑料瓶,打開了房門,躺在大概只有2.5平方米不到的一個小隔間,開始了他的首次捐精
隔間裡有一個小沙發,上面披著一層粉紅色的類似床單的薄套。四周是暖綠色的牆壁,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還有一個大概只有0.5平方米的塑料板,上面有一個女人,穿著暴露,姿勢撩人
然後,他,脫掉了褲子。此時,房間裡安靜得能聽見變頻空調斷斷續續的送風聲
半個小時後,他出來了,向醫生給了自己剛才努力的成果
再過了大概十五分鐘,醫生向他說,他的精子質量是合格的,詢問他有沒有再捐的想法
頓了一下,他,答應了
再然後,在醫生給他交代了相關的流程和事項後,他踏出了這所社區醫院的大門,開始走向他搭公交車的地方——在這之前的前兩個站臺
當他經過社區醫院的旁邊時,他看到大醫院的門口人潮湧動,來來往往的醫生和病人接踵而至
而他剛才到的地方,隱藏在一片秋色哀鳴的遍野之中,旁邊,還有一個廢棄的工廠
3.
等到了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時候,他已經有點熟門熟路
有時候,他會想起,做這件事的起因——那天的體育課,為什麼老師沒來,來的是一名女研究生
或許是因為老師是尊長吧,不該談這些被人眼裡稱作下三濫的東西,他想
而更多的時候,他的腦海裡則充斥著這樣的一種想法——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千萬不能!
他不想成為別人眼裡的笑柄,因為那些譏笑,並不一定,他自己能承受得住
好端端的大學生捐什麼精?這不就跟女人去當娼妓是一樣的嗎?
出賣自己的身體,有什麼好的,何況還是一個堂堂大男子漢!
捐精賣錢,虧這些人想的出來!
一旦想到這些,他本來健壯的身體,好像又緊縮在了一起
毫無疑問,他,更像一個賊了
當他走到二樓時,他看到了走廊盡頭的沙發上坐著4.5個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人,他們在玩遊戲
在他印象裡,每個周的週二和週五,省裡的醫院會來醫生,到這裡採集精液,時間只有11點半到一點半的短短兩個小時。而每次,來的人也只有4.5個,最多不會超過8個
然後,他走進了捐精室
等再過一段時間,他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等待精子的檢驗結果出來
“不合格,精子活性低”
“不合格,密度不夠”
“下次,禁慾時間長一點,或許就能好一點”
他聽到醫生對他前面的青年說
等捱到他的時候,醫生說,“合格”,然後又走進了他的身旁,說了一些叮囑他的話
他答應了幾聲,準備離開
卻被一個莫名其妙地人攔下了
4.
那個人貼在他耳朵跟前說,同學,我是XX大學的記者,您可以接受我們的採訪嗎?
他拒絕了,說,不要
然後,那個人又說,捐精是個好事情,我們也想給大家普及一下,你看可以嗎?
他,又拒絕了
他說,還是不要了,然後,左手拿著一把黑傘,迅速地走開了
外面下起了大雨,沙子混在泥土裡,一走一個深腳印,險些把人絆倒
而旁邊的大醫院仍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不一會兒,那個人,終究還是攆了上來
在滂沱的大雨和數次的勸說中,說實話,他終於沒忍住
他太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了!
即使他不願意把自己的微信告訴他,但有些事,存在過,就需要讓人知道
然後,在短短的20分鐘內,他把自己的故事,事無鉅細地告訴了那個記者
有問必答,有答比細
最後,在故事結尾的那一刻,他舒了一口氣,上了公交車,看著那個所謂記者的同學,冒著大雨,從公交站衝出去
然後鑽進茫茫的水汽之中
旁邊,則是一條泥濘的路
4.
2000年,世界衛生組織人類生殖特別規劃署發佈報告,全球罹患不孕不育的育齡人口約佔育齡人口的15%,且其發病率以每年5%的速度呈現逐年遞増的趨勢
而在我國,2012年的《中國不孕不育現狀調研報告》顯示,我國的育齡人群中患有不孕不育之症的人高達12.5%,在北京、上海等經濟發達的地方,這一比例更是達到了15%
也就是說,以最低的概率來算,在我國,每8對夫婦之中,就可能有一對夫婦不孕不育
他們無法承受家裡人的責問
也無法承受朋友間的噓寒問暖
更無法承受沒有孩子的事實
他們將為自己的婚姻感到不幸,原因僅僅是因為,他們沒有結下愛的果實
所以,更多的人,在無休無止的爭吵中疲憊下來,被迫選擇了離婚
“第一天在醫院查出來對方不孕不育,第二天就有可能去民政局辦離婚。”精子庫的醫生給我說
而與之相對的則是捐精者陷入的尷尬地位
在他們的左邊,是傳統封建思想給予的男權思想的壓迫
而在他們的右邊,則是來自於現代社會所帶來的金錢至上的觀念脅迫
他們夾在這中間的縫裡,如同那所社區衛生院被大醫院和工廠包圍,稍不留心,就有可能跌到谷底,為人所恥笑
你可以說他們抱著賺錢的心理來到這裡,但到最後,越來越到的志願者都會體驗到這項事業的神聖性
他們的精子將連接起數千萬個瀕臨破碎的家庭,並且完全憑藉一己之力,將不孕不育的夫婦拉到正軌
只有那些不幸的夫婦才能體會到生命的莊嚴性,而那些剩餘的其他人,只會恥笑他們——見錢眼開
但他們沒有錯
錯的是抱著異樣眼光去看待這些事情的人
5.
並且,向醫生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證,說了一句,我也要捐
然後,他就走進了那個綠色的小隔間,坐在了沙發上,開始了他的努力
遺憾的是,這位記者的精子質量,並不合格
但,他也感覺無憾了
最後,他又冒著大雨衝進了泥濘的道路之中,並且回頭看了一眼
旁邊的大醫院高樓林立,人聲鼎沸,右邊的工廠鏽跡斑斑,無人問津
社區醫院就夾在這兩個地方中間,並且還有著一灘枯草陪伴
它不該是這樣的地位的,無論是捐精者,還是精子庫,甚至於破碎的家庭和婚姻
他們應該有正大光明做事的權利
而不該是接受不明所以的其他人的鄙視
相關資料:
《我國人獎輔巧生殖的製法學思考》,作者,韓海花
《不孕症的現狀及影響因素研究》,作者,孟超,吳久玲,宋波
註明:
本篇為根據實地採訪所寫的非虛構文章,以期來表達一些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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